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22、15

　　第七十六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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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乔伊：
　　你好，我是尼尼。除却我们偶然碰上的那几面，我似乎已经好久没和你联系了，原谅我。我知道，向一个人倾吐内心后又把他隔绝是让那人难受的，但是我……
　　乔伊，时隔一年，我谈起这件事，仍旧感到难受。我本来以为我能面对了，现在我发现我连她的名字也写不出来。
　　我曾长时间地后悔，老师临终时我没有在场。现在我必须承认，命运把什么从凡人手里夺走时，确实会留下恩惠。
　　不，还是远离这些令人伤感的问题吧。
　　乔伊，你在北地作客感觉如何呢？我一直都很向往北地风光，做梦都想亲身观察一下冰原战士的雄姿。真可惜那里的条件实在太艰苦，我实在无法忍受。烈焰城已经是我的极限，可北地冰原竟然比烈焰城还要酷寒，真令人难以想象，那些战士们是凭借怎样的毅力在那里与冰原魔物相战斗。
　　我有时给流浪儿弹些歌谣，经常就有北地的题材。说心里话，乔伊，我看着他们向往的眼神，心里觉得羞愧。这些贫儿年纪尚轻，还不晓得人世间的虚伪。他们哪里知道，这在他们面前赞颂北地英雄，用歌声鼓励他们北去应征的诗人连北地的冰原都没踏上过。他用壮丽华美的文字描述冰原上的交战，自己却没亲眼见过这副情景。他鼓励他们以命博取金钱荣誉和地位，而他自己却仅凭血统就获得了这一切。
　　我最近时常想起安德烈。从前我以为，安迪离我那么远是因为他太过杰出。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忽视了最显而易见的道理：我和他出身不同。即使我们被相同的老师教育，运用的是相同的方法分析世事道理，我们看重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得出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答案。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成了那种结局的原因。
　　啊，乔伊，不管怎么说，听说你在北地我特别高兴。希望你能多多给我写信讲讲你的见闻，我对北地的风俗习惯十分好奇。
　　祝你在奥尔家作客愉快，请替我向团长夫妇问好。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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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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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乔伊：
　　你的长信真是太让我惊喜了。请不要为它耗费你的时间向我道歉。我一直觉得，信盒让我们的通信变得太轻率了，本来一般的信最快也要好几天才能送到对方手里，所以写信的人在开始写之前总要深思熟虑，反复增减，务求在一封信里能表达出一个月的情感和见闻。
　　你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冰原风光，实在是太感谢了，前几天我经常做梦梦见你信中描述的场面，好像真的亲身到过一样。我看见阳光下白得发亮的雪山，月光下泛着磷磷亮光的冰原，坐在篝火边擦剑的骑士，皮肤惨白的魔物……
　　说到魔物，你讲的那个故事真是令我太意外了，我一直以为魔物是像猴子一样的生物，颇为像人的野兽罢了。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唉，多遗憾我没亲自到过一次北地，亲眼看看与我们与我们争斗百余年的冰原魔物到底是什么。
　　乔伊，我看完那个魔物的故事后不禁想，魔物是否其实拥有和我们相近的智能？如果我们用对待人而非对待野兽的态度对待它们，是否它们也会变成人？
　　哈哈，是不是有点天真可笑？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谈和谐共处还早了点。
　　乔伊，你在信里花了很多篇幅写北地驻兵们相互间的恋情，以及因为这恋情搜遭受的屈辱。我觉得如果我跳过它是不恰当的，但和你谈谈我的看法我又有些犹豫。真的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你是我最善良可靠的朋友，不论和你谈什么我都不担心。只是我觉得，你是个坦荡又直率，像泉水一样清澈的人。没必要用这种无聊的东西打扰你。
　　但是你在信中问了我很多次为什么……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一下好了。
