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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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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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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
这样说有些不道德,外面局势那么乱,长汀和北地都动荡不安,沃野摩拳擦掌准备在浑水中好好捞一笔,而我却在荒野的废墟里过着我此生最悠闲的一段时光,没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就冒出一个我妈派来给我送信的刺客或游侠,没有那些写满我已经听到厌烦的劝说和引诱的信笺,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前所未有的愉快,甚至连写我那篇长诗的欲望都淡薄下去了。我前天用一整天画画,昨天用一整天打猎,今天一上午,我给自己做了顿大餐。如果你灵敏的嗅觉能闻出纸张上烤肉的香味,请宽容一下吧,我正是躺在美食包围中给你写这封信。哎,自从我修复了白塔的几个魔法阵,让这里的几个房间重新运转起来后,我觉得这里舒适的生活快把我养得懈怠起来了。昨天我回到我修好的浴室里,躺进装满热水的浴池,我不禁开始怀疑:在这里住到明年以后,我还能过回之前那种不能天天泡热水澡的生活吗?
这里一切都很完美。就算它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我也有能力完善它,让它变得符合我的心意。让我遗憾的大概只有一个地方:你不在这里。
可我也不能说这令我过于遗憾。你不在这里,但你的信毕竟总是在这里。等信和写信成了我崭新的娱乐,是督促我从睡梦中苏醒的期待,我每天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我的信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的信是不一样的,有种特别的气息,我打开信盒,不用翻看信封的署名就能感觉出:啊!这是我的乔伊的信。一拆开,果然,是你可爱的字迹,可爱的文辞,可爱的语调。你可爱的信让可爱的你站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不说我不想你,那绝对是假的。但如果让我说,我希望你立刻抛下你想干的那些事,你的那些愿望,快快地回到我身边来,让我们一起在这与世隔绝的安乐窝里龟缩到天荒地老——这我也是说不出口的。唉,我知道我此刻的行为说白了不过是一种怯懦的逃避,我逃避我的母亲,我逃避我的祖国,我逃避我不喜欢的生活,不喜欢的事情,不喜欢的人。逃避必将来到的未来也逃避不能抹掉的过去。这些逃避令我承担着我的耻辱和悔恨,以及我的耻辱和悔恨对我心灵的折磨。但我的逃避,总归是我认为对我来说最好,我最能接受的我的选择。我知道这不会是你的选择。乔伊,我明白你,你和我不一样,唉,不要觉得我在疏远你,我知道,就是那些你和我不一样的地方,让我这样深刻地爱着你。既然我明白了这些,那我怎么能为了我的私欲,把你也拉入这种耻辱和悔恨中去呢?
我想念你,乔伊,我可以把这份想念用一千种不同的形容写给你……但我把它留在我心里吧,将来我见到你时我会把它们全说给你听。现在,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心猿马意,左右为难,犹豫不定,举步维艰。请让我成为你前进的动力,而不是拖累你的重负,请让我的存在对你有所增益,而不是有所损害。请你看着这些字,放下你的烦恼和思虑,笑一笑吧。我想成为你笑的理由,而不是你烦恼的理由。你要相信我呀,我既然这样对你说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会为你的想法,你的选择而责怪你。
但是只有一点:要给我写信,只要你一有空闲,就记得要给我写信。让你的信来陪伴我,而我的信也会去陪伴你。我们不一定要让我们有形的实体触碰彼此才能达成我们的爱情,信会把我的心带给你,把你的心带给我,而这就足够凝聚我们的爱了。给我写信吧,写许多许多的信,我会像爱恋你本人一样,爱恋你美丽的手写下的美丽的字母。
总能在梦里与你相逢的,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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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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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
才读完了你那封来信。
我沉思良久这封信该怎么写,我沉思良久——我是否该向你隐瞒我自己呢?
乔伊,我想对你说,对于他们的结局,我并不感到任何意外。我早就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
乔伊,冒犯点说,我们所有人——我甚至可以把栖日城的那位新教皇囊括在内——有谁不希望阿洛韦两兄弟的争端以这样的结局落下帷幕,有谁会不希望,是白塔的奥兰德而不是寒冰堡的谢尔诺,成为角斗场上唯一活着的胜利者。
我不意外——我不意外,不只是因为它符合我的期待,那个和我关系更近,我认识更多的人活着——不,乔伊,你能想象,白塔法师的弟子,北地的寒冰骑士,凛冬骑士团的团长,冰原战士人人敬仰的长官,站在战线最前方的勇士,奥兰德·阿洛韦会败亡吗?
他不会,乔伊。哪怕赢的结果是这个,他不会。当我看到你那封信上墨水记述的结果时,我的内心没有任何触动。我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
乔伊,你现在怎么看奥兰德,你是否仍旧对他毫无恶感,仍旧认为,他是你的朋友?
等待你的回答,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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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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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乔伊!
