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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寒冰骑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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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承诺过,会放过五岁以下的孩子,”双臂反绑,跪在地上的男人说,“他们还不记事。”
“尼克特能记起两岁时的事。”持剑的人回答。
“那娼妇的儿子,”男人嗤笑着,“他才不是我父亲的血脉。他们和他不是血亲。”
对方没有说反驳的话,而是又走了一步,出剑。又一个稚嫩的哭声消失了。
“你亲自杀,不累吗?”男人又说,“我竟不知道,原来大陆守护者有这种嗜杀的癖好,日后叫那些聒噪的诗人传开——”
他的话被一声格外尖利的哭声打断。是他的一个孩子,尖叫着呼唤着他:父王,父王,救救我——
“不要吵!”男人呵斥着。可是,已经晚了。行刑的人更改了行刑的次序。尖叫消失,那些哭声更压抑了。
男人弓着背,垂着头,盯着地砖,不看四周绝望的眼睛。然而年轻的热血已经淌了过来,浸透了他的膝头。
“你折磨我,”男人说,“自己就没有一点不忍吗?这些小孩,那么小,他们的血溅在你身上,你就不怕以后夜夜噩梦吗?”
“我的噩梦很多。我不怕。”对方说。
男人看着地砖上的血。
“所以,我那时候射中了。”他说,“你在为了尼克特的死,报复我。”
沉默。沉默中的杀戮没有停下。
男人咬着牙,恳求的话就在嘴边。可是知道,说了也没用,对方不会停手,这就是这种折磨的精髓。他也曾这样折磨过别人,并且手段更残忍——他判处的是酷刑,要让那个女人看她的儿子被开膛破肚,剖肠挖肺,受尽痛苦而死。
那个女人始终没有恳求过他。她冷冷地看着她的儿子被带上来,被押到刑台,被一头突然降临的黑龙带走,最后——
她冷冷地看他拉满弓弦。
她假笑着说:虽然略有波折,不过,若您称意,我喜不自胜,陛下。
“你为什么不杀她?”男人说,“就是为了她,我才一定要杀了他,他是她唯一的孩子,却是我父亲的儿子——你最应该在我面前杀了她!”
“下作,萨克洛。”对方回答。
“你应该杀了她!害死他,她也有份!”
对方没有回应,又杀了一个人。
“你才是真的下作,奥兰德·阿洛韦!”男人突然失控地大喊起来,“你为了祭奠那个婊子的野种杀了这么多不该死的人——”
“你误会了,萨克洛,”对方说,“我只是想清理掉我的敌人而已,不是癖好,也不是报复。”
“我递出过和解的请求,”男人说,“我承诺如果你放过我,我向你俯首,做你的臣属。就算你不愿相信我——我的两个成年的儿子已经战死,我再被你处决,我这些亲眷:年幼无知的孩子,软弱无能的手足,放权已久的叔伯婶母——根本对你构成不了任何威胁!”
“你们长汀的洛纳太能生,生得太多了。构不成威胁的东西,太多,也难免不放心。萨克洛,你自己何曾对落败的敌人有过怜悯?你也赶尽杀绝,稚子都不放过。你没亲自杀而已。”
到此时,所有哭声都已经平息,清风徐徐吹过,带来四面花丛里盛放着的繁花的香气,冲散此地的血味。
萨克洛抬起头,看向这个在抹除了他的势力、权力、家族后,将要抹除他的人。好几年前,长汀的国王在自己的宫廷里听见吟游诗人的歌里,赞颂北地那位寒冰骑士的俊美时,就觉得不屑——贫瘠寒冷的北地,难以孕育出美人,于是不知道什么是美,只要长得不丑,就能被宣扬开一个英俊或漂亮的名声了。寒冰骑士和他的妻子,都是这样。而寒冰骑士还有一重让世人被迷惑的因素在,萨克洛认为,北地之外的人觉得寒冰骑士好看,是因为那些白化病的特征——一头雪似的白发,苍白的皮肤,浅蓝色的眼睛,像是冰雪做的一个人,点缀上两颗海蓝宝石做的眼睛。有这样的特征,就算这个人长得有点丑,也会有不少人一眼就被镇住,不待细打量就盲目胡夸起这个人的美貌来了。
美名都是这样。不只是关于外表的美名。
萨克洛笑了。他脸上的愤怒还没消去,叠上这个笑容,表情显得狰狞。
“你没亲自杀他而已,”他说,“是你把他卖给了我。”
剑锋划开颈侧的血管。他死了。
奥兰德擦拭血迹,收剑。他离开,吩咐卫兵埋尸。他会亲自杀人,却不会亲自埋尸。
萨克洛·洛纳有一点料错了,吟游诗人们虽然聒噪,却不是什么都肯作诗吟唱的。世界上每天发生那么多事,只有让诗人们足够感兴趣的大事才会被他们传唱,而发生在长汀宫廷那久负盛名的美丽花园里的屠戮嘛,诗人们普遍兴致缺缺。其一,洛纳王族死光了,曾经支持洛纳的人,要么也死了,要么转变了态度,于是根本没人会资助诗人们传唱这场处决;其二,这场处决太普通,太乏味,没对谁用酷刑,是干脆地一剑了事,而且不是公开的,没多少人看见,要唱只能自己想象——那还是之前皇帝和萨克洛王的几场战役更值得他们消耗灵感花费时间想象,至于处决嘛,一小段套路话就够了。
