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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韫乐十年,永煦帝大婚,六月二十八封后大典,天子诏,泷晋陕贵等共二十七省府免税三年,举国欢庆,天子仁德,万民赞颂。

      韫乐九年正月夜,大阚都城洛京,洛阳宫。

      太极殿东堂内一片寂静。何有鳞躬身立在金铜柱下,眼观鼻鼻观心。许久,清濯悦耳地声音才从头顶传来:“卿等皆以此为意?”

      右下首尚书柳冶起身出列,作一长揖:“陛下,南北两谢声势颇大,若再为后族,只怕朝堂之上人心难平!”

      年轻的帝王神色莫测,冕旒玉珠静止未动,“霍卿也觉得如此吗?”

      理国公霍成巍衣冠肃正,神色温雅。闻言起身往堂中踏出一步,恭正行礼,嗓音沉缓:“谢家小姐本性纯善,于品行上无虞。只是性情过于耿直爽快,聪颖然活泼过甚,还是孩子心性,只怕无法统御六宫,辅佐陛下,不堪母仪天下。”

      皇帝嘴角微动:“江淮水患有复起之势,新政推行屡遭攻讦,崔郑李王为首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使其门生频频挑衅…吾一向近武臣较文官一派甚多,新户法颁下后士族已是人心惶惶,再立武将之女为后,只怕…”

      皇帝嘲讽一笑,“只怕狗急跳墙,要合力反扑了。只不论是新政还是灾民,都经不起折腾。”

      理国公合手前推:“陛下英明。”

      司隶校尉王汸虽十分推崇新政,且才华横溢,为皇帝所喜,然出身世家,听得皇帝讥讽,不由得有些难堪。却是压下不提,起身上前一步低声道:“臣观家中叔伯近日行踪,确有与其他京中门阀世家来往过密之嫌,立后一事非同小可,望陛下,慎之。”

      皇帝见他言辞恳切,语毕归座,默不作声,喟叹道:“王卿在家中想必不受待见,探听至此,为难你了。”

      王汸闻言神色微黯,只躬身施礼,不再言语。

      柳冶趁势上前:“陛下,立后已是迫在眉睫,陛下当早做决断!”

      皇帝垂眸不语。给事中虞不言自漳州游学归京未满一年,见状抬手轻扯列于他身前的王汸后摆,眼神询问之。王汸以食指抵左心口,眼皮重重一合。

      殿中六人,除去一开头便立场鲜明支持立谢家小姐的两名武职士官,唯有他至今不发一言。此时殿中沉寂,他不得不起身出列,温声道:“臣久闻谢小姐与陛下青梅竹马,情谊亲密,陛下如今难以决断也是人之常情。陛下既心中爱重,不若立谢小姐为夫人,仅次于后位,也不算十分辱没。”

      何有麟听得此言心中一惊,眼尾不由瞟向侧面内堂,心知那人在其中已静立许久,一直忍耐不曾出声,若不提另纳夫人之事兴许还好,如今只盼皇帝切莫应下来,如若不然…

      皇帝果然眉头隆起,断然回绝:“这不行,她性子最是耿直刚烈,若知道此事必定不会答允,说不得气的狠了要不辞而别,从此与吾两不相见。”

      虞不言听得诧异,那头王汸频频给他打眼色,只他不解其意,略作思索,试探道:“陛下同谢小姐情意深厚至此,陛下或可不叫谢小姐知道,先下诏书…?”

