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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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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在大阚是很热闹的月份,宜城还才七月初,就开始为八月中秋节的花灯游街和夜市做准备了。梓李每每出门回来,都给谢清枫带些小玩意儿。
或是已经摆出来的花灯,或是神女面具,还有一回竟给她偷渡了手掌大小的一坛米酒。当然她是不敢乱喝的,只藏在妆台上,馋了拿出来闻一闻,可以说是很凄凉了。
谢岩八月初三沐休,同清枫讲好带她去城西郊散步,清枫喜出望外,一时间笑逐颜开。
这是她来这里后第一次出门玩。就是搬下山那次,她都是一路被肩舆抬到宜城别院,入城时天已经黑了,夜里凉,梓李紧张得不得了,根本不许她开窗看景。后来她就一直窝在宅院里养病,别说出门,大门朝哪开她都不清楚。
而现在谢岩居然要带她出去玩!谢清枫又开心又激动,古王朝封建帝制的社会,比名胜古迹还名胜古迹了!而且不用买票,免费畅游,吃住全包!谢清枫开开心心打着飘走了,惹得谢岩在后头看得心酸不已,当即拍板:“你若是想出去,舅舅今晚就带你去有归街顽。”
谢清枫激动不已,立即回房换了身衣服,梓李紧跟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整理穿得乱七八糟的襦裙,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谢清枫见状拍拍她的头:“且安安心罢,晚上又没大太阳照我。”
梓李给了她一个愁眉苦脸的微笑。
直到晚饭时,谢清枫才读懂了梓李这个忧愁的微笑。她刚走进饭厅,谢岩突然把她拉到院子里,朝冼云山的方向下拜。叩完三个头,谢岩对她说:
“我谢家从武职已至三代,代代儿郎镇守边疆征战沙场,逢年过节祭拜祖宗时赶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是以每逢佳节需祭祖扫墓,赶不回家祠的儿郎可以冼云山方向代列祖列宗牌位,以茶代酒,以面代牲,以诚心代香火,以天地代宗祠,就地取材以告慰先祖。”
谢岩说着令人端出一只铜铸香炉,亲自捧着,跪在地上用炉中香灰圈了一个圈,将纸钱置于其中慢慢烧。
“清枫,你虽非出自我建威将军府一脉,却在本心堂住了许久。今日中元节,来,重新见过我谢氏先祖,告个罪。”
谢清枫:“......”哦,七月半,鬼节嘛。
近疆的边城多有沙场未归人,因此像宜城这种边城的中元节是很隆重的,家家户户门前都设祭供奉先祖儿郎。刺史并宜城一应朝廷命官皆着素服白冠,领一队牛车绕城三圈停于北门,车上置白面羔羊与香炉以供奉无人祭祀的兵士孤魂。
队伍路过城门街时,道路两旁候着许多两旁妇人稚子,手中捧着纸钱花束纷纷抛向牛车,白色的花瓣纸钱撒得满天飘散,伴以众人低声喃念的吊文,在夜里显出十分凄冷肃穆。
谢清枫侧坐在车中,开一点窗远远观望,却见城门处转过来一个玄色衣服的男人,一抬头和她对个正着。
城门内围观的百姓很多,这个男人远看着却是在人群中十分惹眼,他身量十分高大,头发用锦缎松松束着,随意披在肩后,胸襟大敞,露出一片苍白紧实的肌肤,脚踩木屐,一步步走得气度斐然,悠悠朝谢清枫这边来。
清枫警觉地往右边一瞟,谢岩的那匹高头骏马静静站在马车左前方。方才谢岩下马前去观礼供香了,叫她在这等候。现在街那头人潮涌动,她周遭却没有一个路人,身边也只有跟在马车右侧的梓李和前头的老车夫,似乎都不十分不顶用。
那男人眼见就要走到街尾,清枫攥住手帕,把目光重新转向骏马,试探着唤了一声:“踏炎?”
