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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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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曦抬眼凝望着四方宫墙上那一方蓝蓝的青天,清澈得连那云彩似乎都是透明的,只是太远,远的让人心里空洞洞的发虚。
“兰珠,兰珠!你没瞧见花妮儿跑走了么?”这是裕太妃身边的英麽麽的声音,嘶哑得直刺耳朵,恍然回过神来,这是在叫她,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已在身边闪身而过,眨眼就没了踪影。
她连忙跑着去追,这里是太后的宣渝居,不比裕太妃的芳菲院,繁繁复复的庭院又这样广阔,花妮若是跑丢了,真不知该如何去找。
“呀!”低头去追那猫,眼看就要捉到,却是一头撞在了一人的怀里。略抬眼就看见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上翻着明黄的领子,连忙跪倒,膝行着移开让路。
那人却不动,似乎在打量地看她,身后已有人开始请安,扑棱棱地跪下一片,“皇上吉祥!”居然就是皇帝到了。
“嗯”淡淡的慵散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一双明黄缎子的彩云掐金靴子在她身边略停,雪白的圆球喵喵叫着被交到她的手上,“起来吧!”
“谢皇上。”她低低地回话,并不敢抬头。
“说来我们也曾见过的。”她不由得一震,略抬起头来,又连忙低下,依稀间是个温雅的青年,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皇上,太后正等着哪。”
“知道了。”低沉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一阵若有若无的龙诞香气自身边淌过,她连忙闪得更远些。
虽然已经是初夏了,但北京的天气仍然忽冷忽热,也干燥得难受,她来了快两年,始终是不能习惯。终究是江南好,每每立在这波光潋滟的海子旁边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徽州老家祖宅旁那片水来,这宫里再刻意地雕琢粉饰也造不出那样的灵秀天成。
她的父亲路承景是翰林院的学士,极难得的汉军镶黄旗下,正是康熙元年明史案中走的鳌拜的路子,也自此不能见容于祖父和族人,竟然是抛下了妻儿独自进京做官,徽州老家是从此再未回去了。她自襁褓中就跟着母亲与祖父一同度日,转眼就是二十年,祖父、母亲先后辞世,原先指腹为婚的丈夫家里因三藩连年战乱也早没了音讯,父亲便把她接到了北京。说了几门婚事她都是不愿,一来她自小受祖父教导,瞧不上父亲那些背弃祖先甘为鞑子奴才的所谓高士,二来自那日在香山半山亭遇见那个指腹为婚的诸直桓,芳心可可便多半随他去了。每日里只在想,他如今四海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他为父亲的事情本来也就不愿提婚事,她却如何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现下想起那些日子的忧愁却不免失笑,这世上哪里是人能左右,冥冥之中必定有着谁也料不到的安排。康熙十七年选秀,旗下十叁岁上二十岁下的女子都要入选,她糊里糊涂居然就被留下,父亲初初倒也紧张的,紧紧地叮嘱她万万做出温婉恭顺的样子来,那些大不敬的狂悖之言想也不能想,说不得就害了全家的性命,后来看她只是分配到位分极低的太妃那里做个抱猫的丫头,本来就对她不喜,也就不闻不问了。她素来灵巧,裕太妃又是极憨直随和的人,伺候起来并不困难,她只数着日子,盼望放出宫的那一天,说不得就有见到诸直桓的希望。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数着过,裕太妃自己是知道深宫里宫人的苦楚的,早早就打过招呼,明年就提前放她出去,这日子好容易看到了尽头,今天却冒出这样一遭奇遇来,若曦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却只觉得旁人瞧自己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对,心里不由得便惶恐起来。
“兰珠,你在这里闲逛做什么?让我一阵好找!”裕太妃宫里的领班太监花公公急匆匆地跑来。竟是不顾规矩地扯她的袖子,看她还在愕然,忍不住跺脚,“皇上宫里的李谙达来了,说皇上知道你箫吹的好,现如今要你到御前伺候呢!”