      皇帝闻言眼眸一动。

      先斩后奏,那人知晓必定暴跳如雷,怕能有足三月不肯见他。可他实在了解她,她这个人,看似蛮横,实则最是心软,只要他同她日复一日耗下去,一日不行两日,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够三年,日子久了,她总会慢慢放下芥蒂原谅他。

      是,她必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对他有所愤恨,可他多的是耐心等她,他会一如往常待她最好,叫她即便不是皇后,在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头一份;届时他选个温善谦和惠敏端方的皇后,开导劝说,她见人品性好,迟早会心软。

      皇帝手心沁出潮意,压下眼帘沉声道:“何有麟。”

      何有麟听得召唤不由满头冷汗,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在。”

      “备纸墨。”

      何有麟心中暗叫要糟,手脚却不敢慢,上前铺纸磨墨。

      皇帝提笔,低声道:“我亲自拟旨。”

      笔尖刚晕开一点墨迹,一只茶碗从内堂飞出,擦着皇帝冕旒砸到案几上,摔成几瓣,泅湿宣纸的茶水还冒着腾腾热气。

      阶下几人惊叫出声,惊惶撑案而起,却见一少女身着雪狐皮斗篷从内堂虎步龙行而出,显是气极,面红耳赤,眼睛明亮,对着皇帝咬牙切齿道:“谁稀罕你的夫人!”

      虞不言目测内堂至堂正中案几多于五丈远,如此距离,如此气力,竟出于一女子,实在令人叹服。

      皇帝脸色一变,起身向前:“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咬牙恨声道:“臣女外祖父病重,心中忧虑,即刻启程前往探望,特来向陛下辞行。臣女不会不辞而别,陛下尽可放心!”

      皇帝一把拉住她,沉声道:“胡闹!你可知从洛京到沧州有多少路程!”

      少女盯着扣住手腕的修长指节,整张脸似乎十分忍耐地抽搐一瞬,便奋力挣开他,回身冲出殿外。

      见皇帝竟不顾场合一路追出去,殿中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唯独何有麟面色如常,趋步上前笑道:“各位大人请坐,奴叫人上些糕点茶水,大人们先垫垫,且还要等一会儿。”

      酉正未到,太极殿外不设灯火。冬日里天黑得早,皇帝追出殿门,只远远瞧见一点晃动的白。然他生得高大,步子迈得也宽大,不多时便追上少女,拉住她急声叫道:“谢清枫!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

      那少女正是方才殿中众人争议的谢家小姐,镇淮侯嫡长女谢清枫。她生得并不貌美,五官肖父,略有些寡淡,一双眼睛却是灵动飞扬,眼仁极黑,衬出点不谙世事的纯善率性,也因此连眼角眉梢的那点傲气都显得十分可爱。

      此时那一双极黑的瞳仁在夜里泛出一点亮光,直直地望过来,仿佛当头一瓢冷水,将皇帝猛然泼醒,自觉失言,只能匆匆避开这目光。

      “你要我如何体谅你?留下来做你的妾,才是体谅你?”方才怒而甩袖的少女此刻分外冷静,清透的眼眸审视般定在年轻帝王身上,像是透过厚重庄严的玄红色朝服,质问包裹其中的独立的那个年轻人。

      皇帝指尖一颤,仍旧紧扣着她纤细的手腕,低声道:“那只是一个名分而已,除了皇后的名分,我们以前说好的,我都给你,不会有什么不同的。你若不愿意,等两年,我定会有办法叫你坐上后位,坐在我身边…”

      谢清枫听着,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她知道皇帝有多骄傲,也知道他说到就能做到,她几乎忍不住想答应他。可是不行就是不行。

      “陈时敏!”她咬着牙,尝到嘴里腥甜的铁锈味,作出恶狠狠的模样打断他。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她对他直呼名讳,突然感觉不妙。

      “陈时敏!你当我真的不要脸吗?”谢清枫高高昂起头颅,神色坚毅,“整个洛京都说我阿爹阿娘这么多年只得我一个,不是同姓相合的弊病,便是野心勃勃,想叫谢氏出一个皇后!”

      “我不想再叫他们说皇后做不了好歹捞了个夫人做这种混账话!我也不要你一面在朝堂上同那群人斡旋,一面还要绸缪着把我从夫人推上后位!”她说得浑身都在颤抖,吐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我不要做这种累赘!”

