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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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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里除了哗啦啦的水声,没有别的声音。左边女洗手间,右边男。两道门出来,还有一条空廊,廊里设了一排公用洗手池,池上的墙面挂着光洁的镜子。于东没走近,不过是站在空廊入口处。镜子里只有他一人的倒影。这里没有任何别的人。
贝珍宝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多分钟,于东就也在外等了十多分钟,没有抽烟打发时间,也没有用手机。于东都快要等笑了,这洗手间外的饭宴在贝珍宝看来到底有多吓唬人,她居然能躲这么久。
好不容易有了些动静,于东循声看去。贝珍宝拎着自己裙摆,低着头出来。她在里面只是站着看了会儿手机,但出来后还是反射性地洗了手。
洗手的时候照样低着头,水流哗啦啦作响,头顶的光投下,照在水上,又映到了镜子上,水光流转,仿佛光影斑驳,和贝珍宝浅蓝的裙子相映成趣。裙子十分朴素,多余的点缀几乎没有,剩下绵柔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前后都是深v,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裙子的收腰很紧,但贝珍宝完全撑得住。于东眯了一只眼睛,抬起手比划了一下——盈盈一握,她的腰,在他手上,盈盈一握。
过了一会儿,关了水,贝珍宝转回身。很显然,没料到有人在,她被吓了一跳。
这个反应令于东莞尔笑了,笑完了,贝珍宝也渐渐回过神来,没来由地,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不知道他在这儿盯着她看了多久。
“你今儿这身,确实挺好看的。”于东说。
贝珍宝没吭声,顺着他目光也看了看自己,其实这套小礼服,并不是她自己的,同事那里试穿了一下,都觉得适合,她就穿着过来了。礼服并不是正规场合用的,和别人的那些名牌根本不好比。
就这样还觉得她好看。
贝珍宝淡淡地笑了一下,去看于东。于东过来的时候,正从公司出来,穿的也是正装,不过并没有穿笔挺的外套。他的衬衣和他本人一样,显得有些懒洋洋。但贝珍宝觉得,他这副模样,比饭宴上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好看得多。
不正规的礼服和不正规的西装,贝珍宝想,他们穿成这样站在一起,还是很相配的。
她站在和于东同一条线的位置,特意停了一下。准备回大厅的时候,于东在她身旁开口:“你对我,就没话好说了吗?”
贝珍宝蓦然慌乱起来,深呼吸着,回转过身,看着于东,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安静了一会儿,她还是走了。留下于东一人在那儿,四处空荡,于东取了烟,点着,慢腾腾地吸了一口。
这根烟吸得很慢,不知怎么,烟味竟让他觉得厌烦,于是干脆取下烟,在指间夹着,任其慢慢地燃烧。火星烧到烟嘴的时候,嗞地一声——大厅那边传来一阵调试音响话筒的声音,紧接着,嘈杂的人声消弭了,有人对着话筒轻拍了两下,又喂了一声。
讲话的声音很熟悉,于东倚着墙静静听着,很快就分辨出来。
杨娇娇。
很简短的几句话后,大厅里又安静下来。没过一会儿,纷纷杂杂的议论声响起,好半天都没有平息。
于东不由地蹙紧了眉头,烧灭的烟被他用力掐软,投掷进垃圾桶里。回到大厅,才发现场面有多乱。梁滨公司的员工几乎全在这儿了,各个或捧着酒杯,或拿着筷子,还维持着上一时刻的动作,但此时此刻,却都齐刷刷地望向主台——
投影机亮着,灯光也亮着,但丝毫不影响幕布的显示质量。上面挂着一张疾病确诊单,抬头是市人民医院检验报告单,下面记录着患者姓名、性别、年龄之类的基本信息,最末行是代码和项目名称等一系列检验结果。
所有人都震惊了,对着那张确诊单指指点点。
HIV检验,OD值和S/CO值,参考值是阴性。艾滋病的检验报告单,结论是已确诊。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更让人惊恐的是,姓名那一栏,写的是贝珍宝三个字。
霎时间,人群仿佛训练有素一般,以事故主人公为中心,以飞快的速度往四周避让,形成一个空心圆,圆心的位置孤零零,贝珍宝像根竹竿似的杵在那儿,孤立无援。她没有抬头,但也并没有在看什么特别的东西。手臂垂着,她手上刚才在洗手间的水渍还没有干,就这么晾着,冰凉冰凉。
杨娇娇很得意看到她这副样子,神色却装腔作势,完全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艾滋病的严重性,我想在场各位都很清楚,这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我在这里公开这些,也许很扫兴,但其实我是在保护你们。”
