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27、18

　　第八十八封信
　　*
　　亲爱的乔伊：
　　我是雷蒙娜。我的丈夫说，不论你此刻在大陆的哪一个角落，他都有办法把信送到你手里。嗯哼，听起来可真浪漫，叫我好嫉妒。
　　请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哈哈哈。
　　我父亲当初也有类似的魔法物品，我印象中是一个小盒子。他把写好的信放进去，有一次他走后我偷偷打开，却发现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很快就发现我动过他的小盒子，严肃地警告我不要再这样做。非常严肃。我后来再也不动它了。
　　后来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再没找见过那东西。我的祖宅有过火灾，不算特别大，发现的也特别及时，但把卧室烧得干干净净。我想它大概就是那时候被焚毁了。你知道我们喜欢把重要的私人物品藏进卧室。我记得我特别小的时候，他在那儿翻出来过我妈妈和他订婚后互相写给对方的情书念给我听，可惜我当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都没了。那场火把一切都吞噬了。
　　乔伊，你瞧，时不我待，盛年不重来，在能纵情畅饮的时候，就应该尽情畅饮。
　　我的朋友，呆在北地时我觉得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我回到我的领地，虽然我仍旧和我的丈夫保持密集的通信，但毕竟我人不在他身边，终究是有太多东西无能为力了。
　　于是突然间，我发现我闲下来了。我的自由有那么多，让我一时有点无法习惯。我好久都没有这样大把大把时间无所事事了。我出嫁前，我的母亲安娜亚特夫人很严格，每天有一个时间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会客，什么时候练习一个女子应该精通的技艺，一切都清清楚楚，一丝不苟，绝对不存在空暇。我出嫁后，北地又是这么个情况，我注定不能当个闲散的贵妇，每天吃吃喝喝悠闲度日。于是这么多年，我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被抽打，不停地在旋转。现在陀螺停了。
　　我几乎感到困惑。要知道，我从小是在自由自在中长成的，以至于我后来被送到欧兰时，那里的人都嘲笑我毫无教养，散漫无度。我初到那里时，为那些限制和束缚，没有喘息的规训感到多么痛苦啊？现在我倒是离了他们不行的。
　　我努力在找回小时候的感觉。我去森林骑马，到我的领地巡游，我把我的祖宅的每一个房间都看一遍，每一件东西都抚摸一遍。我去和我过去认识的人谈话。我想起了那么多回忆。可除了回忆之外，什么都没了。
　　我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小时候的我彻底消失了。就像我手上的薄茧，我的剑术，我成为骑士的可能性，彻底消失了。
　　我有的时候想，要是没有那场战争，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或者我的父亲没有那么厉害，只是普普通通地响应了国王的征召，又普普通通地领了封赏回到他的封地，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他没有再娶，如果他没有把我送走，如果他没有死去而是击败了他的所有敌人，把我接回他的身边，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会变成大陆上少有的女骑士？我会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女领主？我不会成为奥兰德的妻子甚至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当我听到怀德姆的传闻，我仍旧会第一时间赶过去，但不是为了见我的未婚夫，而是为了去知道更多的知识？我会在那里更早的和你认识，做你的朋友？
　　乔伊，你看一个清闲人的头脑里能产生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呀！
　　我昨天去藏书室里挑书看，意外地发现了我父亲少年时写的论文，装订成了一个集子，和那些著名的哲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笑成了什么样子。这肯定是我父亲自己放的，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自负的人。
　　它们读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作者无论笔迹还是思想看起来都那么稚嫩，如此天真年轻，然而它们却属于我的父亲，那个在我心目中一直像天神一样勇武睿智，一直被我仰望的人，一个不曾老去不曾衰弱的人。
　　我发现原来神也曾经有过和我一样的十四岁，甚至他十四岁的时候比我还幼稚，因为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用死亡迫使我成熟。
　　不，也许不该这么说。他的死亡可不是为了我。
　　读这本论文集的另一个意外之喜是，这上面有我母亲的批注。
　　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青梅竹马，她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我想那些批注是她嫁进来后写的，笔迹很成熟。仿佛时间之门在此打开。
　　我对我的生身之母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死的时候我撕心裂肺地哭。我对她的全部了解都来自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说她很爱我，很爱我们。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女性，永不服输的法尔蒂娜，他会这么叫她，而她喜欢“永不服输”这个词。他说我和她长得很像，他看着我就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当初我母亲之所以离开这里，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要回家里待嫁——她当时离待嫁的年纪还早着呢——她回去是因为她和领主的儿子打了一架，把小伯爵的脸抓破了。我父亲说着指指面颊，告诉我就是这里。
　　我周围的所有人，乃至全大陆都知道，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他始终忘不了她，遗憾她的早逝。
　　那本论文集最后的空白页上，我看到他们轮流在那里留言。我看到比我以往所知道的更多的东西，他们梦想着做一些“前所未有的了不起的事情”，不一定要大，但一定了不起。
