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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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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谢清枫果然不负所望地发起高烧。迷蒙间听到谢岩请了什么人来为她诊治。生病时她总是掩不住格外警惕而缺乏安全感的习惯,于是挣扎着提起眼皮子勉强瞄了两眼,两眼都瞄到纱帐外那面水色屏风上的鸟,一只黄色,一只蓝色,谢清枫头一歪病恹恹地靠回枕头,一脸麻木吓了梓李一跳。
谢岩说着话走近了一些,同行的大夫终于跟着绕过屏风。谢清枫终于窥见一二。面相看不清楚,瞧身形是个挺拔魁梧的大汉,和谢岩并肩站一块儿看着不像大夫,倒像也是个将军。
谢清枫烧的脑袋一团浆糊,开始胡思乱想:都说宜城近边,家家户户服兵役的儿郎自小勤于锻炼强健体格,难不成连个大夫都练得八尺身长孔武有力?这怕不是个擅正骨的大夫。她可娇贵得很,经不住这壮士大夫的无情铁手摧残。
这么一想她就极不踏实,想开口委婉提醒一下人家大夫,务必牢记要对病人轻拿轻放。奈何她身子骨太弱,嘴皮子都倦怠得张不开,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只昏着也不时惊着一般猛地动一下手脚,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个不停,梓李又着急又心疼,连谢岩一向瘫着的冷脸都绷出褶皱。
大汉探眼一瞅,也不把脉,挽起袖子先指着谢清枫呵斥:“你个女伢子!年纪小小哪里来这么重的心底事!老子个快过得五十岁的老头子,还能对口水娃娃有想法?”
话音刚落,谢清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谢岩:“……”
莫远圭朝梓李招招手,“你拿个湿帕子来。”梓李把帕子递上,刚转个身,突然直直倒在谢岩脚边,谢岩下意识就把人踢出门去了。
“你踢她干哈子!”擦个手的功夫再抬头,人没了。莫远圭吓得乡音都冒出来了。片刻后他从外面回来,沉着脸道:“胳膊都踢折喽。”
谢岩眉头隆紧,“这个丫头突然晕倒,情状诡异,踢出去总比留下来稳妥。”
莫远圭一拍大腿:“哎呀!我在手腕上抹了点自己做的安神散,那丫头刚刚靠得近,不小心吸了一点,睡晕过去了而已嘛!”
谢岩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抹的安神散?抹药做什么?要用药说一声便是。”
莫远圭指床:“你家女伢子防备心重的很,不好直接给她用药。我方才大声说话吓她,等她不注意吸到了药,自然就可以安睡。我这个药劲大,可作麻沸散用,不然那个小丫头早就疼醒喽!”
谢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莫远圭嘲讽他:“原来哪样嘛?原来老子对口水娃娃有想法?”
谢岩干咳一声,转身走开了。
梓李是他外甥女的贴身大丫鬟,这些天瞧着也很得宠,他得安抚一下,可不好让清枫埋怨他。最好让莫远圭顺带把把脉开个药。
谢清枫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后神清气爽,身子骨前所未有地松快。她心下十分诧异。往常她无论睡多久,醒来后都是头晕脑胀,眼前发黑,缓上个把时辰脑袋也依然隐隐作痛。今晨是她数月以来睡的第一个踏实觉。此前她都快忘了睡个好觉是什么滋味儿。
天色蒙蒙亮,谢清枫难得有这样舒坦的时候,便也不再躺着,起来仔细披了衣服,打算久违地看看日出。她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倚在正对着窗口的小塌上,拉上薄毯,喝口热茶,惬意地舒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好的缘故,她觉得今天的茶水格外甘冽可口,清香扑鼻,喝下去胃里暖融融的。
喝着茶,一阵风掠过脸颊,谢清枫舒服地眯起眼深吸一口气,青草和着泥土的清凉味道盈满鼻腔,风里掺着湿润的凉意,谢清枫立即起身把窗户阖上大半,心想今日大约无缘赏日出。
不过眨眼间,窗外果然瓢泼大雨,周身安静,雨点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门外小院里铺的青石板,谢岩说下头埋了酒,有好些石板下是空的。谢清枫凝神细听时能听见水滴砸在上头清脆的敲击声,雨滴下得急,清冷叩击声也变得绵密欢快。
“表小姐起得真早。外头大风大雨的,小姐还是多披件衣裳,当心着了凉气。”
门口站着一个绿裳白裙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俏丽温柔,嘴边缀着一点盈盈笑意。她说着话收了油纸伞,肩上挎一只棕色绣金线回字纹的包裹,提裙从一片水蒙蒙的雨线里轻盈地跨进门,在谢清枫眼里就像活脱脱从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美人。
美人上前朝谢清枫行了个礼。那样迅疾的步子也能走得翩然柔婉,曲裾端庄。
谢清枫回过神,坐起来微笑着问:“姐姐是?”
