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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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胡饭，在谢清枫看来就是煎饼卷烤肉。这种吃法是相较宜城西边更偏北的地域传来的。面食裹大肉，非常填肚子。不过虽然她现在装在谢大小姐的壳子里，用着谢小姐的脑壳，举止言谈都尽量学谢小姐的习惯来，然膳房来人问她胡饭上不上得时，她还是愣了好一下才点头。谢大小姐在洛京长大，跟皇帝同吃同住，膳食上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胡饭在洛京不是常见的主食，也算不上珍馐佳肴，谢大小姐印象不深也正常。
想到这一茬，谢清枫回想起皇帝于膳食上其实很讲究，还曾经金口玉言，道菜色不论出处，也不拘贵贱，只一点：要吃着可口。
这话说得十分不负责任。陛下万金之躯，自小吃用皆是顶好的极品货色，就拿他一件朝服来说，用的是滇南三年产一丈的野蚕丝所织；鞶带上嵌的玉石是泷中几条产玉的山脉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蓝田水苍玉；十二旒冕上的珠子是南海上百个采珠人一年的成果，颗颗饱满，还需得一般大小。而这仅仅是众多朝服中的一件罢了，皇帝年轻，身形日渐挺拔，这众多代价昂贵的厚重朝服也不定能够陛下穿足半年。
朝服仅是皇帝生活中较为要紧的一小部分，更遑论其他诸如小有学文习武，大有出巡祭祀，说一国之君是举国之力在供养也不为过，一条御舌什么好滋味没尝过。不论出处不拘贵贱就是一句能听不能信的，蹭了金口玉牙一点龙气的废话。可偏偏皇帝开了尊口，就说明陛下想吃点新鲜的，特别的，还得比平日里吃的更好滋味的东西。至于怎么个可口法，御膳房掌勺三分靠本事，六分看运气，还有一分看皇帝心情，非常随缘。
于是这些年宫里的御厨是一批一批的换，能留够三年的是百里挑一，五年以上的那可真是凤毛麟角。尚食局里资历最老的四位大厨，三位都是为着谢大小姐吃惯了手艺留下来的，唯一那位专门伺候皇帝的是个十分具有冒险精神的乐天老头，姓连，很得皇上青眼。
庖连胆量雄壮，但凡皇帝敢吃的，他也就真敢做。这些年确实也捣鼓出不少新鲜东西，关键是连老头没有子嗣，也不收徒弟，更不敝帚自珍，菜谱从不藏着掖着，几道不那么要求食材的名菜早传了个遍，很得大阚绝多数厨师敬重。
当然庖连也不是没有失手过。人的口味哪里说得准，平民百姓是没那个条件和想法挑剔，可皇帝不一样，吃惯了顶好的顶新鲜的，差一丝味儿，或者哪天不得劲换了口味，再扑朔迷人香气四溢的佳肴也入不了陛下龙目。庖连没抓住皇帝胃口不是一次两次，尤其每年皇帝苦夏，胃口不佳，就开始一顿又一顿地折腾尚食局，要求稀奇古怪不说，费尽心力弄出来端上了桌，保不准他又不想吃了，再换个其他稀奇古怪的叫尚食局想办法。
这么三天两头地折腾，再是开朗的好脾气，也要被磨穿了。庖连年年夏天气得抄起解骨刀，从尚食局奔到太极殿跟皇帝唇枪舌战。皇帝讽他“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他骂皇帝“不恤不悯”“非仁明君”，当然两厢骂完了，泄了火气，也就都痛快的多。
但谢清枫觉得自己其实也能理解皇帝。一个八岁开始就没正经休息玩乐过男孩子，十几年如一日泡在书卷里，长在御座上，出门骑个马射个箭也是太医令嘱咐要磋磨筋骨，强身健体，以期他能身强体壮万万岁。再来说每年承袭祖宗旧俗逢年过节叫满朝文武聚个餐也好，春种秋收祭天围猎也好，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要么吃酒打猎取乐，要么先由父兄领着四处问候打点，最后还是三五成群聚作一堆说话谈笑。
