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60、失落的信·难安

　　[马丁·博德团长致妻子的家书。多年之后，这几封信在博德夫人流亡过程中遗失。]
　　亲爱的威尔娜：
　　已到达，安好勿念。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我很好，休很好。但我们整个的处境不好，因为帕雷萨大人整个的处境不好。那些来自别的地方，同我们的大人一般接受了国王征召的高贵的大人，一地领主，有几位带头堂而皇之地针对我们，打压我们。冲突的起因，说实话，我不明白。不，事实上我明白：他们看不起我们的领主家世，认为他不够高贵，但同时，他们在打仗的本事上真是不如我们的大人，他们自己也觉得难堪。因为这种心态，许多莫名其妙的争执和矛盾出现了。毫无风度，毫无体面。任何一个听到事情经过，懂得什么是公正和良知的人都会为我们大人受到的侮辱而愤慨。但是在这里除了我们这些来自海勒堡的人，没人会义愤填膺，因为这边只是个来自偏远边地的小小伯爵，而那边——啊，这些势利的人啊。
　　我每天都盼着战争赶紧结束，我们好早日离开这使我们不断受辱的地方。
　　唉，祝你那边一切都好。希望早日与你们团聚。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无比苦闷，多希望你在这里。想看看你，看看我们的孩子。休很好，诸神保佑，他现在还全须全尾。我有时候想，也许当初我应该去向帕雷萨大人讨一份许可，让休留在你身边。
　　我也很好，我的意思是身体，没有缺损。我在这里看到有些人断手断脚，或者不幸身亡，死的时候肚肠满地，一张脸完全被砸烂，看不出他是谁。比起那些人，我很幸运，我们很幸运。暂时还没人死。
　　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苦闷的呢？幸运已对我们是如此厚待了。我不该苦闷，是的。
　　好吧，亲爱的，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休一切都好。或许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所有人都活着。没有什么荣誉，也没有什么报酬，但是，所有人都活着。
　　把我所有的祝愿都给你和我们的孩子。
　　你的丈夫，
　　马丁
　　*
　　威尔娜：
　　我想起这几天，就觉得手开始发抖。我很幸运，只是轻伤。德伊尔加差一点就要截肢。贝尔克去世了。帕雷萨大人差点也死了。
　　你知道这里用什么止血吗？不是绷带，不是草药，是烙铁。那简直不能说是在治疗，而是在折磨。医生酷刑他的患者，逼他从死那里回来。
　　他回来了，贝尔克没回来。
　　我不知道我的信和贝尔克的死讯哪个会先到你那边。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读我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在安慰伊维塔尔了。我不知道……
　　诸神啊，我好害怕。害怕下一个不够幸运的人是我，或者是休。
　　帕雷萨大人止住血后，挣扎着去找贝尔克。他和他发誓，和我们所有人发誓，他一定要结束战争。但我不知道……
　　这里已经不是我们那片小小的土地了。他什么都做不了。再说，就算是回到我们那小小的土地上，如果不幸执意要降临，凡人也是没办法阻止的。
　　我只能不断地祈祷，不断地祈祷。我祈求神不要给雷蒙娜小姐那样的不幸，让她失去母亲后接着失去她的父亲。我祈求神不要给我们的家庭这样的不幸，让你们失去我或者失去休。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有一些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但也让我诚惶诚恐，害怕自己过分的喜悦会把好不容易降临的好运惊走。
　　简单说一说，我们的处境好了起来。帕雷萨找到了一个靠山，一位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的贵族。也许过一段时间，你们自然而然就能从流言里听说那是谁了。
　　我很好，休很好。谢谢你的来信。这封信和休的信一起寄给你。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
　　我很希望我的信能给你带去一些振奋的力量，而不是正好相反。可我实在寻找不到振奋的力量。受挫。受挫。受挫。这几个月发生的就是这个。佩服帕雷萨的平静，哪怕他们公然羞辱他，哪怕在一个月前他们还要仰赖我们的支援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这就是我国举足轻重的那些大人物们。亲爱的，你还好吗？知道你和孩子们都好是我现在唯一的安慰。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谢谢你的信和你们的礼物。原谅我，新上任，很忙，实在抽不出精力写点像样的东西出来。
　　虽然没有信可以给你，但希望你知道，我爱你。也替我转告孩子们：爸爸爱他们。
