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十五章 牡丹（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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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绣，对于姑娘们来说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活，几乎家家的姑娘都会，只是洛丹婷从小生在富贵人家，又是被娇养惯的，这些织锦绣活哪轮得到她干？要什么不是绣坊里弄来的？还是上好的。
她思索良久，定了决心，褪了脖颈中祖传的凝脂玉，拿给隔壁王婆，央求她教自己刺绣。王婆是这村里绣艺最好的，曾听说是宫中绣师门下的弟子，因体弱多病，才最终没进得宫中。这些日子，丹婷除了耕种养家就是跟着她学刺绣，虽说新上手，但凭得脑袋聪明，绣得花草含笑生姿，绣的禽鸟展翅欲飞。这样不觉又是一年。
早春二月的天里，天还有些许凉意。寅时的天际还是混沌的一片，城里已有人打点张罗了起来，巨大笨重的木质车轮从城门内外碾进压出，京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一个小厮拉着一车的丝绸当街走过，车很重，他缓慢地挪着步子，眼皮瞌睡地还没清醒几分。一阵呼喝让他呆了神。
“让开！让开！”几个气势嚣焰的大汉抬着顶红轿子赶将上来。小厮一个踉跄，布匹撒了一地，翻滚着铺开老远。
小厮刚想弯腰拾布，一大片阴影笼罩上头顶。他抬头望，那两个大汉正气势汹汹对着他。
“怎么回事？”一个文弱的男音从轿中传来。随即一双黑底官靴跨出轿外，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子打着哈欠走到他面前。
黑底蓝袍，翻条的边，中间一块补子是片汪洋。茫茫海中耸立着一块巨石，两只仙鹤飞栖其上，双目朝着日光。两边和上方分别绣了三个蝙蝠。看品级是一个正一品官员。
“对不起，对不起！”小厮一边慌忙拾布，一边低头认错。弄得手忙脚乱，抱了一匹布又掉一匹。
“舒大人，这小厮不知罪，待属下好好罚他。”他身边一个狗腿样的人上前哈腰说道。
“不用。”那官人很无趣地瞥了小厮一眼，又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地掉头回轿了。
小厮看着轿子远去，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那就是舒文斌舒大人，皇帝的驸马爷，一品大学士。有人传他曾是前宰相家的书童，不知怎的境遇有了今天的福气，虽无欺压百姓贪图昏庸，却也官架很大，平日里没什么言语，一副冷模冷样，让人觉得生硬隔膜，人们见着他总远远地躲去。
他懒洋洋地蜷在轿中，皇上连夜的召见弄得他精疲力竭，东洲泛了洪水，淹死无数庄稼牲畜，百姓遭殃，皇帝为了赈灾国库日渐空虚了，边境又有豺狼虎豹虎视眈眈，无数烦人的事搅的朝廷不得安宁。
抬手掀帘，阳光刺得眼细眯成一条线，那线中的世界，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冷漠，习惯了孤独。虽然身边有无数的人陪伴，有美貌的公主撒娇，有大批仆从服侍，可还是提不起精神来。记忆中，似乎遗漏了什么美好。那个深埋着不想挖掘的味道。
细线中闪过一抹红，亮得他睁开了眼。多么熟悉的红！他探头回望，一浴红衣的少女从身旁走过，风中残留着发丝上的馨香。那是牡丹，他最喜爱的味道！
“停轿！”他几乎是跌撞着冲出轿外。
哪里还有红衣女的影子？只有春风摇曳着轻枝。他才露出点笑容的脸顿时沉了下来，“错觉么？”他甩甩头失望地回到轿中。
原来，春天是这么容易溜走的。
“牡丹姑娘，你回来了。”扫地的小厮轻轻搭上了门，点头朝她致意。
她朝着他淡淡地笑个，跨着篮子往内院悄然走去。这是一个四来亩大的庄园，青瓦白墙隔着一个个小院落，院子里有参天的树，百来年了，都是在这生根发芽的，可见这庄子的时日。脚下踩着的青砖整齐地码着，没有杂草横生，日里都是有人打扫的。里里外外的屋子院子层叠错落，是个人气挺旺的庄园。
这庄其实是京城最有名的石榴绣坊，庄中都是些个绣娘。这里出路好的不是可以进宫廷做皇上皇族的御用绣师，就是可以给达官贵人绣些个珍品。常日里总是生意红火。
石榴是这里的庄主，曾以宫廷御绣的身份闻名，因年事已高，退居庄中开了绣坊，庄里的姑娘都是她招来的徒弟，四方的人都慕名而来，她授艺严谨，一般要入得她门下还得先接受考验，考验不行的都打发回去。留得都是些好的。牡丹就是这其中之一。她不但聪慧过人，技艺精巧，人也是个美人胚子，深得师傅石榴的喜爱。入门不久便夺得了上位。此番宫中招绣师，她也是唯独几个获准参招的。
离招绣师的日子不远了，她拿得几箩新筹的丝线回得屋中。绸布梆架早已搁置齐全，她闭着眼用手指在布上轻移描绘，那幅蓝图早深□□中。