　　我必须先表明我的立场。乔伊，如果我实际碰见了你听闻的那对被迫害致死的情侣，我会帮他们。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我所碰见的每一个遭受不公的人。可是，如果把它抽象为一个泛泛的问题，北地战士，浴血奋战，却因为他们爱慕同性而遭受摧残，这合适吗？——乔伊，我的答案是，这合适。
　　每年，全大陆有许多人奔赴北地：强盗，通缉犯，亡命徒，身怀绝技却血统低贱之人，各国得罪了长官或者当权者的骑士和士兵。良莠不齐是往好了说，实际上就是一帮乌合之众。要是凛冬骑士团只由这么些个人组成和领导，他们根本担当不起大陆门卫的美名。
　　骑士团的精锐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他们的父亲很多都在他们小时候战死，他们地冰原魔物不共戴天，长大后成了和父辈一样优秀的战士。
　　你也知道，北地酷寒。我的一个去过北地朋友对我说，那儿的孩子十个里有五个会在成年前夭折。我想他有些夸张，但北地夭亡率确实是最高的。
　　那么问题来了，乔伊，如果你是北地的领主，你会怎么做？
　　相信我，乔伊，若是同性之间也能接代，北地的民众才不会往同性恋者身上扔石头。你提到沃野对同性恋极为纵容，但沃野可是个气候宜人的好地方，领主们从来没有对生育的担忧。对于贵族来说，情况更是和北地恰恰相反，他们总担心他们的私生子太多，照顾起来太麻烦，同性恋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虞。这才是沃野同性相爱蔚然成风的根本原因。
　　再者，乔伊，并不是所有情侣都矢志不渝，情比金坚。婚姻中的人们尚且还会偷情，更何况时没有任何约束和鉴证，只凭纵情享乐时头昏发下的誓言为凭据的同性恋呢？你听闻的那几对生死绝恋，的确令人敬佩，可实际大部分人只是远离妻子和女人，饥不择食罢了。呆在同一个队伍，他们就海誓山盟，真挚得仿佛能被爱神眷顾；一方被调走分开，他们又很快找到了新的情人，不见半点羞愧。要是他们之中有人能有机会回家看看，见到女人就立刻把他们的"超越世俗的挚爱"忘得干干净净。打心底里，他们爱的是女人，男人只是无奈之举。
　　或者有人坚称，他们对女人厌恶透顶，他们爱的只是男人。这真是可鄙又可笑。没有婚姻的责任，没有道德的束缚，哪个混账不会觉得和同性相爱是天底下一等好事呢？明明是庸俗的欲望，换了个少见的名目人们反倒都认不出来它了。我相信，那些给自己找借口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接口何等虚伪，但因为大部分人都被蒙蔽过去，他们便自己也渐渐相信假的东西其实是真的了。真令我作呕。
　　听到阿洛韦夫人怀孕，我很高兴。
　　乔伊，命运真是无常，谁能想到奥尔反而是我们中最先结婚，最先拥有子嗣的那个人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学院时有一次大家开玩笑，要是安迪和黛恩有一个孩子的话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开着开着大家最后认真起来，给这个不存在的孩子描摹了肖像：要有黛恩的黑头发，安德烈的蓝眼睛，女孩子像黛安一样美得像蔷薇花，男孩子像安德烈一样英俊得像晨光。安德烈会教这孩子保护自己和所爱之人的武艺，黛恩则在每个安睡前的夜晚讲述世界和众神的神话传说。这孩子必定会来怀德姆求学，成为老师的学生，而卡普在这里教育其人情世故。我来写信和这孩子分享这世上所有奇妙的故事，伟大的传说，然后，等这孩子长大些，离开学院，离开父母，独自游历，奥尔会帮这孩子引荐各路游侠。
　　你说，等到那时候，你要控制好自己的化形，变成龙带着这孩子在天空飞翔。
　　我记得我当时说，哎呀，我太嫉妒这个小家伙了！我也想被你挂在爪子上在天上飞一圈。
　　年纪越大，就越怀念起以前的日子。在白塔和怀德姆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幸福的人总意识不到自己的幸福。我当时竟觉得，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以后也会一直拥有。
　　有时候早晨醒来，我经常觉得自己还是十六岁，仍呆在白塔我和奥尔共同分享的房间里，只要我集中精神就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然后我总是真的侧耳细听，有时我听到呼呼的风声，有时我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有时我听到清晨云雀的歌声。我这才想起我早就不是十六岁了。奥兰德也早就不是我的奥尔了。
　　在长汀我时常见到的几个兄弟里，最小的那个也比我大上近乎十岁。奥尔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年纪相近的至亲兄弟，但事实却是，他没把我当做兄弟。
