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25、幕间·偏见

　　“我们最近忙着编一本书，”穿学士袍的女人领着乔伊沿着楼梯往上走，“叫《词条》，其实就是当年的《怀德姆百科全书》哈哈哈哈哈，我们都想把它写完。”
　　那个许多年都是禁语的词被光明正大说出来，游侠不免一愣。
　　“……这两年，学院风气已经变这么多了吗？”
　　“不不不，院长还是和从前一样谨小慎微，从来不说一句出格的话。不过我们嘛……嘿嘿嘿。反正我们都知道，柏蒙特老师要被正名了，就在不久的将来。毕竟他的学生们现在可纷纷都成大人物了。”
　　“却不是每个人都惦念着旧账吧。”
　　“嘿，那可不一定，乔耶丝！越是大人物，越不能容忍自己出身的瑕疵——首当其冲的就是安德烈主教，他马上就是教皇了。”
　　“他当主教那会儿却从未否认过自己曾陷入歧途。”
　　“你瞧现在教徒对他的爱戴劲儿，谁会在意他前言后语有什么漏洞？又不是辩论赛……”她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沉默来的突然，狭窄的走廊里只剩鞋跟的哒哒声。
　　她们来到了目的地，这个怀德姆的同学把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把门打开。
　　“我有的时候会感到丧气，”她对乔耶丝说，“一想到，老师所遭污名不因公正和真理洗清，却因那些令人厌恶的官僚和贵族的法则……不过算了，这对我们这些人总归是个安慰。”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冲里面高声说：“院长！乔伊来啦！”
　　“进来吧。”
　　领路人职责已尽，她朝乔伊行了个礼，恢复了欢快的神态，转身离开。
　　乔伊推开门走进去。艾尔伯特学院的院长坐在一张堆满草稿纸的木桌边上，就像当年的柏蒙特一样。不过他看起来比当年的柏蒙特更年长了，长长的胡子和头发愈发让他显得年龄大。时间在他的皮肤上留了刻痕，两年不见，他好像更衰老了些，龙女凭借良好的视力看到了几根白发。
　　游侠把门关上。
　　“你好哇，乔伊！”卡普高兴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他这种一心二用，所有人早在白塔就习惯了。卡朋特·赫尔普斯，白塔法师最渊博最勤奋的弟子，所有人中只有他能赶上柏蒙特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和传播它的热情。如果谈话不到要紧时刻，你是没法让他放下手中的书或是笔的。
　　“卡普。”乔伊说。她思考她接下来该怎么遣词，才能让谈话保持平和。
　　“你把我搞得挺忐忑，”她不说话，卡普就开口了，“我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不能信上交流的。你又不是信不过我，如果你要求我阅后即焚，我肯定会照办的……啊，你也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随便坐呀！”
　　乔伊依他所言，随便拿了把椅子坐下。
　　“其实……是友人嘱托，她希望我当面转达一些话。”
　　乔伊看到卡普手里的那只羽毛笔滞涩了一下，然后沙沙声继续。
　　“我有一点忘了和你说，”乔伊斟酌着话语，“我在救助阿洛韦夫人时，为求万全……暴露了我的血统。她……很容易就猜到了。所以临走时，托付了我……带几句话给你。”
　　几声刺耳的划线声。学者把羽毛笔扔回笔托里。
　　“卡普，”乔伊连忙说，“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我知道……那毕竟是个污点，隐瞒一下无可厚非，而且我们当时谈话的主题也不在此。你为了表达需要稍作隐瞒也是情理之中……可正像我说的，你有偏见。也许你的偏见篡改了你的回忆，错误的信息得出了错误的判断——雷蒙娜——”
　　“她是个又可怕又可憎的人，”卡普咬牙切齿地说，“就和她的父亲一样——”
　　“帕雷萨将军是尼尼的偶像——”
　　“他杀了安德烈全家！”
　　“那是战争，卡普！”
　　“可不是每个将军都为了打赢选择屠城！他，他的女儿，从不把旁人的性命当回事！”
　　乔伊脑海里划过的是雷蒙娜伤感的绿眼睛。
　　“她一直为那件事感到抱歉……”乔伊说。卡普低低笑起来，令她不敢往下说了。
　　“是我低估了她，”卡普终于看向她，“她肯定早就知道你是谁，一定是奥兰德告诉她的，她在你面前装傻充愣，等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你那件事，她明白如果我知道了她在蛊惑你，我肯定会把她的真面目告诉你——现在好了，我说什么你肯定已经不会相信了。谁会相信一个贼——”
