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尊之侧》云吞凉凉

107、第一百零六章

　　一百零六、
　　“我有事想问你。”
　　肩头被双掌按住，江望晨感觉到江义十指微颤。少年低着头，在漫长的沉默中按捺情绪，江望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从刚才起江义就有些不对劲。
　　“怎么……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山海图中殷十全令牌之事暴露，牵连了他？还是那位院中长老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又或是魔修……还是……
　　江义对上他关切的视线，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眸中只有赤忱和忧心。在这张多年来无比熟悉的面容下，究竟掩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而这些隐藏的秘密又代表了什么？江义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有别于背弃和反叛，这种未知的惶然令他无所适从。他甚至不晓得自己在问出结果之后，要怎样面对两人原本亲昵关系可能出现的转折。
　　几息后，江义轻声道：“……你并非江忘尘，是不是。”
　　面前人猛地抬头。
　　“…我……”
　　江望晨的神色变了。
　　江义何等眼神，他面上的惊愕和张皇一显，便知解天机所言非虚。胸腔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从高处坠下，不等江望晨发话，他深吸一口气，将各种杂念抛之脑后，苦笑着询道：“……你，你真的不是？”
　　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江望晨只觉先前被王撷刺穿之处隐隐作痛，粘稠血液一滴滴渗出，洇湿了衣衫。
　　他想要捂住伤口，但江义颤抖着的手掌传来的热度似乎更让自己不好受，江望晨的身形摇摇欲坠，一股寒意从四肢窜向他的心头。
　　……变了，一切都变了。
　　看着江义面上的苦笑，江望晨竟也低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满是无奈，怎么也不像欣喜之意。倒是原本心绪万千的江义见他袍上渗出殷红，似碰到什么灼热之物般，立时松开了手。
　　“你……”
　　失去支撑的江望晨跌坐下去，他缓了缓神，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百味杂陈。比起回答江义的话，他更想做的却是问问自己，一切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作为《天尊》中真正的外来者，这些年里江望晨自然想过会有被旁人发现的时候。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没有留下后手，早年想要润物无声地让江义接受的想法也彻底宣告终结。生存在有别于现代忙碌社会的修真界，江望晨眼中的原作时序如此按部就班。他早该知道，解斩白出现后，身后的解家，以及精通命理的解天机也会渐渐浮出水面。而他努力想让江义与解斩白交好，以便对付之后的魔修入侵的行为，反而加快了江义与解天机的相遇。人算不如天算，本应发生在许多年后的批命章节，竟以这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江义很温和良善，但这不意味他什么都不懂。他知道江望晨有一些微小的隐瞒，只是早年他将这种隐瞒当做江望晨对他的保护和关爱。但随着光阴渐过，无数细细碎碎的疑惑堆积，终于成了难以跨越的高山。
　　江义想要知道原因，而江望晨没法隐瞒。
　　琼凌外院的童子远远走过，看见二人滞留在此。以为他们不知离去方向，便好心上前指路。
　　“你见的不是外院长老，是解天机，是不是？”江望晨低着头，轻声道：“回去再说。”
　　江义看不见他的表情，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是，我见了解天机。……舅舅，你要想好再说。”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一定信。”
　　江望晨与江义回到客栈，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渐黑。二人无心欣赏彩霞漫天的景色，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屋中晦暗，江义点燃烛火，坐到桌前。
　　“你伤了，坐罢。”
　　江望晨的面容被烛火映亮，他看了看江义。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一个人的成长只在一瞬。他金丹出关时，江义与自己一般高，没有多久的如今，江义又高大了许多。当年流离失所的幼童渐渐长大，那些作者安排好的一切都尽入他手，江义被时间打磨得愈发英气逼人，同时，也愈发不再需要自己的助力。