我刚刚听说了一个令人忧心忡忡的新消息。老公爵因为过于悲痛,旧伤发作,重病不起,无力支撑大局,他那些支持长子的廷臣们便趁机犯上将他软禁,以他的名义宣布说:他将他的次子奥兰德·阿洛韦驱逐,按照北地的传统,他的爵位将由他已故的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谢米安·阿洛韦继承。此外,他们还要求奥兰德立刻卸任他在凛冬骑士团的一切职务,将团长之位交给白城侯爵,自己立刻启程回到寒冰堡侍奉他病重的父亲。多么愚蠢的伪召,多么自相矛盾的言辞!可那些见证了决斗,了解真相的北地勋贵领主们却纷纷为这虚假的命令增添声势,并且高调地组建一支统一的军队,发誓如果奥兰德不遵从寒冰堡公爵大人的命令,他们就要用流血的手段逼这叛逆父亲的儿子投降,全然不顾此刻已近深秋,不出一个月,就是冰原魔物进犯,军团出征的日子。他们完全就是在利用这一点拿捏奥兰德——如果他真的在乎那些将士的性命,不希望他们在面对真正的强敌前先被损耗战力和元气,那么就立刻向他们屈服。
唉,乔伊,这是多么无耻,多么下作,他们是在拿什么当威胁的筹码啊!……但我也不能再说出更多指责的话来了,我一直都知道,纷争就是这样一种模样,争斗中每个人都丑态毕现,还高喊着正义,高喊着公平,高喊着种种冠冕堂皇的词语。我时常想,他们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吗?
白城侯爵赛洛里,你听说过他没有?钢刃的基恩切克,一个和阿洛韦一样古老的家族,以刚正不阿著称,因为他们的刚正好几次招来灭门之祸,可又因这种刚正,总有人愿意挽救这个家族于倾覆之中。所以他们有了这个称号,“钢刃”。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这个名字,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向往这个名字,我倾佩这个名字。唉,我其实知道的,活生生的人承担不起任何美誉,他们总会在某种时刻被某些欲望蒙蔽住双眼,无法践行他们一直以来因之闻名的美德。我知道赛洛里·基恩切克是谢尔诺阿洛韦的至交好友,他们曾一起上学,一起接受训练,他对谢尔诺的情谊正深如我们对奥兰德。我明白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他对奥尔的污蔑和羞辱,理解他对真相的视而不见,对谎言的热心追捧。我理解,他坚信是奥兰德主动出手毒死了谢尔诺,他坚信老公爵要在军团出征的前夕变更主帅,他坚信让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统御北地是最好的选择。但我还是在这件事面前难以不感到失望:钢刃的基恩切克也参与进这无耻的威胁,纵使侯爵本人并没有派兵参与进那对征讨的军团,但他恰到好处地保持沉默,让他们能够拿走他的名字和声望。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正是因为我知道他这反应多么正常合理,我才更觉得可怕啊,乔伊。你说对道德和正当的辩驳不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奥兰德无性命之虞的时候再来考虑。可你难道不害怕吗?我害怕,我害怕自己变成基恩切克,害怕自己对无耻恰到好处地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就成了我对一种丑恶行径对襄助。而我沉默的缘由正是——人之常情,亲疏远近——奥兰德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我的朋友活着,我希望我的朋友胜利,我希望我的朋友得偿所愿,我希望我的朋友经受的苦难都能有报偿。
虽然我这样说其实是太自大了。我没有基恩切克那样大的能量,我哪怕抛弃一切原则和立场,立刻投入奥兰德的战场里去帮助他,也没法给他提供什么。我只精于理论,基于书面,我甚至还没有杀过一个人。我能给奥尔的只是消息和建议,而奥尔并未开口向我要这些,因为他很清楚,我是多么胆怯和虚伪,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清醒和明智了。
昨天,我的一个学生来找我,他正是赛洛里侯爵的儿子,安吕克斯本来是下一任白城侯爵,但他的父亲已经决定要和他断绝关系,收回他的一切权利,因为这年轻人拒绝立场鲜明地支持谢尔诺的幼子去当下一个北地公爵。安吕克斯问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理应恒久不变的准则,到底有没有不随世事流转变迁的美德,到底有没有绝对的正义。我本来对这个问题没有疑虑,早有答案,乔伊,但我当时看着那双年轻的,充满痛苦的眼睛,我哑然了。我最终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不管我们做何种选择,相信何种信念,我们都要付出我们的代价。
乔伊,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听到新的消息。昨天晚上,我花了一整夜来读那个预言,我什么也没解读出来,因此我就越来越害怕,害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害怕事情的发展变得更加丑陋,我害怕事情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会让我难以接受,我害怕我的朋友为了赢得一场下作的比赛而让他自己成了最下作的人,我害怕我的朋友在这场比赛里因为他不够下作而丧失一切甚至殒命。
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失去了等待的力气。我现在想像尼尼一样,躲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知道尼尼不会如我这般懦弱,仅仅是听到消息就已经把自己烦扰得不行。唉,谁会比现在的我更诠释了庸人自扰这个词呢?