踏炎是谢岩爱马,性子沉稳得很,也高傲得很,平日里只有谢岩能牵它的缰绳,其他人敢动它一下就要撅蹄子的,谢清枫也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叫这位马大爷过来给她挡挡。她身边的两个人加起来,未必有这匹马一半好对付。
踏炎侧过脑袋拿右眼瞥瞥她,又淡定地把头转回去了,还颇为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谢清枫:“诶,踏炎兄弟,你站过来一点?帮个忙呗!回去我给你吃好吃的。稻米分你一把?”
踏炎又瞥了她一眼,仍旧把头转回去,高冷地直视前方。
“......”
踏炎不给靠,谢清枫只好靠自己,四下瞧瞧,先不动声色地把车内给她装斗篷的小柜用脚慢慢推到车门口,同时微微侧头,嘴唇动作极小地吩咐:“梓李,从左边绕过去找舅舅。”
余光里,那男人离马车不过十来步之遥,边走边朗声同她打招呼:“谢家小姐,真巧。”
谢清枫回以微笑,礼貌地问:“你好你好,请问阁下是?”
那人诧异地扬眉,并不恼怒,只一双上扬的桃花眼细细在她脸上打量,目光十分放肆,毫不避讳。这种看人的眼神其实极为失礼,但面对这个男人,谢清枫觉得自己不太生得起气来,原因无他,此人实在是很会长。
桃花眼,入鬓眉,鼻梁高挺俊秀,唇角天生笑涡,右眼眼尾点睛似的生了一点鲜艳的红痣。这人天生的一副可亲的笑脸,不笑也带三分笑,笑起来更是明艳绮丽,动人心魄,可担一声妖孽了。
惊艳完之后,谢清枫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般人才应当是令人见之难忘的,即使她不是谢小姐,谢小姐的记忆里也不该没有半点印象。莫非是不认识的人?
可看对方反应,他确实是和她见过面的,神态也不似作假。
对着这么一张脸,谢清枫说话都忍不住温和了许多,“公子莫怪,我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至今脑袋混沌,许多事情记不太全。”
“公子?”他好笑又惊异地望着她,面露新奇,“你还真是忘得干净。”
“我姓厉,厉掹,字俾雄。”
“比熊?”谢清枫娇躯一震,脑袋里浮现出某种温柔忠诚的白色大型犬类,再看看眼前妖孽,顿时有种无语凝噎之感。
厉掹见她面色迟疑,渐渐沉下脸来,眯着眼睛带出点不耐烦的神气,声音沉下去:“三年前太后圣寿宴席上,我们见过一面。”
谢清枫恍然大悟,立即想起厉姓是西南楚王姓氏,厉掹正是楚的王嫡次子。
三年前太后五十整寿,四品以上官员至超品公爵王侯,皆携家眷进京贺寿。
楚王带王妃和次子赴宴,坐的是皇帝下首左列第一席,地位之高可见一斑。谢小姐虽然先头是坐右列稍往后两个位次的镇淮侯府席位,但也算是十分靠前的,往左边抬头一望就能看到第一席。
她现在回想一下还能清楚地记得楚王妃月白色素锦上的云纹。
开宴没多久,陈时敏就在一众贵女轮流上前祝寿的时候,顺势把谢清枫叫到首席入座了。至于厉掹...她记得那时候看到的似乎是个清隽温柔的腼腆青年。蓝袍玉冠,衣冠肃整,坐姿端正。
长相当然是出众的,那夜这位笑意温润的玉面郎君,叫许多贵女都看得脸颊发烫,谢清枫当然是很有印象的,不过...
那时楚王次子在西南一带还是素有雅名的翩翩好儿郎,谢清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妖孽,无法想象这三年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总之不会是因为发育。
按制,除非王府上奏请立世子,藩王之子是及冠加爵的。楚王是大阚唯一一个异姓王,也是大阚开朝以来硕果仅存的藩王,地位特殊,身份尊贵,在西南一代声望极大。
楚王子女六个,仅有两个嫡子,长子去年立为世子,嫡次子厉掹早三年前及冠赐了侯爵,是位同镇淮侯谢其郜的超品侯爵。
无怪乎刚才她叫公子时厉掹态度古怪。
谢清枫立时改口:“南安侯,失敬失敬,小女子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说你突然换了着装风格,在外地猛地一碰见,别说只在团建时见过一面的总公司总秘,亲娘怕是都认不出来这种话肯定是不行的,可不得是我眼拙。
厉掹:“你方才不是说脑子不清楚才记不得本候,怎么这会儿又说是眼睛不好。莫不是在戏弄本候?”