　　江望晨终于开了口：“我想好了。”
　　江义搁在桌上的右掌一动，他艰难道：“舅舅，你说，我听着。”
　　江望晨道：“对，是假的，我不是江忘尘。”
　　江义的颤了颤，将一切情感压在平静的语气之下：“……这些年，你瞒着我许多事，是不是？”
　　江望晨把面容埋进掌心里，又猛地直起身。江义平视过去，只能看见他颤抖的唇，最终听见他心中唯一的亲人开口道：“……很多，太多了。”
　　江义立起身背向江望晨，开口道：“斗技场山海图，舅舅一早知道其中奥秘，对否？”
　　江望晨点了点头。
　　“敖旻与敖昊兄妹，解斩白与解星痕兄弟，舅舅也知晓他们身份。”
　　江望晨轻声应道：“嗯。”
　　“春秋鼎。”
　　江望晨苦笑，道：“嗯。以后你有机会拿回修呼罗伽残片，等那个时候，就用天火复原春秋鼎罢，它可以修炼造化丹。造化丹的事，想来你也清楚了。”
　　江义没有回头，只道：“竹文玉和鲲鹏海市，也是。”他的语气一回比一回冷淡，其中再无疑问，只有平静，仿佛说的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江望晨咬咬唇道：“我听闻过鲲鹏海市是个好去处，所以想让你进岛一次。竹文玉遭遇过什么，寒红芍又陪同她前来寻什么，我不知道。”
　　江义的声音愈发平静：“当年的事，也有不少在舅舅的掌控之中。丹桂村、白雪庙，凄无艳父母破境而来，也是如此。”
　　江望晨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道：“不错，他们必须来……凄金鳞他们不来，我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对抗摘星城。我取走了原本便无法继续镇压魔族裂缝的法器，等凄金鳞夫妇回去之后才将缝隙闭合。”
　　江义又道：“摘星城会寻我，舅舅也知道。”
　　江望晨顿了一顿，道：“是，我一早就知道了，摘星城要寻身具魔修血统的人。他们大致知晓早年之事，应当会猜测出你的身份。所以我不能慢，只能快，比他们快。”
　　江义依然没有转身，道：“灵兽塔中，那只引龙参。”
　　江望晨的声音愈发低沉：“是，我知道它在那里，才让你去的。”
　　一段冗长的沉默之后，江义有些迷惘的问道：“那你收留我，认我回江家……是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江望晨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是谁，江义，我知道。”
　　“如果我说，我知道的比你多，比解天机多，你还敢信我吗？”
　　江义转过身，眼中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痛苦、挣扎、疑惑、迷茫，还有慌乱和恐惧。江望晨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眼神，久到他要从记忆深处翻找。
　　数年前，江义跪在母亲坟边，也是用如此的目光看向自己。他那时才多大？除却江月柔外没有任何亲人，但最终连母亲都离他而去。未来位列九天至尊的男人还是个幼童，他啜泣不已，哀声问江望晨：“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是江望晨第一次脱离天尊的身份去看他，他是人，他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他不仅仅是一个江望晨熟悉的虚幻形象。
　　心脏猛地抽痛，江义的眼神让江望晨胸腔中涌起无力又失落的感觉。或许从这一刻起，江义会不愿意承认他的一切，因为从一开始他的身份就是假的。又或许从下一刻起，江义会把先前所有的信任变成憎恨，不错，十几年来他用虚假的身份获得了江义的信任和敬爱，但实际上他又有多少真实返还给江义？江望晨沉默着，他不想看、也不敢看江义的眼神，可他比谁都清楚，面前人这样的神色是因自己而起。
　　他沉默着，等待江义的回答。最终他还是开口了，打破了两人间的死寂。一个纠缠许久的问题终于放到台前：“你究竟是谁？”
　　江望晨自沉默中抬起头，嗓音沙哑：“我……”
　　江义双眼紧盯他的面容，他忽而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这些年来，‘舅舅’可曾变过？若有，‘他’去了何处？若没有……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一步一步向江望晨走来，然后抱紧了他。
　　江望晨听他在耳边说道：“我怕不是，也怕是。”
　　“你没说之前，就还是。给我这一下的时间……舅舅，我只有你了。”
　　江望晨笑得比他更勉强、更无奈，而后，江义的臂膀松开。一种解脱和轻松，跃然于江望晨的面容上。
　　“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就全部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