初初还以为皇帝是认错了人,说起箫来似乎又不像是凭空来的,但自己入宫以来只敢在无人之处小心吹吹,皇上却如何知道?
正思量间,花公公已然催她快走。惶惶恐恐地便到了乾清宫的门前。自有人给她安排了食宿,不多久就听见皇上说叫进,知道再思量也是无用,咬了咬唇跟着小太监走进了那深沉沉的大殿,皇帝却不在殿里,连连绕了几个小阁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龙诞香气,只见一个鎏金方鼎里轻轻袅袅地散着些白烟,就是晌午在皇上身边闻到的那种香味。只听见刚刚那个李谙达的声音,“万岁爷,人已经带来了。”却没有人回答,只听见簌簌落落的脚步声,似乎周围的宫女太监都悄悄地退去偏只留她一个,慌慌乱乱地行礼,心里只觉得扑扑乱跳,背心上便渗出汗来。
“抬头看看朕,当真不记得么?”她心里发颤,还是缓缓把头抬起,只见屋子正中一张紫檀雕花的摇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月白软绫长袍,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织锦的暗花金龙坎肩,手里捧着一本书偏着头打量自己,一双眸子黑涔涔地深不可测,让人一看就不由得就心慌起来。
“当真想不起来?”醇厚的声音似乎叹了口气,缓缓地提醒,“两年前,香山,半山亭………”
两年前、香山、半山亭,那是她与诸直桓唯一的一面,那日点点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被他这样一提,心里居然酸软得要淌下泪来。只他却怎么知道?
瞧她仍然茫然,皇帝合上了书,淡淡地吐息,“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
她懔然惊觉,那日那群人中似乎是有一个青年,气度高华,雍容大度,只她眼中心里全是诸直桓,却没有留意他罢了。没有想到他居然就是当今的天子!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只紧紧地攥紧拳头强逼着自己站直,不知道他要怎样,寂静的房内只听见她清浅急促的呼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要怕,”皇帝站起,缓缓踱到她身边,那似有似无的龙诞香气立刻将她包围,“朕自那日起就想,需让你瞧瞧夷狄之有君,是不是真的不若华夏之无也。居然这样巧,居然你就在朕的宫里。”
她骤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他,皇帝只是轻轻一笑,转身径自去了。
若曦在乾清宫仍叫兰珠,她是心里有事的人,只管埋头做事,对待原先宫里的宫女太监都不敢有丝毫的冒犯,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瞧见皇帝待她不同也都对她和气,只总不免生疏客气。她本来就不善于和人交往,也就淡淡地一个人呆着,安排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没有多余的话。
皇帝并没有难为她,他每日极忙,早早起来上朝,朝后批阅奏章或与大臣说事,在乾清宫大殿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略略松乏些又召来熊赐覆等几个大学士辟讲经学,定时也与望天监那几个洋人学洋文、几何、算数,她初来乍到诸事不懂,难免错漏,他也就一笑了之。一晃就是大半年过去。转眼盛夏已过,淡淡的秋意斑斑斓斓地便上了枝头。宫里大张旗鼓便开始筹备秋狩的事情,若曦虽然日日忐忑不安,但是终究少年心性,总想离开这四方天出去看看,神色间多少也就带上些喜色。
这一日浴佛节,太皇太后笃信佛教,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王爷贝勒都进宫来同乐,康熙难得清闲,玩性大发,居然就在御花园里铺了好大一片布库场地,带头耍起布库来。满洲人素来酷好此道,自康熙八年,皇帝利用布库少年一举擒获权相鳌拜以来,布库更是风靡天下。一时间那平时金马玉堂,衣冠楚楚的王爷贝勒们一片胡嘈喧闹,俱脱掉了大衣服,各自寻伴对阵,耍得兴起,便脱得赤条条地大声嘶吼起来。
