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41、24

　　第一百二十封信
　　*
　　乔伊：
　　向你道一千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不给你回信却去给卡普回信。该怎么解释呢，你有没有那样一种情况呢，你知道你应该干一件事，而你想认真干，于是你就很难开始干这些事，反而去干那些你认为不需要那么认真的事情。情况就是这样，给你写信对我来说是一件比写诗更崇高的事，因此我这些天去给卡普写信，写诗，画画，但就是没有给你写信。
　　好的我实话实说，前些天我听说了我妈那个绝妙的操作，无与伦比的灵感立刻降临在我的脑中，摄住了我的全部心神，让我如痴如醉，只能做这一件事——怎样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向卡普询问了更多细节，接着坐下来开始写。一开始我想写叙事诗，后来觉得风格不对，又想写戏剧，但我毕竟没怎么写过戏剧，写了一版又一版的废稿，直到昨天才终于写出了较为满意的开头。真是对不起啦，我前些天和你说会立刻给你回信，结果到现在才开始动笔写这封信。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把时间调回去，我现在开始写我当时想写的内容。嗯，乔伊，坦白讲，你的信真是很晦涩，你用了很多比喻，抽象的描述，留白了实际发生的东西，然后直接开始讲述你的感受。当然，我理解你被委以重任，你不能把北地的军务都直白地告诉一个外人。可我也没有聪明到能在迷雾中恰如其分琢磨出事情的真实模样，于是我生出很多担心，我完全只是在附和你的感受的话，会不会显得我是在敷衍呢；我发散一些我自己的想法，会不会因为我对事实的不了解而写出冒犯你的内容呢。总之，至此你可以看出来了，我还在为我这些天没有给你写信找理由，希望你能原谅我，虽然，对你来说，这件事可能还达不到谈原不原谅的地步。
　　不过，也许我可以等到你回来了再确认你的心情。
　　乔伊，那么我现在姑且说一些可能冒犯你的话，如果你读了觉得不快，反正你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面谈的时候就可以说清楚。我想说的是：你的烦恼似乎来源于，你把自己看得太和别人一样，或者说，你把别人看得太和你接近，而这些人常常，往往，大部分都是不如你的，无论是品质、能力、境界、知识。你的苦恼与其说是你发现你在和那些人共事时孤独，不如说是——你失望了，这些和你共事的人，其中不乏我们的熟人，怀德姆的那些同学，和我们分享过三四年光景的朋友，你发现，他们在这些年里退缩到世俗的旧观念里，守着他们的胆怯与卑下，和你作对，和奥尔作对。
　　乔伊，我早就说过政治是很丑陋的，你越接近，越觉得它丑陋。面对平民的丑陋你还可以这样对自己说：这些人毕竟没有财产，没受过教育，他们目光短浅，为蝇头小利互相争得头破血流，可鄙中总带着一丝可怜在里面。可是面对贵族的丑陋，你——也许我应该说我——我永远也记得我二十岁时的那种厌恶：我面前是我的国家最杰出的一批人，他们锦衣玉食，受最好的教育，都是有力量的，头脑机敏，被他们的民众崇拜尊敬的人，而他们终日在做什么呢，他们终生在乎着什么呢？
　　[一句被划掉的话]
　　我的本意不是发我的牢骚。乔伊，我是这样度过这个时期的：他们不是我，我没必要过于在乎他们的模样。我们在白塔，在怀德姆里说，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和才能，但在心灵和感情上，我们是平等的。
　　这就是我知道我要冒犯你的话：我们不平等。有的人可以变好，有的人不能。有的人你可以抱有期待，有的人永远待在阴沟里。人（我的意思是，广义的人，把你们龙也包括在内）是不平等的，人从一出生就有高贵和低贱的区别，大部分人的高贵和低贱都在很早的时候就定了型。你是一个高贵的人，乔伊，你觉得别人也都和你一样有一颗高贵的心，高尚的灵魂。并不是这样。他们永远都企及不上你，永远都会让你失望。所以，一旦接受这个事实，痛苦就会烟消云散：有些人就是下贱，他们可能在语言或行为上装饰自己，但这装饰是会掉下来的，命运撼起的剧震总会卸下他们的伪饰，把他们的丑陋暴露无遗，这时，你只要抬起你的脚，从这些低贱的人身边走过就可以了。
　　你现在就要走过他们了。我听卡普说奥兰德的胜局已经注定，起码这个冬天会如过去一样，寒冰骑士率领他的兵团出击冰原。我迫不及待要迎接你的归来，听你亲口讲述你这段时间的经历。不过，一如既往，万万不要因为我的心情而影响你的什么决定，让你放下你觉得你本该做的事情。归根结底，我们之后相聚的时间很多。
　　你的，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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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封信
　　*
　　乔伊：
　　对，这是一种失望和消极……但我不能说：我不是真的这么想，那只是一时的丧气话。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和你一样好。不过，乔伊，你猜错了，我并不是因为担心我妈才心情烦躁。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一天她会死，我并不会为这个事实正向我逼近而忧郁。至于她那番操作给我的麻烦就更是小意思了。萨克洛可能会通缉我一阵子，但他最终会放弃的，就像长汀很多通缉犯一样，哪天来个赦令，国王为了体现自己的仁慈，就把那些已经没有威胁的敌人赦免了。我一直对他来说都是没有威胁的，等到我的三姐和我妈的谋反彻底失败，他更会知道我有多么无害。
　　乔伊，困扰我的是噩梦。唉，对，还是那个噩梦，早前我就对你说过的那个。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和我说梦都是假的。我在梦里看到了你的眼泪，而我了解我自己，我担心我真的看到你的眼泪。
　　乔伊，也许我真的精神出了点问题吧，我被一个噩梦困扰，惶惶不可终日……你是对的，我告诉你有些人下贱，我不是真的这么想。我想说的是：我的女神，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露出了我灵魂中卑贱的本性，请你这样想吧——我生来就是比你卑贱的，我注定是要让你失望的，那个时刻，你不要痛苦，不要失落于我不是你以为的模样。你抬起脚，从我身边走过就好了。
　　但是请你相信，我不论如何都是爱你的。但是请你知道，你不要因卑劣里一直保留着爱就原谅这份卑劣。因为你是很好的，只有最好的才配得上你。
　　自然，我永远不会放弃让自己配得上你的一切努力。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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