　　但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前所未有的了不起的事情”实现。我想是因为我三岁那年袭击这里的那场瘟疫，它夺去了我母亲的生命，也夺去了我父亲对于那些“了不起的事情”的热情。他当伯爵时从来都循规蹈矩，但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当战争来临时，他爆发了。他孤注一掷，不管不顾，越走越远，走得太远了，谁都不再是他的同伴，谁都变成了他的敌人。
　　乔伊，我和奥兰德也想做一些“前所未有的了不起的事情”，但我会吸取我父亲的教训，不要走那么远，远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啊，乔伊，想不到我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没用的往事。其实我刚提起笔来时，是想向你抒发一下我对你的思念之情，督促你要记得有空到我的领地拜访我的。没想到我越写越跑题，完全扭转不回来了。
　　那我就不扭转啦，我的朋友。
　　我从小认识的一个叔叔对我说，他正在写一部回忆录，把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父亲的那些骑士们都写下来，这样他们就能从记忆里走出，在字里行间复生，长久的活下去。我不认为他们会长久的活下去，只有很少的文字能长存，但我确实觉得，向别人述说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亡者让我感到了安慰。
　　我最近常常骑马在林中漫游。我想起当我还爬不上马背时，我的父亲会把我抱上他的，牵着它领我去林子里闲逛。我喜欢森林，我想他也喜欢。
　　他总是对我说许多话，有些我能听懂，有些我不能，有些我以为我听懂了。我记起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是世间仅存的能听他说话的人了。
　　乔伊，我现在也体会到他的心境啦，当我一个人骑马来到相同的林荫下时。
　　于是我又想到那个没有保住的孩子，我和奥兰德的孩子。我想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等他长到能够在马背上坐稳，我就能像我的父亲一样，把他抱上我的马，领他过来看他的母亲和他的外祖父最喜爱的森林。等他大一点，我会送他一匹属于他自己的小马驹，就像我的父亲曾经做的那样。我不会像我父亲一样，那么极端地鼓励我离经叛道，但我也不会像安娜亚特夫人，把他训练成一个所谓的“完美的贵族”。我不会把他当成交易的筹码，让他陷入危险或者让他感到不幸。我会爱他，并且我会让他感觉到我爱他。
　　啊，乔伊，我很抱歉我写了这样一封长信占用你的时间。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因为你实在太好了，乔伊。我感到如此的荣幸和幸福，竟能和这世界上最好的人成为了朋友。我希望我能保有友谊直到死亡降临到我临死前的床榻上，如果我能成功，这绝对是我所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
　　在信尾送上我的祝福：我希望当您环顾四周时，不要像我一样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我希望您能永远拥有爱您的和您的爱人；我希望您永不孤独。
　　爱你的朋友，
　　雷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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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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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伊，诸神在上，我真希望你没收到之前那封信。
　　我临时收到消息，我的母亲安娜亚特夫人死了……我现在必须立刻赶到雷诺西斯王都去，她留了一个烂摊子给我。
　　我希望我有时间向你详细解释，但我没有。日月知道我有多么盼望你的造访，可在我能接待你哪怕一天前，我就得启程了。
　　如果你们已经到了，可以去找拉德利·布朗士爵士，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最可亲的长辈，为人热情善良，就算你们不提我，他也会乐意招待你们。
　　一千个道歉。
　　雷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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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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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伊：
　　我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情，我的妻子没法接待你们了。
　　安娜亚特夫人的死……十分令人震惊。我得到的消息是，雷诺西斯的莱昂王逼她服毒自尽。这实在是十分令人震惊的行为，而安娜亚特夫人的回击也十分令人震惊……她在死前宣布她亲生的孩子为非法的私生子，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按照法律，孩子的血统全由母亲证明。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还不到二十岁，一夜之间不仅失去了母亲，更失去了继承父母财产以及爵位的权力。
　　然后……安娜亚特夫人指名道姓，表示她的爵位和封地将由她的长女雷蒙娜继承……也就是我的妻子。她依据的理由是，当她和帕雷萨将军缔结神圣的婚姻时，向诸神发下了神圣的誓言：她把丈夫的孩子当作自己的血脉，抚养她，照顾她，庇护她。如果她践行了誓言，那么雷蒙娜就可以是她的继承人。整个大陆都知道，她确实在婚礼上发过这句誓。大家津津乐道，作为帕雷萨将军爱他卑微的发妻与发妻女儿的证明。
　　现在这个事情会怎么收场，我们谁也不知道。
　　但我相信我的妻子会平安无事，不管她能不能得到欧兰。不过她需要付出十二分的精力来谨慎地处理此事……
　　乔伊，我希望我们这样的俗事不要影响到你们旅途的愉快。我已经给拉德利·布朗士男爵写了一封信，我确信他会很高兴接待雷蒙娜的朋友。他曾是一位忠诚，勇敢，善良，优秀的骑士，在沃野战争的早期他是帕雷萨将军最信任的部下之一。后来他们决裂了，将军解了他的职，免除了他的所有称号，把他赶回老家。他一度过的很落魄，直到我的妻子有一次回乡，打听了他的下落，给了他男爵的封号。
　　拉德利男爵非常喜欢和别人讲述他年轻时的经历，我想尼尼也许会有兴趣听他讲一讲关于沃野战争的事情。
　　请替我向尼尼问好。
　　奥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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