      陈时敏静静地立着,仿佛凝固在黑夜里,良久才开口,低低地说:“阿囡,你我相伴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情谊,不能换你低头一次吗。”

      天色愈发暗沉,即使隔得那样近,她也已经看不清他的轮廓。不过这也无妨,她完全能够想象出他现在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说的不错,十年了,他们彼此都太熟悉对方。因为熟悉,所以她才会把话说得这样决绝;因为熟悉,所以他才会拼命挽留。

      “时敏阿兄,我四岁你第一次抱我进宫,我人小肠胃弱,却非要吃两样糯米糕饼,你那时同我怎么说的?”他自小就聪颖,读书过目不忘,素通其意,做文章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便是学上马挽弓拳脚功夫,也比旁人学得更快更好,又长她六岁,最好充作她老师教导她。这么多年她和他不论比什么,总是输多赢少。

      可这一次分辩,她是决计不能输给他了。

      “你教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阿兄,我和你的抱负,你的新政,你的那些夙夜不眠一笔一划写下的还未发布的律令,你要怎么选?”

      寂静在黑暗中蔓延,谢清枫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突然发觉他和她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许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问她:“你想我怎么选?阿囡,你全都知道的,那你想我怎么选。”

      “我也很想你选我的,可是,”谢清枫深深望着年已及冠的阿兄,难过又骄傲。她的阿兄,挺拔,俊美,尚还单薄的臂膀早早撑起了厚重的朝服和一整个王朝的重担,“可是会这样选的,不是我敬佩仰慕的阿兄。”

      “阿兄,你别叫我看不起你。”这是她从小追着跑到大的阿兄,看着他一日日长成,越发芝兰玉树,才貌卓绝,丝毫未有世家子弟的轻浮纨绔,反而威仪甚重,虽然还很年轻,却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并且随着时间的沉淀,她相信他必定会越来越优秀,优秀到她现在远远无法企及和想象的高度。

      陈时敏缓缓收紧掌心,把那截皓腕嵌在手里:“可是阿囡,我是皇帝,我坐拥江山,富有天下,为什么不能鱼和熊掌兼得。”

      太极殿外突然亮起火光,晃过帝王沉郁坚决的脸庞。谢清枫从眼尾觉出一点刺目的白光,只来得及匆匆推他一把,便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鲜红的液体在白玉石阶上漫开,迅疾地染上帝王曳地的衣摆。

      一点冰棱落在帝王僵在半空的掌心。

      酉正已到,韫乐九年正月夜,洛京迎来开年的第一场雪。

      *

      宜城依山傍水,春夏大半是有些微轻风的,因而入夏时不比中原平地那样酷暑难消,直到进了八月,日头才渐渐毒辣起来。

      傍晚饭后是谢清枫专用纳凉时段,她叫人在廊下摆了张躺椅,朝南,铺上轻薄软垫,散步消食后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吹风,看夕阳。廊外庭院内没有种树,倒是有个挨着院墙的长花坛,种的是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瓣金黄花蕊的小花儿,风慢悠悠带过来的是种很温和的清香。

      隔墙那头的院子倒是有颗大树,是颗苹果树,枝杈繁茂树叶碧绿,小半华盖大大咧咧地倚在她墙头,沉甸甸地挂着十几个将熟的果子,垂得很低,诱人得很。可惜隔壁院主人不在家中,她想讨几个尝尝,都没处要。

      不过既然这果树挺不客气地占了她半个墙头,那果子要是熟透了掉在她院里,她捡几个吃,总不过分吧?

      谢清枫暗搓搓地想着,开始打量又大又红的那几个,不禁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梓李去小厨房给她煎药回来,一手揣着用笼布裹好的药盅,一手捏着只灰扑扑的大胖鸽子,谢清枫听见鸽子咕咕叫的动静,带着那点笑回头望去,眼睛定在鸽子上:“嘿哟我的好姑娘,去熬个药还能捎带一只胖鸟?拿来拿来,你家小姐今天就给你做一道碳烤乳鸽吃。”

      梓李闻言赶紧把鸽子抱住,恼怒地喊:“小姐!您可别打它的主意,这可是御鸽!”