谢清枫闻言额角一跳。这话分明是在找茬了。
眼神一转,见梓李那头从小巷里钻出来,直奔城门,眼看要赶上队伍,斜刺里突然抢出来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将她夹着往另一边去了。
谢清枫看着,笑意淡下来,直视厉掹:“若是侯爷穿着三年前那件蓝袍,玉冠束发,我自然就不必头昏眼拙了。”
厉掹见她面上隐隐透出冷意,了然一笑。洛京镇淮侯千金谢清枫,京中出了名的耿直暴烈,她若一直温和有礼,倒要叫他怀疑了:“那这是怪本候了?”
“怪侯爷作甚,该怪这世道风气,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谢清枫这句挖苦说得慢条斯理,正眼都不带看他。厉掹粲然一笑,眼中划过一道青芒,举步上前。他这一步迈得又大又快,脚下生风把他下摆带的掀起来,露出黑色绣纹锦靴,吓得清枫手一抖,心里懊悔不已。
干嘛要去惹这尊大神!
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踏炎突然嘶鸣两声,甩着蹄子扭头挡在车窗前,冲厉掹打了两个响鼻,十分不友好。谢清枫心里一喜,暗夸踏炎争气。厉掹见状只好收回脚,一挑眉毛。
踏炎身高九尺,通身皮毛乌黑油亮,顺滑如缎,无一根杂毛,唯独四蹄火红,奔跑时如同蹄踏烈焰,修长健美,如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是一匹当之无愧的极品千里马。
在北疆一带,谢岩多有名,它就多有名。如果说谢岩是因为能打仗、人够狠而出名,踏炎就是因为跑得快、耐力好以及通人性、暴脾气出名。据说曾创下跑死三匹良驹的记录和发生过用蹄子敲碎偷马人脑颅的事迹。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名扬大阚的神驹了。
身高九尺的神驹立在车前,谢清枫从马背上看过去只能看到厉掹半张脸。挡住了迷人的笑涡,他眼睛里的些微阴郁戾气就无可修饰地流出来。
谢清枫看着,心中一跳,从窗户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抚摸着踏炎粗密的鬃毛安安心,淡淡地:“侯爷莫怪,踏炎是我家舅舅的心头好,被纵得性子野。您远着些吧,当心被误伤了。”
厉掹闻言广袖一扬,背过手,眼尾勾出一抹笑,“踏炎乌骓,本侯确实有所耳闻。如今看来果然是匹万金难求的好马,只是谢将军似乎驯得不太顺服。”
谢清枫倚在窗边浅笑,面上不动声色,头皮却嗡的一声麻了。如果她没有看错,这人袖子里别的是一把没有鞘的短刀,方才露出来的那一小截寒光闪烁的刀尖,依稀还沾着点暗红的血色。
是要劫持?还是刺杀?抑或只是防卫所用?
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清枫勾着嘴角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僵硬:“侯爷,您是说我舅舅不会驯马?”
仔细想想,楚王嫡子,堂堂王侯,便是要挟持或杀什么人,何必亲自动手?又做甚么非要杀一个不参与朝廷政事的重臣家眷,如今难道还有谁不知她是皇帝的小青梅,杀她有什么好处?
“谢将军驯马的本领,当然是少有人能比的。只也许是这马过于桀骜也未可知呢?”
厉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突然往城门处望了一眼,生生转了话头道:“左右是匹马罢了,我还能同它计较不成?本侯来宜城游玩,恰遇谢小姐,想邀来一道喝杯茶,不知小姐赏不赏本侯这个面子?”
