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 ...
-
天色渐暗,有归街点亮了大大小小的灯笼,小摊贩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方才还撒过纸钱的清冷街道突然喧嚣热闹起来,百姓纷纷换下衣服,和和乐乐一家人出来逛中元夜市。
谢清枫倚在窗边,远远地看着这番久违的热闹景象,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宜城虽近边,却并不因荒僻显得拮据寒酸,反而很有自得其乐的小热闹,这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古代虽然也设有类似检察院的官员监督机构,但碍于交通和通讯的不发达,在远离帝都和主要经济政治地区的郡县,官员的权力是很大的。地方百姓的生活水平能不能得到保障,除去地方环境本身出产,基本全看地方官的人品和能力,所以古代才有“一方父母官”的说法。
但哪怕是她所处的时代,一个国家的资源必定会优先向国都和经贸繁荣区倾斜,再要全面小康也还是难免有一时够不到手的边边角角,有许多内陆省份大山里的小村庄、犄角旮旯的小城镇都因为交通太差或者当地环境不好发展不了良性的经济循环,只能暂时靠政府扶贫政策生存,这是国家在发展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科技生产力发达的现代尚且如此,何况各种资源设施匮乏,制度不完善,在物资上更是处处不如的古代?
宜城这样的小边城在大阚不下两位数,不近洛都近军营,军令森严之下,大多只是空有名头的贫瘠小城罢了。可如今看来,除去有谢岩坐镇的缘故,太守也很有点意思。
一只粗糙的茶碗“嗒”地放在她跟前,谢清枫回过神,见厉掹黑脸,连忙笑眯眯地道了个谢。
厉掹见她冷哼一声,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凉凉道:“你胆子倒是大。”
茶寮内烛光黯淡,只他们这一桌坐了人点着豆大的一粒油灯,一旁碾茶叶的童子昏昏欲睡,账房先生不知所踪。
谢清枫感慨:“可真是下手的好地方。”
厉掹跟她嘴上交锋过两句,知道她大概是个什么德性,懒得接她的话。他小抿了半口茶便不掩嫌弃地把茶碗远远推开,皱眉看着谢清枫悠悠喝完了大半盏茶水,面色几度变换。屏息数次,突然上半身向前倾,隔着半个小桌凑到谢清枫跟前,沉声道:“我母妃病重,命不久矣。”
谢清枫啜着茶水呛了一下,咽进去半片带梗子的茶叶。
她一面被梗子划得喉咙疼,一面在突然逼近的美貌里挣扎。上辈子她也没有很偏爱美人啊?
想是小侯爷美过头了。
美人行事不流于俗。她还以为会沉默个半刻,再你来我往打几个机锋,然后才渐入主题,接着讨价还价一会儿,双方再借景抒情、怀古伤今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打打感情牌,到了最终谈判阶段时,她舅舅也就差不多该来了...
夭寿,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厉掹直勾勾盯着她,眼仁黑亮,微弱的烛光在他那盏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琉璃瞳里流转荡漾:“想必你已经猜到我此次前来是所为何事。”
谢清枫暗自倒吸一口再度被美貌惊吓的凉气,心中蹦跶着小鹿,脑壳里却奔跑过羊驼,这个真的猜不到啊哥哥。楚王妃病了,她是有灵药啊,还是有神医啊?
厉掹见谢清枫垂着眸子拨弄杯盖,道她不为所动,语气稍沉:“我自知此番是强人所难,但我母妃情况危急。这次算本候欠你一个人情,只要谢小姐愿意将莫先生借我一个月,日后你有用得到我厉掹的地方,尽管提出来,我厉掹绝不推诿!”