只有皇帝，喝酒开了席，象征性挽弓射两箭，猎一只被驯养许久的肥壮公鹿，余下时间不是换个太极殿以外的地方说政事，便是趁独坐时观察场上诸君蛛丝马迹的勾连。说来谢清枫也很有些惊奇，这位圣上也忒耐得住寂寞。在谢大小姐的记忆里，皇帝这么些年既无美人环绕身边，也不深交往同龄友人，身边只一个万事由心耿直火爆的谢大小姐，竟也不嫌她吵闹。细想来唯有正经用饭时可稍憩片刻，对吃食要求精细些也莫可指摘。
胡饭传到洛京日子不短，只是吃的人少显得稀罕。皇帝领着她当新鲜玩意儿专门溜出宫去吃过两次，谢大小姐当时年幼，也不挑食，在外面吃喝玩乐不愿意回宫，还是小皇帝抱着哄了又哄，买了许多民间的小玩意儿才心满意足打道回宫。不过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相伴十年，谢大小姐脑子里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什么事情都避不开皇帝掺和一脚，谢清枫越回想，关于皇帝的诸事便浮出来越多。她如今身体慢慢好些了，这具身子的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让她逐渐有种在被原身的记忆和情感蚕食的感觉，这是她所反感甚至惧怕的表现，此刻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令她不由摁着额角暗道不妙，赶紧摇摇头把大小姐的情思和皇帝俊脸从脑袋里丢出去。
总之洛京的吃食还是偏汤水炝炒的口味，胡饭不够精细，吃多了腻味，被养刁了胃的洛京贵人们是不太爱吃的。
这头膳房的葛娘左手搂着一筐饼子，右手托着大盘油香四溢的烤嫩肥肉快步走进来，她身后很快跟上来个十岁上的胖小子，迈步也很稳当，捧着酱菜佐料跟在葛娘身后摆饭上菜，动作相当熟练。柳环指挥小丫鬟上热帕子和餐具，低声劝谢清枫也用些：“莫先生吩咐过，说小姐如今体虚，病好了不忌口，尽量多吃些，先生给配了甘草消食丸子，不怕撑着。”
葛娘正将烤肉摆在谢竫跟前，七肥三瘦的嫩肥肉白花花、油滋滋，谢清枫拿帕子捂住口鼻，不忍直视地挪开目光。无论是出于身体原因还是个人口味，她对这一盘冒油的肥肉着实敬谢不敏。尤记得年幼时她爸爸逼她吃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她都硬吞到喉咙里了，还是没忍住那股油腻，又呕了出来，从那以后她就没再沾过一点肥肉。
但柳环半哄半劝把食箸塞她手里，相当苦口婆心，谢清枫虚虚扣着两根银箸正头疼，葛娘见她似乎有屈从的趋势，忙从饼筐子里又端出一小碗烤肉，这一碗不见肥白，一片片都是褐棕色的瘦肉，那一点点肥油都给烤化了，上面还撒了一点红色的茱萸粉粒，徒留一点恰到好处的焦香和辛辣芬芳。
葛娘哄小孩比柳环粗糙，只把肉往她跟前一送，满眼期许：“小姐快吃，瘦肉有瘦肉的滋味，还不容易腻。吃晚了两位少爷可是要抢食的！”谢竫和谢百洲坐得毕竟不远，隐约听得此话，两人神色莫名地朝她望来。好好一顿饭，不吃倒显得她矫情，谢清枫只好握住了精巧的银箸。
葛娘灶上还熬着甜汤，见谢清枫妥协，领着小胖子又急匆匆回转。谢清枫眨眼的时间就看她风风火火的身影消失在帘子下。葛娘是厨子的女儿，矮胖敦实，为人十分热情，爱好除了吃食和做吃食，大抵还很爱把小孩子喂得肥圆喜人。将军府里统共三个孩子，两个小丫鬟一个小男孩，男孩不必说，就是跟在葛娘身后的那个，叫一声小胖子是实打实看在那一身胖又结实的膘子上。
两个小丫鬟是还在教养的，不做什么要紧或粗糙的活计，单每日绷着皮学规矩侍奉教导的大丫鬟和嬷嬷，也算是一份不轻松的苦差。光靠膳房每天那两餐饭顶着，小丫鬟们竟也也一日日地圆润起来。
葛娘深信营养要从娃娃抓起。头一次见着谢清枫时，葛娘也在摆饭，一抬头瞅见她，葛娘眼睛里就燃起热烈的斗志。直说小姐那样瘦弱短小，实在不该是富贵人家小孩子的体态，听闻受过伤，那更当注意保养好身体底子。想要康健平安地长成大姑娘，不吃怎么行？葛娘本是劝她多吃，劝着劝着自己渐渐思虑甚重，说到最后誓要把她这“可怜见的柴棒小姐”喂得肥圆强壮。谢清枫调养身体的诸事都交由莫先生做主的，因而葛娘同莫先生的关系也很友好，这是后话不提。