　　“雷蒙娜向我解释了，你只是想要读书，没有想要偷书。再说你当时才十四岁，那些书每天就在你眼前，主人的女儿又鼓励你……卡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待雷蒙娜这么刻薄，她当时也只是个小女孩儿，她根本不知道你会因此差点被打死。她很重视你，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当时还去求她的父亲想让你回来，但她知道那对你来说意味着更好的命运后她就作罢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求得你的原谅。去年她到烈焰城时曾想见你但你当时不在学院。”乔伊几乎是把雷蒙娜对她说的话复述下来。卡普听着，没有打断她，可脸上是一副冷冷的神情，让乔伊觉得陌生。这么多年，卡普一直是大家的好师兄，老大哥，温和，冷静，客观。卡普从不扯谎，卡普永远宽容，卡普什么都懂……
　　虽然来之前反复告诉自己，卡普也是人，卡普也会有憎恨，有偏见，但真正亲眼见到时，乔伊还是不可置信。
　　“十多年前在怀德姆，”卡朋特开口了，“雷蒙娜小姐跑来找她的未婚夫，顺便见了我一面。她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骄纵放肆的伯爵小姐，哪怕当初纵容溺爱她的人早就死了。她看我的眼神仍是主人看待仆从的眼神，哪怕我离开海勒堡那么多年了。‘我记得你，你是卡朋特。’她对我说，好像那是我的多么大的荣耀。然后，你能想象吗，乔伊？你的朋友，你同情的，以为她对当年的事满怀愧疚的好朋友，对我笑了，笑得轻松，笑得愉快，笑得……”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了，“……笑得美丽。她对我说：‘真高兴在这儿遇见你。’你还不明白吗，乔伊？她想求得我原谅？她心怀愧疚？别搞笑了……她是那种哪怕手上沾着你的血，也能问心无愧拥抱你的人。怪物。她就是怪物。乔伊，算我求你好吗？离她远点，别把她当成朋友。”
　　“她当时没预料到你在那儿！而且，卡普，为什么你不说，她临走时向你道歉而你没有接受？”
　　卡普看起来惊呆了。
　　“我越来越相信她在处心积虑夺取你的友谊——你说行刺事件发生后第三天你就动身离开了那儿——她昏迷了两天才醒——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就把所有事一件不漏的都告诉了你——奥兰德肯定是主谋——”
　　“卡朋特，你不觉得你现在已经失去理性了吗？处心积虑？他们这样做能得到什么？”
　　“命运知道他们会得到什么！乔耶蒂莉丝，你不觉得你被她迷惑了吗？我才是你的老朋友雷蒙娜·海泽拉姆不是！”
　　“所以我应该乖乖接受你的误导错待一个朋友吗？”
　　“我，没有，误导你——”
　　“看着我的眼睛，卡普，你认真地告诉我：你没有误导我？”
　　卡朋特既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所以，你不站在我这边。”他再开口时这么说。
　　乔伊叹了口气。
　　“我站在真实那边。”龙女说，“卡普，你是我最可敬的朋友，我不认为你会永远固守偏见。或许一部分的雷蒙娜确实是你描述的那样，但你也应该了解我所知道的雷蒙娜，然后你再决定，她是不是个值得结交的女人。”她顿了一下，“我说她像另一个黛恩，不是说她像黛恩一样是个放肆恣意的人，而是说——”
　　你知道我父亲的核心观点是什么吗？她扭过头来，寒风吹乱了她的棕发。
　　是什么？
　　卑微和低贱不过是矫作出来的定义，就算是龙，也绝不比一个凡人高贵到那儿去！
　　“她仿佛也是老师的弟子，在白塔长成一般，有着和我们相似的理念。”
　　但是卡普厌烦地摆摆手。
　　“乔伊，以后我们不要再谈论了雷蒙娜了。我做出了我的劝告，我尽了我的义务，我本不必如此，你是龙，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而我，回忆和这个女人相关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折磨，她令我作呕，我憎恶她——为了我们的友谊，在我面前装作她不存在，好吗？”
　　乔伊抿起嘴唇。
　　“我明白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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