      “又是御鸽啊。”谢清枫闻言兴致缺缺地躺回去:“咳,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嘛。”见梓李眉毛又竖起来了,谢清枫赶紧往回找补:“况且御鸽那也就是只鸟,我又不是专门养鸟的,这都第四只了,加起来一餐吃得能比我吃得多!”

      梓李见自家小姐说着又有些怏怏地,不禁有点心疼,试探地说:“要不…要不您就回一封吧?御鸽只要脚上绑了信筒,自会飞回去的。”

      清枫闭上眼睛,“不回。要把这御鸟全部打发走,得回四封呢,忒麻烦。”

      梓李把鸽子往屋檐上一扔,叫它自去寻同伴耍,捧着药过来,边拿药碗边嘀咕:“您不回,皇上又一直寄,到时候,您这院子,都能成鸽舍了。”

      这个话题对于清枫来说其实很沉重,而且尴尬又心虚。毕竟她并不是原来那个谢清枫,却像是继承了一堆录影带一样继承了谢大小姐的记忆,糟糕的是她完全没有谢小姐至今为止人生的代入感,只是因为原主不在了,她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随意翻动探询。

      然而窥视别人的情感和生活都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在记忆里占了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像那个俊美的年轻皇帝,她无法用谢小姐的方式面对他,对待他,并且他最近还常常强势地以男主角身份闯进她的梦里——或者说谢小姐的回忆里。

      她今晨就是在一个并不太让人舒适的梦境中,泪流满面地醒来的——不论她在梦里对谢小姐的情感有多共鸣,只要脱离梦境,她就会回到她自己的意识里,通常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发愁地等自己抽完噎。

      好吧,你的身体,你高兴就好。

      谢清枫颇觉心累地躺在椅子上,合上眼睛。

      *

      夜里红色的幔帐透着烛光晃得她眼睛花,屏风外漏进来一点声线紧绷的交谈,她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清悦的男声在她耳边轻轻回应。

      “…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轻轻蹙起眉头,镇定自若地轻声呵斥:“又胡说!你没事,只是原本便发着高热,又被歹人划伤了,要静养一阵子。”

      他说话时面上十分自然,温柔又笃定。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不雅地翻着眼皮反驳他:“你又骗我。我又不是傻子,我看到那把刀刃上有奇怪的颜色。”

      “朕说了你没事!你只是需要静养,很快就能回宫…”他突然顿住,烛光映入他的眼仁,有一瞬光华流转,不甘和愤怒似乎要从里头溢出来。

      她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明白,在宫里他都已经护不住她了。原来朝廷之下的波澜汹涌已经到了如此激烈的地步。她这会儿就像一个引人注目的活靶子,宫里人人知道她这个靶子一击即中,好用得很。

      “阿兄,你听我说。”她突然尽力转过身,握住他攥紧的双手,肩头的伤口让她疼得有些头晕眼花,好在她还可以保持清醒来振作她阿兄。

      “就算你不能娶我做皇后,也不能如他们的愿。你定要娶个通情理明事理的好皇后,要好好的过日子。”她喘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手有力地握住他,“阿兄,你可不能向他们低头,不然我要是死了,岂不是白死。”

      *

      “小姐?小姐别睡着了,先趁热吃药啊。”

      谢清枫缓缓撑开眼皮,橙红的晚霞从她右眼余光一点点照进来,点亮了她整张脸庞。

      她从椅子里做起来,摁住心率有点超速的胸口皱着眉缓了一会儿,吐口气,端起那碗黑褐色的药汁几口灌下去。

      张嘴含住梓李塞进来的蜜饯,谢清枫挤着被苦皱的一张脸吩咐:“给我备纸墨吧。”

      行吧,回信就回信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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