谢竫确实饿得狠了，他正是饭量最大的年纪，先前垫了八九个谢清枫拳头大的橘子，这时依旧吃得头也不抬。他动作快，一手上摊着金黄的薄饼，一手持箸飞快地夹起大筷子肥肉，夹上酱瓜条，手一抖一攥，半个巴掌大的胡饭就成型了，再蘸上葛娘自调的飘齑，谢竫一口就能嚼一个。
胡饭是要自己动手裹着吃的饭食，谢清枫倒是到这里以后头一次能自己上手吃东西，于是也难得来了兴致。她吃不下去肥肉，葛娘专门替她预备的那碟子瘦肉反而正好。每家的酱瓜口味都不太相同，葛娘好酸，但男主人谢岩又不太能吃酸味，于是只好退一步做的酸咸和酸甜两种口味，都只略微带点酸味，谢清枫吃着觉得很是爽口下饭。她挑两片烤得卷曲的肉片，夹上酸甜的酱瓜，再拿调羹在卷饼上头细细撒上飘齑，这才不慌不忙地咬着吃。
肉是细嫩的羊肉，烤得很香，酱瓜酸甜爽口十分解腻，面饼焦香柔韧，葛娘调的飘齑除了寻常的胡芹末一类，还放了些许番椒磨成的粉末。这一块胡饭嚼在嘴里，酸甜咸辣鲜糅合得恰到好处，嚼劲十足，吃了第一口就不太能停下来，吞下去了也满嘴回味喷香。
都说古代物质条件差，那大约是针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人类从进入封建社会体制开始，掌权掌钱者就没有停止过特权待遇。有条件谁会委屈自己呢。
谢清枫吃归吃，余光是不离谢百洲的。围桌而食在大户人家还是少见，谢百洲大约没试过这么吃饭，举手投足之间多少透露出不自在的拘谨。
大阚稍稍富裕的人家吃饭，多是分桌而食，一人一小几，大家各吃各的。也有不讲究的百姓一家人围桌而食，桌子或圆或方都有。像宜城北方边城，有底蕴的家族规矩都颇有些厚重，平民百姓倒是没甚顾忌，喜欢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围一张圆桌吃饭。
谢岩府中原也是分桌，只是谢清枫刚到那阵儿，因身体不好，每日都是在自己房内吃饭。谢岩白日黑天的忙，却也不忘每日归家看一眼初来乍到的小外甥女。能抽出的空隙都是晌午或傍晚，正是用饭的时间，谢岩看望谢清枫，十次有十次都是她正好在用饭。赶上了点，那就干脆一块用些，谢清枫是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谢岩常常就在军营里同将士吃住，更不讲究，一块用膳还能看看谢清枫吃得合不合意，用得够不够多。
等谢清枫身体好些了，不乐意憋在房里吃饭，干脆就在中堂叫人打了张圆木桌，一张桌上吃饭是她自己带来的从小的习惯，谢岩也不介意，中堂通风透气，白天光线好，晚上安静凉爽，隔得不远便是小花园，花草树木也有管事令人定时打理，因此景致也不错。谢岩后来自己也挺喜欢来这吃饭。倒是谢清枫后来犯懒，嫌天气渐热不想走路，谢岩不回府用饭，她就乐得在自己院子里屋檐下摆饭。这还是第一次和谢岩以外的人用圆桌共餐。
虽然梓李一劝再劝，谢清枫吃了两块还是停手了。她实吃不下去了，晌午那碗药她还没缓过来呢，何况晚上还要喝。她现在是一天五顿地喝药，两手捧的一只青瓷碗，早中晚各一碗，夜里还有间着两个时辰的两碗。这一天五碗药解毒的、补身的、固元的，应有尽有。据莫先生说，她肩上的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箭头上抹的毒在体内还未清理干净，药性阴毒伤了五内，又不知为何有恶化过的迹象，能活下来真是上天庇佑。
谢清枫琢磨着上天大概也没有庇佑得很到位，谢大小姐估计就是那次恶化没的，她才被强制调遣过来接手，谢大小姐没了命什么感想她不知道，但她自己但凡有一丝选择机会，是绝不会愿意远离亲友到这前途未卜的架空王朝来的。
多想无益，还容易自闭。
谢清枫平心静气地漱过口，把目光放在了谢百洲身上。
这孩子也是身世坎坷。谢岩来信只有大约不到五十个字四行，概括了谢百洲来这的前因后果。