这话姿态放得够低,语气却十分强势,压迫十足。寻常十三四的小姑娘听了会怕会惊慌,谢清枫却不会。
她琢磨着厉掹的话,其中那位所谓的莫先生…神医还真有啊?细想来自罗盛回洛京,林滇予也突然不见踪迹,原来与这事有关么?谢清枫眼神在他袖口一扫,低眉敛衽,不动声色:“侯爷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按理说我该体谅侯爷一片孝心。若是能做主,我定然竭力相助。只是侯爷也应该知道,我如今处境不比从前,自来宜城之后,身边诸事都是由舅舅安排的。”
如今整个大阚的权贵中谁人不知她处境尴尬,是块不上不下的鸡肋,结交无用,得罪无益。识趣点的根本不会往前凑。厉掹不找她舅舅,也不去求皇帝,偏偏要来她这儿找晦气,要说其中没有什么隐情,她才不信。
厉掹的意思她大概听明白了。他母亲楚王妃得了重病,非得要一位“莫先生”才能医治,小侯爷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莫先生”在她这里,想要问她借人。只是大约因为某些比较复杂的原因,他这个借人的态度和方式有点不太礼貌,毕竟你上谁家借个什么那都不好袖子里藏把刀。
而她这边,不管莫先生是什么人,愿不愿意被借出去,她大约确实是做不了主的。
厉掹一顿,脸上显出一丝难堪,他压低声音道:“本侯自然知道,早些天去信问过谢将军,他…他态度坚决,不肯答应。”
谢清枫了然,感情是过了明路,可惜阳关道守了人,走不通,只好另辟蹊径来试一试独木桥了。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是万万不想卷入任何事端里的,特别是谢大小姐的生前旧事。她现下远远避在这样远的小城里都有人能找过来,可想而知待得将来养好身体,若不得不回洛京,会有多少人多少事找上门。
她毕竟不是原装货,什么人对什么事怎么个调度,她怕自己拿捏不好。再加上几度梦回的皇帝阿兄,她光是想想就焦虑得烧心。
厉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她脸色古怪,咬咬牙道:“莫先生赣湘名手,擅治各色疑难杂症。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声名之显,别说谢将军区区四品的北征将,便是建威大将军同镇淮侯亲笔手书,也未必能请来。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其中定有陛下授意,只要你愿意开口,谢将军想必也愿意通融一二!”
这番话听罢,谢清枫脸色难看极了。
小侯爷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皇帝陛下和眼前这位的处境正是十分尴尬的时候,他这话无疑是戳了人家的痛脚。兄长说的不错,他果然是不懂求人的,不但不懂得求人,反而容易得罪人。
谢清枫望望天色,叹口气道:“侯爷到底想要我怎么做,直说便是。”
谢岩想必也差不多该发觉了,厉掹绝不可能在这里跟她干耗着,与其等着他出口要挟,不若她先示弱妥协。
厉掹似是没想到她会率先提及,先抬眼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才压低嗓音:“本侯想劳烦谢小姐亲自引荐。”
谢清枫:“行,我试试。”
厉掹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谢清枫应得这样快,反而开始忧心忡忡。若她只是为了脱身才这样说,万一到了谢岩那里被倒打一耙怎么办?惹怒谢岩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谢岩只是针对他还好,就怕闹得大了,说不好楚王一脉还会与两谢交恶。
两谢都是陛下看重的朝臣,谢清枫在皇帝心里又地位特殊,得罪姓谢的,和得罪皇帝有什么分别?他楚王府在大阚已经够招眼了,自幼家里人就耳提面命要他口舌需谨慎,行止莫张扬。低调行事,方是长久之道。
厉掹神情凝重脸色不停变幻,谢清枫给自己续杯茶,哭笑不得地说:“您这会儿担心我反悔晚了些吧?左右除了信我,现下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现在轮到厉掹脸色难看起来。
“侯爷,我也不许什么花里胡哨的诺言,只要您之前所说皆是实情不曾欺瞒,这个忙我一定帮。莫先生能不能跟您走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尽己所能相助,就当我为了交您这个朋友,您信我一次如何?”