就快了，快要见到他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夜，在深沉的黑暗中拨开了第一丝光明，日渐亮堂起来。朝阳扫过了第一道城门，混沌中，背后的雄壮一点点展露眼前。那一道道高深的围墙，将热络与冷漠，繁华与落魄隔了开来，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无声地走在青砖地上，随着一队整齐的人跨过城门，面前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汉白玉铺垫的长阶拾级而上，延伸到那宏大高耸的建筑前。中间的是主殿，檐角上耸立着成排的神兽，那是最威严所在。边上一排长殿连绵延伸。她们正朝着长殿走去。
“当！”一声响亮的铜锣声划破天际，她抬头看，鸟惊四散，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了。
脚步加急了起来，随着加速行进的队伍，她进了长殿。那是一个空旷洁净的地方，和她曾听说的一样，殿中金丝楠木的粱柱顶着，殿中摆着案几长塌，塌上无人，底下已是一片肃穆。
她低头看她手中的布帛，雪白的丝缎上盛开的牡丹，层层瓣瓣溢着富贵，红的耀眼。那一针一针细密排叠，不显厚重却造型浮凸。更甚的是花上的一滴清露，饱满地像要滴落下来。那是前些日里她赶夜完成的作品。她赌上一切的作品。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底头，将曾经的一遍遍默数。她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叫她用智慧去创造一切的声音，她铭记了。一路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易，在那个破旧穷苦的村庄，舍弃了她闺阁本有的荣华和娇宠，手一次次，扎得刺心地疼，红一样的血染在布上，染出那一朵朵牡丹，她拼命追求的东西。只为……只为那曾经在心头留下的一个身影，即便如此遥远抓不到也留不住的身影。自己到底是在执着些什么？只是想要留住心中的那丝感觉么？她不知，已经身不由己了。
思绪早已游离千里开外，什么时候有人走过面前注视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手心的布帛被抽空，她才迥然抬头。
那个人，一身黑袍，一脸肃穆，是个公公。看他瞧着自己，她立刻底了头。他没有说话，牡丹抬眼偷瞄，他正捧着布帛，看得入神。
“很好，非常好！你……为什么要绣这个？”良久，他放下布帛，露出那张深沉的脸，问。
这脸，敲开了她记忆中最深沉的痛，这人，她绝不会忘记！心里的一颗种子蹿出苗子来，迅速的发展长大，她没有忘记临走时父亲说的：“要替我报仇！”
自己本是个弱女子，却偏有沉重的担子压下来，她一再叮咛自己，镇定，镇定，开口轻声而又不卑微地说：“因为那是富贵的象征。”
“唔。”他点头，表示赞许，若有所思地走向下一个人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回头问。
“牡丹。”她答。
一个时辰过后，牡丹和十来个女子被挑选带入后宫偏院，经过刚才公公的筛选，这里的人已经有了宫廷绣师的基本资格，但要分级任命，却还有最后一关。她们要现场绣出一幅与先前不同的作品来。
牡丹静坐堂中，面前早已摆好丝线梆架丝帛。
一队宫人行了进来，人手给了她们一只碗。她端着那瓷碗，清到见底的一泓水在碗中荡漾。
“这是规矩，喝下它。”带头的宫人吩咐。
许多人犹疑了，端着碗的手不住地抖，清水晃动着泼洒出来。
“不喝的人，取消资格。”宫人仍是面无表情。
牡丹静静地看着碗，清水里透射出姣好的面容，只是苍白无力。
地上猛多了摔碗的声音，很多人逃窜喊叫的声音，片刻间屋里只剩四五来个了。
手颤动了好几下，牡丹定了定神，一皱眉，张嘴大口吞下那水，眼前徒然一黑。
她知道那是命，却没想来得这般快，眼前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留恋，没了，就这般没了。她再也看不见了。
宫中向来是有这般规矩的，师傅就是这样。要当宫廷绣师一定要变成瞎子。因为当年的盲绣师绣出了名，盲眼人所绣之物竟是比明眼人绣出来的灵活万分。皇帝迷信，就下令凡是宫廷绣师就要盲眼，便有了这般下药的规矩。
盲眼还不算，盲了眼要绣得更为出色才能胜任。
牡丹是早有了准备的。自从她抛弃洛丹婷这个名来到京城后就这么决心。眼瞎，心不能瞎。要走的路才刚开始。她紧闭了眼，开始绣花。虽说此刻闭眼睁眼已无太大分别，但心中总安定些。蒙着眼是日常惯了的。但真瞎，谁不会有打击？拂定了心，她摸过才记熟的线色，拿起一团就飞针走线起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了，眼前微有亮透来，她长吁口气，抚过才绣好的那丝帛，浮凸的长尾鸟是孔雀，一根根羽毛竖立着美丽。层叠的繁花是牡丹，摇曳的枝干在百花中娇立。那是一出孔雀戏牡丹的图，她深印在心中的图。
她终于成了，最棒的绣师。她可以为心爱的他织就一幅心上的画卷了。高兴吗？抑或感伤？她睁着大眼，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的世界，早已失却光明。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十五章 牡丹（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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