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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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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哪有这么晚出门的……”
“将军你越来越唠叨了哎。”
“拜你所赐啊。”
“穿成这样,行动缓慢能怪我吗?”王泰勉为其难地抓着马缰。他裹着头巾,戴着厚棉帽,身披一袭披风,领口露出里面皮袄的翻毛。出身南方的他第一次经历北方的冬天,自然是很不适应。平时除了隔三日一次的朝会,他基本都不出门。这次说要去集市,艾成不由分说,翻出所能找到的厚衣服,将王泰裹了个严严实实,弄得他几乎上不去马。营中的侍卫们热情帮忙,把他抬了上去——看着王内史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如棉花包袱,差点儿笑掉大牙。王泰倒是若无其事。
他骑的那匹马,正是艾成从军营中偷出来的白马,一路千里迢迢跟到了这里,向来很听王泰的话。所谓听话,就是驮着他慢慢地走。是以他们出了城门口,已经过了不少时候。赶紧的国民们已经大都出了城,这时反而有一队人众向着城内走来。艾成和王泰拨马让到一边。抬眼望去,这一队都是女子。她们都罩着面幕,看不清神情,沉默驯顺地跟着僧官们。领头的僧官身披袈裟,寒风中五彩的头冠飘带翻飞。这场景按理说应该是喜庆祥和的,但整个气氛都透着悲凉的意味。
艾成咕哝道:“她们不乐意嫁到这里来吧。”王泰所有所思地点点头。点头之际,棉帽子擦一下滑到鼻尖,本来老成谋国的模样一下子像是个小孩。艾成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帮他扶上去。王泰却没在意,扭头望着那队女子的背影,叹道:“霜天寥落,无家可归。我自知金禅国本非乐土,但这样钳制国民,却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沉吟片刻,收回思绪,“走吧,将军,我们去集市看看。”
“看看凉国那边是怎么个气氛,对吧?”
王泰含笑瞥了他一眼。由于借来的棉帽子太大,总是滑下来盖着前额,艾成也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集市相当热闹。帐篷搭的商铺,简单支起的棚子,还有简简单单铺在席子或者地毡上的摊位。凉国的货物多是日用杂物,金禅国的则多半是手工制宗教用品和开光法器。王泰和艾成栓好了马,溜达了一圈,来到挂着酒肆招牌的帐篷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王泰深深吸了口气:“将军——”
艾成摸摸口袋:“不够……”
“不然我们先去那边的赌场转转?”
“好!你务必要拿出那会儿赢我的手气。”
“那不是手气,是才气,将军。”王内史颇自得地说。
“切。”
两人刚要走,帐中却有人出来,向着艾成招呼,说的是生硬的汉语:“你们,汉人?”
艾成回身用秃发话回答:“是又怎样?”
那人见艾成答得流利,便缓和态度笑了笑,也改用本地话说道:“我们主人请二位进去喝酒。”
艾成看看王泰。王内史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帐中地方不大,设了数个席位,但今日却似乎被什么贵人包了。主位上盘腿坐着两个人,虽穿着常服,但衣饰华贵,腰佩金错刀,肩披黑貂裘,神色倨傲。见艾成王泰进来,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大喇喇挥了挥手:“你们是金禅国新来的汉人吧?”还不待艾成他们回应,另一个年轻人便道:“这人像个北方的汉子。这个嘛……”他指着王泰,“一看就是个怕冷的南蛮子。”帐篷里的人一起哄笑。那年轻人撇着嘴,负着手,打量了王泰一番,手指蘸了杯中的酒,向着王泰弹了一弹:“怕冷是因为身上附了鬼,我给你施个法术吧。”
艾成皱起眉头,王泰却神色不变,摘了厚重的棉帽子,微笑道:“殿下请讲。”年轻人怔了怔,不似先前得意,沉了脸道:“吴人之鬼,居住建康。肤柔骨脆,不分稻粱。国弊家丰,身无所长。急手速去,归尔丹阳!”
艾成一手按上短剑,帐篷中数人顿时摸向腰刀。王泰却伸出食指和中指,稳稳当当按在艾成手腕上,朗声说道:“江左丧乱,临难惨憔。身履锋刃,慕义来朝。华戎一体,疑惧自销。以安宾客,勿重异谣!”
年轻人一时无语,中年人却哈哈大笑:“羌奴,你日日吹嘘自己汉学功夫,到底也有对不上来的时候!”年轻人愤然落座,中年人抬手道:“二位请坐。赐酒入席。”
艾成冷笑道:“大王何必消遣我们,有什么命令请说。”
那人笑道:“你们不错。这文人一进来就叫我侄儿殿下,你又叫我大王,都是明白人。”
王泰道:“闻名不如见面,大王便是凉国的安平侯,这位便是凉国储君了。”
那中年人正是安平侯秃发文珍,点头道:“不错。秃发安坛他好吗?”
二人愣了愣,随即便明白,安坛乃是秃发语的“金子”之意,这么问想来是金禅国主的本名了。王泰道:“寡君安好。”秃发文珍笑道:“各为其主,你们不喝酒,我也不留你们。回去劝你们国君想想明白,那个乌哭国师,终归是个祸害。不如早做打算,捐出城池,归附我大凉谋个公侯。本来我们就是一家人嘛。”
艾成不言语,王泰道:“愿传雅音。”
凉国储君秃发羌奴方才一直不说话,见他们要走,忽然开言道:“慢着。那个读书人,你叫什么?”
王泰答了。秃发羌奴扬起下颌,冷冷说道:“我听我们赵司马说,几个月前,你们的皇帝,已经被人毒死了。你的国家乱得很。你偷生到此,是你的福分,好好侍奉你的国君,将来也要好好侍奉我们大凉。”
艾成心里一惊,望着王泰。王泰只是行礼告退,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策马走出一段距离,艾成先开口:“我说,那个秃发殿下,脾气跟咱们陛下小哥还挺像。要说是一家人,我信。”
“嗯。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官方记载,我也听说,金禅国主是秃发族的王室后裔,从小出家。至于他对凉国王族的感情么……这就得问他了。”王泰语气沉稳,面色平和。
“上朝时你不好问吧。我们得找个时机单独见他。听那个秃发王爷的意思,凉国怕是盯上他了。”
“啊,将军,我们所见略同。国主危矣。”
“……哎,我怎么到哪儿都遇到处境危险的国君啊?是这年头特产,还是我就是个丧门星?”艾成有意说得很夸张。
王泰却没有笑。他抬头望向眼前坚固的金禅国城墙。
“这年头还盛产野心勃勃的权臣呢,将军。”
“嗯。”
“到底是江山易主了,南方。”
“嗯。不过,呃,咱们离开那会儿,……也就那么回事了。”
“我知道。将军,今天我更加确信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泰勒住马,郑重地望着艾成。
“正朔已移。南方再也没有可能收复中原。相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却充满了生机,还有未来。”
“你的意思是,好歹这一次,我们没有南辕北辙咯?”
“我只是说趋势啊,将军。趋势。我们也有可能合乎趋势却为人作嫁,然后死掉。”
“哈哈!那谁在乎啊,只要有事干,有酒喝,有钱——啊钱!咱们什么时候去见陛下小哥?尚书台王内史连顶棉帽子都买不起!”
如他所愿,王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