“朋友?”厉掹诧异极了,脸上渗出几丝不可置信来,仿佛心惊于谢清枫能说出如此天真可笑的话语。
“朋友。”谢清枫一脸坦荡,对着历小侯爷笑得毫无芥蒂,似乎半点不在乎他的嘲讽
厉掹瞧她半晌,不知为何心中愈惊。他垂下眼帘,不自觉捏起袖口。他内心此刻十分挣扎。按理说他本不该轻信任何人,尤其这里不是楚地。
其实谢清枫面容小巧,眉眼稚气,眼仁又极黑,惯常爱直直盯着别人眼睛说话,眼尾下弯不显得温顺或沉闷,反而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率真,加之整个人也娇小,愈发像个较真懵懂的孩子,说出口的话再异想天开也难免令人感觉赤子之心一派真诚。
厉掹家中兄长大他许多,下头弟妹与他年龄差得却不远,且都是庶出,相处不多。他其实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小孩子,不知道小孩子都是什么样,只看着谢清枫认认真真地挺直小腰板,用稚气率性的眼珠子盯着他,觉得仿佛笑话或者不信这个女孩子,是很过分的事情。
且母妃之恶疾攸关性命,如果事情可以到这里为止,能早一日解决问题当然会更好。
他日前收到谢岩的回信,措辞虽礼貌,意思表达却很直接,不能借。他当时就明白了,谢岩也做不了主。那位远在洛京的能做主,却不见得会松口。明面上他能走的路子,也确实只剩下谢清枫这最后一条。
厉掹自衬如果不是迫于无奈,绝不会走这种下三滥的路数。这些年他虽然因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顾忌,行事略显狂放,却也不至于沦落到去逼迫一个无冤无仇,还遭遇凄惨的弱女子。
只母妃已是靠药材吊着一口气的状态,实在耽误不下去了,他是摒弃了车队行李,甩开大批护卫,只带着两个侍从日夜不休策马前来。谁知到了宜城才知谢岩早出晚归,近日恰好军中事务缠身,常常夜里也不回府,他根本堵不到人。
没有圣旨或者谢家人的帖子,哪怕他位列超品侯爵,也还是连府门都进不去。楚王身份特殊,他身为嫡支嫡子跑到宜城已是极为不妥,绝不可能再去闯军营。在城中空盘桓了两日,好容易撞上谢清枫出府,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如此行事。
他与谢清枫不熟,只听人说是个耿直烈性的女子,为人却还算慷慨,想必他诚心去求,还是很有可能能借到人的。
厉掹深吸一口气,突然从袖子里掏出短刀。谢清枫见状囫囵起身,拔腿就跑。小侯爷反应极快,猛地越过小桌一把扯住了她的脚踝,怒斥:“你跑什么!”
谢清枫用力蹬着脚骂回去:“你都拔刀子了!还不兴我跑?”
厉掹大怒:“不是你说的做朋友?”
谢清枫回嘴:“哪家请朋友喝茶揣着刀?”
一旁的童子被这动静惊醒,睁眼一瞧,非常不得了。两位客人男的扯着女的,一位手里拿着刀,一位掌中紧攥着茶杯,另一只手还握着灯台。小童没甚见识,一时愣在当场。
厉掹:“我不伤你,你先坐下来。”
谢清枫:“你先放开我。”
厉掹:“你先坐好。”
谢清枫:“我坐好了你扎我怎么办?”
厉掹气笑:“我想扎你用得着等你坐好?”
谢清枫想想也对,就先坐回了半边身子,灯台烛火扑烁两下,又从可怜兮兮的米粒大长回黄豆大小,灯油晃荡下溢出两滴掉在她手上,谢清枫手微微颤了一下,稳稳地擎住灯柱,面不改色。
厉掹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会儿,一手将短刀放在桌上,慢慢放开她。谢清枫仍然紧绷着没有放松警惕,他苦笑着握住刀刃,将刀柄在桌沿一磕,谢清枫就着手里的烛火看见桌上凭空多出一小堆土黄色的粉末,她鼻子灵,能闻出几丝土腥味。
厉掹:“这是我兄…我门下人献上来的药粉,可致人昏睡,若药效未过,任谁摸脉都摸不出病症,汤药针灸也一概无用。”
谢清枫眼皮跳了两跳,探询地向他看去,厉掹不接她的目光,反手将自己那杯茶水泼出窗外。
“把这药寻机给你喂下去,再绑了你那侍女和车夫,跟你舅舅说路遇蒙面刺客把你迷晕了,是本侯救了你,他即便当时不信也无证据。届时叫你先睡上三五日,等谢岩发现莫先生也无计可施,自会上门找我。”
外头半斜屋檐将远处喧闹街市遮去一角,火光和人影在小小这一块暗影里来来去去。热闹离得远,谢清枫周身静谧极了,生出几许清冷。
童子不声不响蹭到门边,跑出去了,厉掹毫不在意,他捏着茶杯,用刀尖把桌上的药粉一点点刮进杯子里。
“我好歹是楚王嫡子,在册的侯爵,他再急也不能对我动粗。我此时再将刺客的去向告诉他,然后同他一道去擒贼,找出解药,把你救醒。你大病许久身体虚弱,一时间醒不了,但好歹也已经脱离危险,好好将养即可。我此时提出求见莫先生,多半是可行的。”
谢清枫面沉如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厉小侯爷只是讲得粗陋,她当然知道是可行的。甚至他没说出来的她都能替他补齐。
蒙面的刺客指不定就已经在屋外等着了,小侯爷盘桓了两日,足够大批护卫赶上。宜城多有从军男子,又近军营,护卫们换身衣裳分批进城,即便体格强壮,行走铿锵,城卫也不会生疑。倒是厉掹长相出众,记得他只带了两个贴身侍从进城的想必不会少。
她知道这个时候是有死士一说的,小侯爷要是心狠一点,别说梓李和老张,这批护卫说不定也不必再回去。
“谢小姐,你看,我不是没有办法,真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再龌龊的手段我也是会使出来的。”
厉掹掏出帕子沾了些水,把桌上残余擦拭干净,再把茶碗朝她一亮,叫她看清楚细细铺满瓷白底的黄末,兑了茶水,一口吞了。
谢清枫一惊,“你…”
厉掹:“不要紧,为防万一,我事先吃过解药。”
这就是他的诚意了。
谢清枫叹气,心情突然间压抑了一瞬:“那还真是谢过侯爷心善。”
厉掹摇头,“我不心善,只是寻常人谁会喜欢作恶。谢小姐既然愿意帮本侯这个忙,那就不必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僵。”
既然话已经说开,两人不再逗留。南安侯手往怀里一摸,脸色顿时僵了一下,他清清喉咙,看向谢清枫,小姑娘笑出八颗莹白牙齿,手一摊,给他看白净的掌心:“我也没带。”
“…”
“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侯爷方才说是要普洱。普洱产自楚地,沧州又太北,路途如此遥远,这区区二两于店家想是镇店之宝了。平头百姓,挣钱不易啊。”
“…本侯没说不付账!”