“婢子柳环,从今日起就跟在表小姐身边伺候了。”
柳环跪下来给她磕头,谢清枫赶紧拉住她,道:“我这儿规矩松散,不必行此大礼。”
柳环摇摇头:“表小姐宽和是婢子的福气,既然往后表小姐就是婢子的主子,该磕的头还是要磕的。”
谢清枫听得这话顿了一下,她原以为柳环只是谢岩临时调来照看她的府中丫鬟,现下看来,是直接给了她一个。
细想来也不稀奇,她身边如今只有梓李一个贴身丫鬟。但梓李平日虽活泼些,也是很利索能干的。她自己感觉是尽够用了,谢岩却总觉得万分委屈了她。此次没一次性送他十个八个来,想是舅舅已十分顾及她这个外甥女的感受,很克制了。
谢清枫院里人不多,人少事多,大家各司其职都挺忙的,所以规矩也少,寻常见了谢清枫都是福身行个礼就走开忙自己的,非主子开口吩咐无需驻留。柳环却坚持要拜,说是该有的礼数。谢清枫没辙,也不再白费口舌,干脆让她拜。
建威大将军府不在宜城,在隔壁的浮阳。谢岩任征北将军后每日需到宜城城郊大营巡视,不能日日回家,干脆就在宜城将军府住下,一旬一次的沐休再回浮阳建威大将军府。四品武将的府邸住他一个很够了。
谢岩一个大男人住,府中除了厨娘和浆洗的仆妇,便没有其他女子。谢岩夫人在浮阳侍奉公婆,教养儿子,还要操持家务,没有空闲来照顾丈夫。派过来的丫鬟婆子没几日就让谢岩送回去了,说是他府中公务书信多,不便让女辈随意出入。整理书房、打扫洗漱一应琐事,自有随身的小厮去做。
浮阳那头也就不再送人来,只每月送些衣服吃食。柳环这次就是随送东西的马车来的。
这倒是料到了,谢清枫随口问了一句:“你以前在府中做什么的?”
“婢子原是老太太院里的二等丫鬟,领着底下的小丫鬟做洒扫的活计。五月初奉老太太命去大夫人院中伺候。”
谢清枫诧异道:“是大舅母吩咐你来照顾我?”
柳环垂着脑袋,声音都压低了些:“不是大夫人。”
见她似有愧色,面露尴尬,谢清枫也颇觉尴尬,总觉着问到的是不可非议的长辈之事。这话赶话说到这儿了,突然停下不问显得心虚不说,若是这个丫鬟以后要跟着她,最好还是把前因后果打理清楚。谢清枫硬着头皮清清嗓子,放缓声音问她:“那是...舅舅让你来的?”
“也不是大爷,是大少爷。”
大少爷?
谢岩的儿子?
那就是她大表兄咯。
谢清枫愣住了。
可她压根儿不认识这位表兄啊?
谢岩有两个儿子,老大名叫谢竫,虚岁十九,老二谢竳也有十七了。
柳环是谢竫送来的,据柳环说还事先征得了她舅舅舅母的同意。
谢清枫满头雾水。
本来像送丫鬟家仆来供她使唤这种事应当由她外祖母和几位舅母安排,虽然她也没见过她们,但这种家事本来就是由府中女主人或有辈分的女眷操持。同辈兄弟姐妹见面时送些见面礼倒不奇怪,未曾谋面就送丫鬟可就说不过去了,何况还是业已到了可娶亲年纪的未婚表兄送的。
彼时浮阳,建威大将军府。
谢老将军刚回府就听说长孙在高晖院罚跪的事,立刻拧着浓眉往内院去了。谢竫见祖父回来,不由得喜上眉梢,被谢老将军隔空恨铁不成钢地指了一指也毫不在意,腆着脸朝祖父求饶似的作揖。
谢老将军瞪他一眼,转身进了老妻的屋子。片刻后,老夫人身边的芳兰出来,说大少爷可以回去了。
谢竫警觉,一回到自己院里就立马吩咐小厮简单收拾了,直奔宜城投奔他父亲去了。
老将军还在屋内安抚老妻:“竫儿素来很有分寸,他也这么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这把年纪了,合该放宽心,不必将他看得太严。”
谢老夫人叹口气,她家老郎君说的她如何不懂。若非时值多事之秋,她也不会拦着孩子们天高海阔,各谋前程。
“就算他心里有成算,也该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一个奴婢罢了,他就是不愿意来求我,求求他母亲借个名义送出去难道不成?哪家未婚小郎君会给不曾谋面的表妹送丫鬟的?是嫌他自己名声太好,还是觉得那孩子麻烦不够多?”
看妻子是真动了气,老将军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往日他也不是这样鲁莽的性子,这次确实有失周全。你罚一顿,训斥两句也就罢了。我会寻机再去提点两句。”
老夫人冷笑一声,“什么有失周全,你这孙子精着呢。”
谢老将军听着这话总觉得有点不得劲,但还是把莫名的怪异感压下去,问他关心的:“怎么?还有别的缘由?”
“不就是最近给他重新议亲的事。”说到这个,老夫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她重重放下茶杯,满脸怒气:“林家处事也太难看了些!若不是我们岚儿和他家林慧娘那几分交情,就林家老大三瓜俩枣那点家底,我看得上他家女儿?当初扒上来死皮赖脸攀亲事的是他自己,现在岚儿的闺女刚出事,就急不可耐地来退亲,还想把过错推到竫儿身上,我呸!”