她一一扫过员工们的脸,说:“你们想,要是你们还蒙在鼓里,还会像一无所知的傻子一样,把她当一般同事对待,平时也少不了有肢体碰触,甚至可能一起共进午餐。你们不觉得瘆得慌吗?如果我是你们其中一员,我恐怕要吓出心脏病来——我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凭着自己的出色学历,自己的专业技能,在梁老板的公司贡献一份力量,但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过衣食无忧的好生活。而现在,别提衣食无忧,连自己的生命健康都没办法保证,你们在公司效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冒着被传染得艾滋病的风险。”
大厅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神情都是紧张而严肃的。
杨娇娇扫视着他们,在心里讥诮地笑着,声音里的义正言辞仿佛要盖过人心的刻薄。
“在这件事上,毫无疑问,其一,你们要责问你们的老板梁滨,怎么会放如此危险的人物入职,其二,你们要责问这个艾滋病人,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才隐瞒自己的病情,安之若素地和你们寻常共事。”
“而恰巧,现在,这两个人都在场——”
杨娇娇直了直背脊,耀武扬威地看着主台下的贝珍宝。别的人的目光,也顺着杨娇娇一同投了过去。贝珍宝站在那儿,忽地一颤,无数的目光太灼热,她像一块冰窖里的冰,正在一分一毫地融化。
她不知道要怎样应对,尽管已经经历过,但每到这个时候,她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毁灭了一样。杨娇娇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但事实往往最戳人痛处。
这里并没有人如何苛责她,但这种无声的博弈,令她越发恍惚,浑身上下像被抽干了力气,腿软得不得了,这时候谁轻轻推她一下,她一定没有挣扎地倒下。来到梁滨公司之前,她就不是一个屹立着的人,而现在,她更是轻飘飘没有重量,宛如纸片人一般。
其实,她内心里无比清楚,到现在这个局面,是她太过骄纵自己。杨娇娇比她有本事,能挖出她内心深处火烧火燎着的疤,杨娇娇不过是为了报复那天她的出言不逊。此时,贝珍宝回想当天,十分后悔,她应该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起码能保全现在这个几乎被吃干抹净的自己。
她一直都是被追赶,到处逃窜的小角色,但是那天,居然有那样的胆量,反其道行之,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识。
刺目的灯光下,贝珍宝无处遁形。她小心翼翼地眨巴眼,泪珠子扑簌簌滚下。不想被人看到,于是把头埋得更低,泪珠子没划过脸颊,出了眼眶,直接砸在地上。
她想到了。
那天她所有的胆识,都是来自于一个男人。
又是嗞地一声,音响话筒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主台旁的角落里,于东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没有任何顾忌,抬脚踹了上去。嗞嗞嗞——线从孔里扯脱下来,音响哑了,投影仪暗了,不过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所有人还在面面相觑,于东已经摸到了大厅电闸,熄了这里所有的灯,霎时间,白昼入夜。
片刻的安静后,大厅很快乱成一锅粥。宽敞的地方仿佛眨眼间变得摩肩擦踵,人人自危,不知谁碰了谁,恐慌地尖叫一声,问是谁,紧接着哪个好事之徒喊了贝珍宝的名字,瞎了一般的人你推我,我推你,毫无秩序。
贝珍宝茫然地躲避着,有人无意碰到她,互相认清后,那人居然一蹦三尺高地逃开。所有人当她是瘟神,明明各自互相推搡,却在此时此刻于她周身形成一个安全包围圈。
没人想碰到她,唯恐避之不及。
她缩了缩自己,垂着头,想尽快从大厅出去。不知哪个不怕死的挠了她一把,她反射性地收回自己,几乎把自己收成一个小团。那个人却一点自觉都没有,长臂一揽,直接把她捞了过去。她不禁喊了一声,湮没在众人的喧嚣声里。
“喊什么。”
声音就在贝珍宝耳边,她顺着看过去,于东的脸近在眼前。他一手扣住贝珍宝的腰,另一手像是怕贝珍宝再乱喊似的,没轻没重地掐在她的两颊上。贝珍宝动了动嘴唇,半点声音出不了,像水里金鱼在吐泡。
混乱中,于东倒是走得很明白,七绕八拐的,没一会儿就出了大厅。
他的车停在附近,把人带到了直接打开车门塞人进去。很显然,贝珍宝仍旧有些无措,瞪着双水朦朦的眼,看着于东也进了车。她嗫嚅了下,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东单手扒着方向盘,定定地看着她。
所有的事情,于东都不知情。
半晌,他才启动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了车里的沉寂。他目视前方,转了把方向盘,把车开出去,说:“回公寓后,我想你有事得和我交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