又一个新消息送到我手里。
欧兰女公爵雷蒙娜请我去给她讲学,必须立刻启程。
[一段被涂黑的话,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辱骂]
乔伊,也许我应该这样定义我的害怕:长久以来,我呆在假想的世界里,百无禁忌地探讨一切可能性而不必有后果有代价;可现在,现实追赶上我,抓住了我。
我们都要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是什么?
抱歉,写了这样一封不成体统的信。唉,我是不该把这样一封不成体统的信寄给你的。
不用为这封信给我回信了,乔伊。
卡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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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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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我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因而有些惆怅罢了。我呆在白塔里,一个远遁俗世的人,再多的困难也仅仅只是他脑子里的困难而已,等你的事完了之后,我再拿这些不重要的烦恼来烦恼烦恼你吧。
乔伊,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对奥兰德又添一重嫌恶,我很早以前就很清楚地确信,他与他哥哥之间的争端不存在不流血的解决办法。我同时还确信,奥兰德绝对不会是那个无法下手错失良机,而让自己变成那具尸体让对方活下来的人。主动出击或是反击自卫,有什么区别?做了就是做了,脏了就是脏了。如果这片大地上那种广为流传的迷信属实,他杀亲,他要被诸神诅咒,他要不得好死,按安德烈教皇的说法,他惨死后他的灵魂也要永世被烈火焚烤。
乔伊,奥尔和他的哥哥,你知道我曾羡慕过他们间的感情吗?你知道当奥尔第一天到白塔,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哭了,哭着说他想念他的哥哥谢尔诺,他想见谢尔诺。我当时想:这是我头一次亲眼见到的真的手足之情,它看起来这样真挚,这样深刻,这样美好。我想,奥兰德·阿洛韦的生活里肯定充满了许多我不知道的美好。
乔伊,凡人脆弱,□□羸弱,精神软弱,在命运掀起的海潮中不堪一击。我的确反感奥尔,但我明白他面临什么,而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两难之境,我只会比他做得更绝更狠,既然我已经踏入这场比拼卑鄙的比赛,既然我已经让我的手脏了,我就不会为自己画下任何底线,我就一定要取得胜利才罢休。争斗里没有体面,没有荣誉,没有道德,因为我们太羸弱,不足以在保留这一切的基础上当赢家,而我们又太软弱,做不到为了保留这一切而当输家。
而偏偏,赢得人又能拿回一切:体面,荣誉,道德。当安德烈坐稳他的教皇之位后,看看他对异端审判所做了多少改革,限制了多少杀戮。
可这也换不回黛恩了。再多的人受益受惠,黛恩都不在了。我当时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去,像死了一样。
我当时想,我不要变成这样。很久以前,我看着我母亲的脸,萨克洛的脸,我的老国王的脸,我父亲的脸,我想,我不要变成这样。
可我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有效的反抗。唉,乔伊。
我对奥兰德没有什么私人仇恨,我并不反感你想要去帮他,其实,知道你这样坚定,毫不犹豫地想要帮他,让我感觉很好。你是一个证明,让我知道世界上总还是存在一些特别好和特别美的东西,而且这些好和美并不是脆弱的,一击就碎的,不值得追随的。你向我证明,善并不是一种虽然我们总是向往,但永远也不能企及的空想。你向我证明,世界的善是和世界的恶一样根深蒂固,恒久存在的。唉,乔伊,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神,如果我生命中有那种感情最接近信仰,那就是我对你的爱恋。对你的信仰让我得到安慰,让我受到振奋,让我不至于堕落,彻底灰心丧气。
乔伊,你常说我过分的赞美让你难为情,你觉得你配不上这些赞美。唉,这又是你没有意识到的你的美好之处。乔伊,我知道你有多么好,我还知道,你的这些好和这样好的你会像山峦和大地一样坚实,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我知道,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爱,我通过我的爱知道的你。我知道,如果我有幸能预见很久以后的未来,预见那很久以后的你,我一定也能立刻骄傲地说:我知道这就是她,那个我深爱的乔耶蒂莉丝,我能看出她已品尝过失败的苦楚,蒙受过欺骗的屈辱,遭遇过嘲笑和孤独,但我还看出,她始终没有向这个世界坏的和脏的那部分妥协,她始终没有向那些坏的和脏的人屈服,没有去迎合那些坏的和脏的规则,时间的磨洗只令她成长,臻于完善,而不是令她渐渐失去她的美和她的好。
乔伊,你太好了,所以我唯一的建议只有: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请把你自己的安危、你自己的伤口看得比那些向你祈援的手更重要。特别是当那只手来自和你关系密切的那些人的时候,特别是当那些人身处权力的战场的时候。在这命运的激流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正义和口号,人人都在追逐自己的善和利,人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战斗。而你,乔伊,你不属于人,你没有追随任何一方的立场,哪一方的胜利都不会使你受益。反而是你的身份,黑渊之君纯血的孩子,未来的半神,命运憎恨龙来撕破她编织的密网,你可能会因你的介入而招来神的针对和攻击。对战场上的人来说,不论他们是谁,你的帮助都不是理所应当,死才是理所应当。
爱你的,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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