谢清枫狡黠一笑。她就占个嘴上便宜,回报侯爷这次的请茶之恩而已。也缓和一下尴尬陌生的气氛。
小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搬救兵了,账房也不见踪迹,她便在柜台上扯了一页账本,提笔言明天亮后会派人来送茶钱,拿算盘压好了招呼厉掹走人。
厉掹瞥了一眼,十分嫌弃:“你这字也太丑了些。”
谢清枫随口瞎扯:“生病了手没力气,拿不稳笔。”
前脚跨出门,谢清枫刚一眼瞄见屋外拐角处卧着一只手,厉掹就扯着她的后领把她狠狠拽回来了,一柄环首刀几乎同时贴着她的鼻子唰地砍了下来,削掉门框一片木头。
厉掹把她甩到身后急喊了一声躲好,就握着自己的短刀格上去,谢清枫迅速后退着躲到最暗处,勉力掀起一只小桌挡在身前,后背靠墙。她心慌慌地,猜那手是碾茶的小童倒在拐角。
厉掹那头这点功夫就夺了对方的刀,但另有一个抢上来,谢清枫听到“刺啦”一声,厉掹躲得快,被划开了袖子。
她白着脸,一手按住胸口,心跳震得她胸腔疼,血液流速也快,快得她头顶发麻,眼前开始一阵阵地浮出黑影。还是身体太弱,受惊得狠了怕是要晕厥。谢清枫咬牙撑着,拿指甲掐大腿肉。
不能打归不能打,不好扯人家后腿。
谢清枫缩在后面观察战况,越看心越沉。厉掹身手大约十分不凡,开头放倒一个,夺了刀和第二个缠斗,没对两招就打得对方连连后退,勉力抵挡无招架之力,谢清枫见他单手挥舞着环首刀劈扫,落刀又快又沉,很有架势。
眼看一局定胜负了,从她看不到的方向又拐出两个人,黑衣蒙面,那架势看起来就比前一拨厉害许多。两人一人用剑,一人使短刀,用剑的抢上前与厉掹打在一块,短刀直奔门内而来,四处搜寻。
厉掹见状攻势愈猛,只这一次的黑衣人却没那么好对付,且战且退拖着他,短刀的目光已经扫到她这处来。谢清枫心里咯噔一下,往桌子后缩了缩。今日中元,她穿得素淡,月牙白在黑暗里分外显眼。
谢岩和刺史稍作叙话便告辞回到街尾,却只见马车敞开窗门,孤零零停在街道尽头,侍女车夫都不在原先的位置上,拉车的两匹母马一改往日温顺,躁动不安地撅蹄子喘粗气,脖子高高扬起,又被缰绳勒得落回去
谢岩眉心隆起,缓缓停下脚步四下观望。几息后他蜷起指节置于唇畔,吹出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声。
踏炎的嘶鸣应声从不远的小巷里响起,谢岩一转身,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好从拐角的一间茶寮里破窗而出,狼狈地摔在地上,手里的刀重重甩出去。
谢岩神色一厉,拔腿跑上前跳入七零八散的窗口,脚尖还没落地,眼前突然一道白光掠过,迎面划过锋利的刀刃眼看就要削到他鼻梁上。谢岩轻巧地往旁边一避,精准地扣住来人的手腕用力往下压。
若是一般人,这一下恐怕已经把手折断了,然交手的人明显也不是善茬,手肘顺势撞过来,另一只手从腋下冷不丁送进来一把短刀。
谢清枫在角落里抱头鼠窜,此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舅舅!”