男人说着状似随手指指街口斜对面的一间茶寮,一双桃花眼也敷衍地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谢清枫顺着望过去,只看见茶寮的半幅幡旗。
街角僻巷,人烟清冷,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可是他要来硬的,她也不可能反抗得了。
骑着踏炎跑?且不说踏炎乐不乐意给她坐,她这身子骨,别是马跑两步她就散架了。那也不可能叫踏炎把他的脑壳也踢碎了,何况梓李还在他手里。
生命安全大概不会受到威胁,清枫觉得还是要赌一把,宜城是她舅舅的地界,见机行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思及此,她轻轻咳嗽两声,虚弱地对厉掹说:“侯爷身份尊贵,本来我该下车好生见礼,只是身体不适,亏得侯爷不见怪。”
厉掹听她突然话锋一转,态度又温文起来,不由怀疑她是想借身体不适推辞,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又叫她截住话头:“可侯爷亲自相邀,我怎能不识好歹。”
见她态度回转,厉掹脸色才稍缓,勉强体贴一句:“无妨,家母身体亦不甚康泰,本侯知道病痛之人的苦处。”
谢清枫一笑,细声细语谢过他体贴,又不紧不慢地从小柜里翻出斗篷,慢吞吞系上,再不胜娇弱地扶着车壁挪到门口,接着对着离地三尺的车辕发起愁来。
车夫十分机灵,见状立刻懊恼似的大叫起来:“哎唷!老奴真是生了个榆木脑袋,因见舅老爷把小姐扶上车,就忘了带脚踏,这可如何是好!不若小姐踩着老奴的背下来罢!”
谢清枫细声细气:“张伯莫要如此,你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家给我赶车已是不妥,再要踩着你的背下车,岂不要叫我折寿?”
厉掹早已等得不耐烦,不过一直强自忍耐而已,此时见她磨蹭半天不肯下来,伸手就去捞她的腰,谢清枫一直神经紧绷,立即条件反射地拍掉了他的手,啪地一声还挺响。
三人一下都怔住了,张伯被南安侯阴沉的表情吓得不敢作声,一个劲地瞧谢清枫,盼她说点什么圆场。
谢清枫整个人都僵硬了,但脑子还能求生欲强烈地运作,吭吭巴巴地说:“这…侯爷…这个…男女授受不亲…”
厉掹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一圈,嗤笑一声。不用他说谢清枫也明白他的意思,就她这副干瘪柴瘦的身体,加上病恹恹的青白脸色和一头枯黄脆弱的粗糙黄毛,对比起风华绝代的厉掹来真是天差地别,任谁看到他和这么个黄毛丫头在一块都不可能想歪。
但话都起了头,谢清枫还是要坚强地把台词说完:“…侯爷未婚我未嫁的,还是不要过于近身接触的好。”
厉掹冷声道:“那你要怎么样?还想本侯等你多久?”语气生硬,隐有怒意。
谢清枫心知不能再拖下去,想了想:“不若辛苦侯爷借我一只手,我好扶着下来。”
厉掹沉着脸将手递到她跟前,五指紧握,手背朝上,可见上面一道红痕,正是方才被她打出来的。
谢清枫腆着脸装作没看到,小心地扶在他手腕处,正要发力向下走,却又发现一件尴尬的事。
她的胳膊根本使不动劲儿,扶了也是白搭。谢岩出门时根本就是用巧劲儿把她托上车的!
这回是真的下不去,然而观厉掹脸色,她是绝不能再“没事找事”了。
谢清枫左看右看,一咬牙,两只胳膊架在厉掹手臂上,厚着脸皮对他尬笑:“那就,劳烦侯爷扶我一把了…”
厉掹微微睁大眼,略显诧异地瞪着她,似乎不可置信她的厚颜无耻。一时间脸上褪去阴郁之色,神色透出些不自知的天真错愕,配上那张十分减龄的妖孽脸蛋,好看得让谢清枫心尖一颤,唇角微抽地别过脸不敢再看他。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厉掹却以为她是知羞才扭头不愿看他,便把她托着放到地上,谢清枫整个人重量极轻,厉掹一面暗暗心惊于她的虚弱,一面不留情讥笑她:“谢小姐果真知礼守礼,外男不可碰触你,你随意触碰男子却是无碍的。”
谢清枫回过头来看见他这张恢复傲气的脸,想着方才天真可爱的美人脸,也不同他计较,只惆怅又遗憾地叹口气:“若是力所能及,我也不愿意劳动侯爷。让侯爷见笑了。”
厉掹听得她的话语却默了一瞬,垂眸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略有些忧愁,不再多言,只道一声:“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