　　请依旧替我向团长夫妇问好，对未出世的孩子献上我的祝福，盼望诸神用他们仁慈的目光注视这个孩子。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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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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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伊：
　　要是站在君主的角度看，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幸福而去冒让自己的领地失去兵源的险，没有哪个领主会这样做。哪怕领主自己怀里抱着的就是男人，他也不会允许他领地上的农民也效法他。即使是沃野，在民间，人们也默认的是：同性相爱是一种罪行。现在没有让它无罪化的物质基础，而且未来很长时间这种基础也不会存在。
　　其实，乔伊，说真的，我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关心。找一个男性情人和找一个女性情人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人们寻找的消遣罢了。我不会说那些家伙应该为此去死，但我也不觉得这是值得鼓励的行为。究其根本来说，这种游戏不是被爱神眷顾的真情，难以抑制的感情的火焰。这是一种不知节制的征服欲和占有欲，明明可以约束却偏偏要放纵的享乐。在一个宽松的环境下，人们就爱失去自己的道德，觉得犯错不是犯错，而是值得嘉奖的勇气——他们受到什么压力了吗？在那些人吻上第一个错误的人时，有人在他们旁边威胁他们如果坚持自我就朝他们扔石头吗？没有。人总爱得寸进尺，偷偷摸摸没人管，就觉得光明正大也是理所当然。这不可能。
　　人们老是向往浪漫，但老是得不到浪漫。因为他们总是希望自己只得到浪漫好的一面，拒绝接纳浪漫坏的一面，其结果就是，他们只能得到丑陋不堪的东西。于是他们抱怨命运不公，爱神无情，拒绝承认他们自己才是阻碍他们获得幸福的最大绊脚石。
　　我的血亲们，没有一个不拥有极高的艺术鉴赏水平，甚至拥有一定艺术天赋。我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竖琴演奏者，父亲亲自设计了这天下最华美的宫殿，大哥把剑术发展成一种舞蹈，二哥在雕刻上颇有造诣，三姐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服装风格，四哥则热爱绘画。这是长汀比较有名气的几个人，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他们的流言，虽然你听到的绝对不是这方面。
　　很多年前，在我大哥的加冕礼前，我问他，为什么我们非要把时间浪费在给自己打造一件威吓他人的假面上？我的国王回答我：如果你有胆子，不妨我们来试试一种崭新的权力规则吧。
　　改变才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那场意外就夺去了国王的性命。很可笑，那真的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阴谋，没有任何诡计，命运夺走了我的国王，把我的二哥推上王位，萨克洛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失去手足的悲痛和无可掩饰的狂喜同时从那张脸上呈现出来。
　　我曾长时间怨恨萨克洛，怨恨命运。我怨恨她把一个想要学会信任的国王夺走，换上一个只相信利害的老调重弹者。现在我明白，即使我大哥没死，我们也成功不了，我们也会老调重弹。因为这就是现在的环境所能孕育出的法则，没有其它可能可言。只要你想拥有权力，你就无法独善其身。
　　我跑了。我很庆幸我跑了。我很自豪我跑了。他们在宫廷里勾心斗角时，我却在写诗，唱歌，追寻至美。他们只能忙里偷闲搞搞艺术，而我却把它作为我的主业，我的人生。哈哈！
　　对了，乔伊，有个有意思的事。这一年我妈一直在给我张罗婚事，我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本来我俩还没吵完，女方却先退婚了。后来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得知是我的国王陛下走的妙棋。他不知怎么的竟让我未婚妻的哥哥相信，我当初能被我大哥信任乃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超越世俗"的"不恰当关系"，并且我这些年在大陆也不是为了逃避争斗追求艺术，而是为了"给先王守节"。
　　啊，我突然想到，希望萨克洛能适可而止，不把流言扩大。不然让奥尔听见了多不好，是不是，乔伊？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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