谢岩反应极快地将已经制住的那只手一拧一扯,那人闷哼一声,撞在窗柩上,短剑脱手飞出去,掉到地上滑了几圈,被谢岩踩在脚下。
同时只听哐当一声,一只粗瓷碗砸在歹人鼻梁上,直将他砸得涕泪横流,蒙面的黑巾也一歪,漏出大半嘴脸。
歹人大约是鼻酸难耐,缓了好一会儿才地仰起头,用朦胧泪眼瞪谢岩:“奸佞!”
又转头恶狠狠地冲她道:“妖女!”说话间两行鼻血伴着两行眼泪缓缓流下来。
这位兄仁是个方方正正留着络腮胡子的国字脸,眉毛浓密飞扬,双眼大如铜铃,一副正气凛然的堂堂相貌,只是滚滚泪珠和汩汩鼻血慢慢汇入他胡子里的情境使人目不忍睹,谢清枫只好尴尬地放下手中的另一只茶壶:“哈,哈哈,舅舅好身手!”
谢岩反扣着络腮胡的胳膊摁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眉目坚毅,衣袂飘飘,冷笑:“好一个不知廉耻的贼寇!”
络腮勃然大怒:“谁是贼寇!我家世代耕读,你一个山野樵夫出身的莽汉也敢!”
谢清枫:“……”
那真是恕她眼拙。
谢岩不同他废话,只将络腮堵了嘴捆起来,回头看顾谢清枫。
“可有受伤?”
谢清枫扯扯嘴角,白着一张脸笑:“没有。”
谢岩眉头夹得死紧,把她搀起来引到一枚坐垫上:“你先休息一下,谢泉即刻便到。”
把外甥女安置好了,谢岩才四处打量。
倒在地上的两扇木门裂成四瓣儿,门坠旁赫然嵌着一枚非暴力不合作的月牙状马蹄铁印,踏炎昂首挺胸立在门内,头对着谢岩进来走的那扇窗,蹄边倒着一个仰面朝天躺着汩汩吐血的黑衣蒙面人。想来一开始飞出窗外的灰布衫也是它的杰作。
门外地上趴着的似乎是茶寮的童子,借着外头的月光他能看清楚两个毛茸茸的发髻。清枫扯扯他的裤脚问:“还能救吗?”
谢岩点头,“应该是劈晕了,没死。”
谢清枫不由长吁一口气,苍白的脸色松出几分倦意来,她轻声说:“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吧,真是无妄之灾。”
谢岩无甚意见,“吩咐谢泉去办就行,你好好养着,不要操心这些事。”
说罢抚平衣摆,往厉掹那头去。
谢岩一来,厉掹就轻松了许多,定下心神没一会儿就拍晕了黑衣人,这会儿半蹲在黑衣身边,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谢清枫远远瞧着谢岩面色平常地和厉掹交谈起来,不自觉提起一口气。
说来也怪,她不久前对厉掹还心存警惕,这会儿却极担心舅舅对他不客气。大概是因为厉掹刚刚不遗余力从刺客手下保护她的缘故,他挺身而出得太自然果断,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这让她下意识就认为厉掹其实是一个面冷心热、心怀侠义的人。
况且他又长得那么好看。
谢清枫不希望谢岩真的因为今天的事情怪罪厉掹。仔细想想如果没有他,她一个弱女子坐在马车里,身边只有一个比她强不了多少的梓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车夫,唯一算得上战斗力强悍的踏炎也不可能同一时间挡住四个身手矫健的杀手,又不是真的神驹成精了,那也估计凶多吉少。
她不放心厉掹,又听不清两个人在说什么,就有意观察两人的神情。厉掹明显是有心事,笑得有些勉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谢岩表现得十分平静,只在说话间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谢清枫和谢岩相处了一段时间,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惯性小动作。她这个舅舅看起来沉默寡言,稳重可靠,实则是个极其耿直的男人,脾气不算好,发起火来天王老子也压不住。所以踏炎的脾性其实算是随主,只是畜生不懂人情世故,更外放些。谢岩这一眯眼是发现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等着抓到把柄憋个大的呢。
谢清枫忧心忡忡,拍拍着扑在她怀里哭的梓李的背,嘴里安慰着小姑娘,心里给厉掹点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