大约就是他阿母前两天去世，阿父是北狄人没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前天从北狄跑来抢棺椁和小孩，但谢百洲不从，领着家仆跟他阿父和阿父带来的人打起来了，还聪明地派人去报告了最近的掾史，那掾史上头的太守和谢岩是旧识，所以很快通知了谢岩。但谢百洲阿父战斗力强悍，还是把他阿母的棺椁抢走了，谢百洲躲得快，他阿父来不及抓住他，城卫又来的快，只好先扛着棺椁跑了。
再然后谢岩估计是劝不动谢百洲先到宜城待着，没耐性哄他，直接给绑回来，让谢清枫看着先照料一下，他自己去追狄人和棺椁了。并且说已经有线索，很快就能追上，晚上一定回来。
短短五十个字不到，却包含了很大的信息量，谢清枫凭着这封短信都能脑补出谢百洲父母轰轰烈烈的跨国恋。
疑问当然还是有的，比如谢百洲既然姓谢，和谢家本家什么关系？谢家世代从军，跟北狄军队简直可以说血海深仇，对北狄人态度肯定不会好，他父母又是怎么能走到一起，还有了谢百洲的？谢百洲很警惕他阿父吗，甚至要叫官家人来驱逐？
等等。
不过不论有何隐情，光是有一个北狄阿父，又姓谢，谢百洲在大阚的人生，不管从前，现在，还是以后，大概都会很艰难，并且越来越艰难，尤其在失去了母亲的情况下。
谢清枫说不清是心中怜悯还是有一点同病相怜之感慨，随手就卷起饼来，亲手放在他碗中，温声道：“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谢百洲垂着头，等谢清枫将手拿开了，就拿起面前的胡饭，像方才吃橘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吃起来。
宜城南门处城门大开，一行二十来骑人马策马慢行入城，这一行人装容肃整，沉稳低调，其中一人被牢牢围在中间，此时轻甩马鞭，众人便让出一条道来由他走到队伍前头。
这是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坐在马背上仍然腰背挺拔，长时间的骑行没有使他露出一丝疲乏。他气度不凡，神色冷淡地四下扫了一圈，眉峰微沉，不怒自威：“来个人，带路。”
中郎将府邸内，谢清枫刚把谢百洲安置好，同谢岩走在廊下说话。
谢岩：“谢百洲不能回浮阳，暂时要留在舅舅府里。衣食你照看一阵，银子找谢泉拿。其他的不必太劳累，这小崽子脾气硬，冲撞了你不要惯着，我不在就叫谢竫抽一顿。”
谢清枫无语，怪不得推给她，她这位舅舅着实是不会带孩子的，确实指望不了。她笑道：“百洲阿弟就是不爱说话些，我看着还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刚没了阿娘，阿父又是那么个情况，舅舅也不要对他太严厉了，才八岁不到的孩子，还小呢。”
谢岩不置可否：“等他出了热孝，就放到军营去。他父母那样就不提了，到我手里就需得早早管教起来。谢竫谢竳都是六岁去，他还晚了两年。再有，他本就是那块料，早去早好。”口气里对谢百洲父母很不满的意思。
事关孩子前程，她确实帮不上忙，这个还是交给谢岩比较靠谱，左右谢家男孩子不都是这么练大的么。想来顽强如草根的谢百洲没理由就撑不住吧。
夜里温度降下来，谢岩赶她回房休息。费了一日的功夫去抢棺椁，积压的军务等着他处理呢。说起这事，他颇有些咬牙切齿：“亏他竟还敢回来，这回算他跑得快，再让我瞧见…”
接下去的话不叫听，谢清枫只好领着柳环回屋。梓李这几天养着伤，白天躺久了，这会儿反倒没什么睡意。谢清枫见她屋里亮着灯，进去看她还在纳鞋底，也不催她休息，只叮嘱她不许再在灯下做女红，没得年纪轻轻把眼睛熬坏了。同她闲扯了两句才回房休息。心里想着还是要给梓李找点别的事做，她刚一倒下，柳环这头就马上顶上来了，凡事都处理得十分妥当，大概让梓李很有危机感，这才闲不住。就这两天，她都有了五条不同花色的新帕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