　　我和休都很好。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我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你责怪我，孩子们也责怪我，休见到我，虽然不会对我说一句责怪的话，但他的眼睛也在责怪我。无意解释什么。我不该解释，就像现在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
　　我不该把这些话写给你，这既是我身为统帅的操守，也是我身为丈夫的责任。我不该和你倾诉我内心的痛苦，倾诉我现在对未来悲观的预期。
　　是的，悲观。
　　你会大为惊异，我为什么要悲观？我们现在一切都好。我现在一切都好。我现在是将军最器重的下属，而将军——帕雷萨将军，整个沃野都在畏惧地传颂他赫赫的威名。
　　或者也许你听到那些流言，你心里也曾升起过恐惧？他们杀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吧？他们夺取胜利的手段，未免也太残酷了吧？你看着我写的这些字，是不是正在充满同情地心想：马丁的良心一定不堪重负了吧？
　　事实上，不。
　　从前，当我看到人死去，我觉得怜悯。而现在，我无动于衷。我和将军一样麻木，所以将军才会这么信任我，因为他看出来，只有我能无条件地坚决执行他的命令，不论它们是否荒唐或残酷。
　　威尔娜，拉德利前不久和将军大吵一架，被剥夺了所有职务和头衔。我们所有人意料之中的结果，意料之外的是拉德利真会去自讨苦吃。
　　现在，拉德利要返乡了，一无所有地返乡，将军连一小块田地都不留给他。
　　我不知道拉德利有没有看出来将军想让他死。他昨天还来见我，看起来又轻松又自在。也许可以这样说，被将军剥夺了一切后，他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和自由。看着他，我感到了一种渴望：我也想干和他一样的事。
　　拉德利问我们所有人要不要他帮忙捎东西回去，所以我托他带上了这封信，给了他一些报酬。我们所有人都给了他一些报酬。
　　亲爱的，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多帮帮玛琳娜，他们日子未来会很难过。
　　你的丈夫，
　　马丁
　　*
　　亲爱的威尔娜：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你。你不在这里，你没有经历这几年的时光，你不了解，我也解释不清楚。你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过去的那个我自己对我来说已经望不见了。我在这里，感觉我不再是我自己，我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我是他的一把剑，一个木偶。你不知道他怎么支配我。我小时候一直羡慕那些和他关系亲密的人，现在我只觉得很可怕。他们怎么能离他那么近？我看出来了，他是个怪物。怪不得德伊尔加那么看着我——他在暗自庆幸被他挑中和操纵的是我不是他。
　　无论如何，爱着你和孩子们。休很好，我很好。如果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的惶惑和痛苦，请勿复信。或者，别期待我会回信了。
　　你的丈夫，
　　马丁
　　*
　　威尔娜：
　　战争把人筛成两种，一种是对这燎原的苦难痛心疾首的人，一种则是麻木不仁甚至雀跃振奋的人。我一度认为他是前者，现在我非常确信他是后者。我一度认为我是后者，现在我非常确信我是前者。我知道他会被诅咒。我是他的帮凶，也会被诅咒。正义的审判会来报应我们。血债引来的刑罚我心甘情愿。只是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你嫁给这样一个杀人如麻又良心难安的男人，他还很懦弱，日渐消沉又不敢做那些真正正确的事，他还很无耻，让本来置身事外的无辜的妻子也跟着他一起感到折磨。对不起。要是你没有嫁给我就好了。我想起我们年轻时的爱，感觉就像梦一样。像梦一样虚幻，也像梦一样仓促而逝。我不知道我未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管是什么样的下场，那都不会叫你露出笑容。在未来，当你遭遇任何的不幸时，你恨我吧。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是个多么无耻、软弱、自私、愚蠢的男人，告诉孩子们永远不要成为和他一样值得鄙视的人。
　　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你。我很抱歉。但是，威尔娜，对不起。
　　你接到这封信时会很迷惑。很快，你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马丁·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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