而皇帝让萨克洛王旁观全程,目睹自己的亲眷从疏远到亲近一个一个在他面前被杀——这件事,倒是值得唱一唱。可是,这件事情没有传出去。在场的卫兵都是皇帝忠心耿耿的臣属,发自真心尊敬爱戴他们的君主,没有意愿去传播这种不利皇帝名誉的事情。
而那些有意愿开口的,那些怀着满腔恐惧和不甘,怨念和愤怒的,那些被屠戮的洛纳——已被死纳入永恒的虚无,世界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
“我很感激您赦免了我。”法师说。在抛弃自己原来的姓名,正式成为法师之前,他的名字是安琉·洛纳,封地在绿野城,一位亲王。其他像他一样,有亲王头衔,或者有洛纳姓氏的人,已经全死了。“但是,请您原谅我接下来的这番话,”法师继续说,“我,一个真正的法师,法师中最普通的那种法师,既非神眷者,也没有做传奇的潜质——我不敢像您的老师,白塔的柏蒙特一样,冒着惹命运不快的危险,出手救治一个当权者。而且,恕我直言,当世任何一位活着的传奇,甚至是白塔的柏蒙特复生,也绝不敢践踏默约到这种地步——擅动命运在您身上纺出的丝线——您,统治整片大陆的君主,现在,长汀也归入您权威所御,人间所有的国家都成为您的国家,所有的臣民都成为您的臣民,这样的您,没有任何一位超出凡世的超凡者,会敢来靠近您,影响您的命运,陛下,我想,作为白塔法师的学徒,您能够理解,我并非出于痛失血亲的报复,或者隐秘的怨恨——”
皇帝抬起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了。
“您说的我都懂,”皇帝说,“我早有这样的预期。不过,难得抓住一个法师,我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我想了解我自己的状况。请您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不会很久。”法师说,“白化病有先天魔力循环的缺陷,白塔法师为您构建出了一套人造的引导魔力循环通路,这么多年之后,通路需要修葺。现在,它已经崩坏了十分之三,所以您自己有了感觉。以我的经验推算,两年时间,您会衰弱到不能去太亮、太暗、太冷、太热的地方。而且考虑到您会一些魔法,身体里本来的魔力突然流通不畅,躁动的魔力会破坏躯体自身,造成伤残,也许是失明失聪,也许是瘫痪昏迷,不能预估一定是什么。而且生命的秩序崩坏的规律往往是这样:坏得越多,坏得越快。接着的一年您会急速衰竭,可能不到一年,就……”法师没有说出那个结局,那每个凡人都将自然而然走到的命运之线的终点。
皇帝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谢谢您为我解惑。”
没有恐惧,没有不快,没有发现自己征服一切凡人后,却不能征服命运的失望或愤怒。很少有人询问自己的病情,真的只是想要“了解自己的状况”,了解到了就满意了,更别提了解到的是自己命不久矣。
对方真的不探问救命的方法,倒是叫长汀的法师亲王错愕,错愕中主动把方法说出来了:“如果您现在立刻退位隐居,也许会有一线希望——”
“不会。”皇帝说,不知是在说不会有希望,还是说他不会退位。他站起来。“向您致以我最诚挚的谢意,”皇帝鞠了一躬,“我知道,当年,是您和老师讨论出了治疗我的方案。”
法师一惊,想到前几天,皇帝请他查看他的病情,他推脱说,自己对白化病没有深入了解过;勉勉强强看完了,又说自己得回到自己的住处现翻书现找资料研究学习一下……
“柏蒙特……怎么什么都和徒弟说啊……”还是明知道不会成为他们同行的徒弟……
“不是老师说的,”皇帝说,“是席加院长,劝我赦免无辜的人,特别是您——因为您也算曾救过我的命。”
而他没有赦免无辜的人,只赦免了他。
法师首先感到了和死擦肩而过的惊惶,接着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然后,油然而生对那位院长——他此前只是遥遥听过名字,隐隐知道是故旧的弟子,虽然那人因为研究魔理学半只脚在法师圈子里,但终究不是个法师,他从来没有放心上过——的感激。也油然而生对面前这个掌握他生杀大权,选择放过了他的皇帝的感激。
皇帝亲自为他摘下禁魔环。
“您自由了,”皇帝说,“不过,希望您不去大肆声张我放过了一个洛纳,若您换个隐居的地方,再好不过。”
“请放心,”法师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陛下。”
皇帝微笑了一下,点点头。他是一个很少笑的人,一张冰雪似的面容,像冰雪似的冷,因此,一旦笑,就显得格外友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