康熙兴致很高,他自幼修习,本来就是其中的高手,今日又连连胜了几个叔伯兄弟,虽然知道别人难免让他,却也快意尽兴。回头却看见兰珠垂着头,一抹红霞自脸颊直红到脖颈里,却仍板着脸,分明是吓坏了、羞坏了却要做出端庄的模样来,不觉得好笑。伸手自她手里接过茶来,不经意间却在她的腕上轻轻一触,“脸怎么这样红?若是上暑了,便先下去吧。”
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进来禀告,说是俄罗斯国的使节说要进见皇帝,一时间全场就安静了下来。这俄罗斯自康熙初年就不时袭扰边界,只国内民生凋零,内乱不已,自平定三藩之乱之后才腾得出手来略略整治。如今说是派遣使节议和,却根本不通礼节,骄矜狂妄,口口声声地大沙皇如何如何,竟然是要将整个黑龙江流域全占了去。康熙本不愿意见他,那萨拉索夫却日日纠缠,就连今日宫里过节也不放过。
康熙只气得脸色发白,在一竿子皇亲和蒙古的王爷贝勒面前却不肯失态,只咬着牙笑,“他要见便带他进来。”
“皇上,要不整理銮驾仪容,到乾清宫见他,以现我堂堂中华的威仪。”内大臣佟国维是他舅舅一向负责接见外臣的事宜。
“朕又不是真要和他谈判,只是要看看这个萨拉索夫是个什么玩意,这样见他就是抬举他了!”若曦和他朝夕相处,也见过他发火,平日里若是脑了也只是脸上带红,说话急促,却从没看他这样恼火,本来要走,却忍不住又留了下来,看见他只单薄地穿着件茧绸的明黄单衣,风呼啦啦地吹得全贴在了身上,拾起架子上面的大氅轻轻给他披上。康熙回头看是她,微微一愣,似乎便没有那样恼火。
只一会儿功夫,内侍太监便把那萨拉索夫带了进来,极高挑的个子,紧紧地包裹在一身黑衣服里,雪白繁复的花边自镶金嵌银的领口内翻出来,高高地耸在胸前托着傲慢的长脸,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叩头行礼,不等叫起就自己踉跄地爬起身来,幽碧的眼睛扫过众人,竖着手指大声咆哮起来,仔细停停才知道他说的居然是中国话,怪腔怪调间却带着些许陕甘口音,说他是高贵的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其大公的正式使节,在这样的场合见他是对俄罗斯的巨大侮辱,是要付出代价的。
大多数王爷贝勒都是将军出身,原本要笑,只碍在君前不敢失仪才勉强忍着,看这鬼一样的人物居然这样狂悖嚣张便渐渐冷下脸来,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只恨不得剜了他才好。萨拉索夫这才察觉了些气氛的不对来,但他本来是沙俄贵族,整个欧洲都骄傲惯了的,心里虽然忐忑,但腰背仍挺得笔直,背着手站在那里,漂亮的小胡子一翘一翘,语气略略和缓了一些,“我代表我们至圣无上的大俄罗斯沙皇陛下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其大公向同样伟大的博格达汗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希望就阿穆尔地区的地位与博格达汗达成一致。”说完便将脖子梗得更高些,看向康熙,虽然只是个青年,却只静静坐在那里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凛气度,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精光闪亮,定定地瞧着他便比那些怒目而视的将军更让他生出寒意来。
这洋人所说的阿穆尔地区就是整个黑龙江流域,本是满州的龙兴之地,俄罗斯居然就敢直说要抢,康熙心里怒极,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如何一致!”
那萨拉索夫听他说话,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气,“我们强大的哥萨克骑兵已经在著名的巴得洛夫将军的带领之下进驻并控制了阿穆尔地区,只是与贵国的军队不时有一些小小的摩擦,我们希望博格达汗能够把您的军队撤到兴安岭以南,以确定阿穆尔地区的归属地位。”
“你是说让我把先祖的龙兴之地割让给你们?”康熙怒极反笑,那萨拉索夫胆子却大,薄薄的嘴唇扯出一道冷笑来,“博格达汗不要忘记,阿穆尔地区现在正控制于我们强大的沙皇军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