谢老将军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竫儿是我大将军府的嫡长孙,他自己也不是没本事的。当初我就觉得林家不堪结亲,若不是看在岚儿的面子上,他家姑娘看着也不算太差,我才不会同意。”
老夫人瞪他一眼,“这是一回事吗?我难道是为了林家退亲才让他罚跪?你少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就你们这点小花样,老子玩了儿子玩,儿子玩了孙子玩,我都看腻了!”
谢老将军被拆穿,颇感面上无光,讪讪道:“孩子不愿意那么早成家,等两年也无妨嘛。正是少年意气,满腔热血想建功立业的时候,你就是压着他娶了亲,让人家小姑娘天天空守在院子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夫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以前没想过那孩子会出宫,我们两家各自紧闭门户,教养子女,不该争的一根手指都不曾动过,这些年也算安稳。可现在…朝内动荡,关外这两年也渐渐不安宁,我就是防着个万一。”偏偏那孩子这个时候被送出宫,还逼皇帝许了皇后之位,那些世家大族看来确实是下了本要跟天子博弈一番。
她家同亲家镇淮候早在先帝在位时就被硬绑上了皇家的船,此时外患骤生,打仗他们两家是不怕的,怕只怕皇帝制不住世家,叫他们前头博着命,背后被放冷箭。
谢老将军也心情沉重,但脸上却不露分毫,“说不准的事呢。再说,我还没老到拎不动刀,老大更不是好欺负的,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孙辈。”谢老将军挺直腰板,沉声道:“我谢望当年能把他北狄打出岭外三百里,再来一次照样能叫他们滚回荒漠继续吃沙子!”
他虽常年不在洛京,却也不是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和谢老夫人不一样,他官场多年浸淫,军中有人脉,手里也掌着些军权。世家一旦有动作,是绝无可能全部瞒住在沧州驻扎了四代的谢家的。算起来,到谢竫这里已经是第五代,踩着父辈的脚印在将才济济的北军里站稳,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北狄西魏当年被两谢和几家有能耐的世代武职勋贵打得老老实实,哪有那么快恢复元气,竟还能生出胆子来犯,令人匪夷所思。这里头查出有世家的手笔时,谢老将军心都凉了半截,同时也又气又怒。
内斗归内斗。世家根深蒂固,于农耕商贸各道都霸占了绝大多数好处,官场之中还打压寒门官员,有才能的要吸纳,不肯同流的便处处压制,在朝堂上声势浩大如此嚣张跋扈,不懂收敛,皇帝要剪除党羽,肃清朝堂,实在太再正常不过。
可斗得再狠,他们这些浴血杀敌的将士们在抵御外族、流血牺牲时,守护的子民里也是包括了这些自恃高门大户底蕴深厚的世家的,先帝执政最后那几年里打的仗叫洛京半数武勋家里几乎绝了户,边城儿郎的引魂幡白了大阚半条边境线,好容易守住的国土这才安生了几年?当年城墙脚下的血色都还未褪去,数十万将士尸骨未寒,这些世家大族为了争权夺利,竟能勾结仇敌,叛国背主,简直丧尽天良,枉为人臣,枉为人表!
说到最后,谢老将军老夫妻俩相对无言。看似只是孙辈的婚事,但所谈所想的根源却不足为外人道。祸从口生,多说无益。
当初选的这门亲事虽低了些,但家里其实看上的也就是对方这份不高的家世。不高就牵扯不到朝堂。以谢家在本地的威望地位,条件降低至此,选择多得是。只不过当初长女谢岚入女学时同林家女儿玩得不错,林家本地乡绅,也算知根知底,所以林大使妻子来试探口风时他们才松了口。
谁知人家志气高,不仅供着儿子买了个小官,还七拐八扯地同世家攀上关系。一听说谢家女得罪世家,又被皇帝赶出宫,就着急忙慌来撇清关系。谢老夫人想想都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这是看着她谢家平日和善好相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区区一个不入流的乡绅,真要惹恼了一品建威大将军,收拾一个林家都不用她亲自动手。
谢老将军出了院子就听管家说了孙子跑去宜城的事,笑骂一句,又摇摇头,“小兔崽子,挨了那么多顿打,次次好了伤疤忘了疼。看这回你老子怎么收拾你。”
天色尚早,谢老将军却没有再回军中,而是转身去了书房。各处信件连日送到府上,封封加急,甚至有自洛京来的密信夹在他旧时部下的信件中。他事后回信试探,对方一无所知,真当他是单纯问候,还大为感动,寄了二斤珍藏多年的白毫银针来。谢老将军不通此道,听说这茶有防暑益气,明目护肝之效,转手就叫人送去宜城给他的外孙女了。
谢老将军心道情势紧张如斯,他也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谢清枫从梓李房里出来,袖子都湿了一截。
对此谢岩冷静地说:“我赏一百两给她。”
谢清枫:“……”
她就跟梓李说是舅舅的赔偿吧,道歉她是不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