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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回 水月空融埋因果 细雪微风此夜白(中) ...

  •   奭无晴醒来时,是趴在火盆边的,身上盖了一层被褥。炭火已经冷了,天蒙蒙亮,船稳当地行进,隔着随晨风微动的船帘,两岸鸟啼虫鸣忽远忽近,远处的人家升起了依稀可见的炊烟,甚至还能若有若无地能闻到空气里远远传来的起灶时独有的气味。
      奭无晴将身上的被褥取下叠好,走进华御厢房中,已是无人了,放下被子出了厢房,来到茶厅叫了几声娘,也没有人应,不禁在想,昨夜究竟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替娘守好炭火会不会影响施术?谁给自己披的被子?只是熄了炭火披了被子而非叫醒自己,不像是娘的作风;还有,华御莫非又去渐霜了?净魂术可对症吗,他好了吗,好了几成了,那些伤在外可还影响行动吗?
      可能母亲说的对,自己对这个病人是真的很上心,因为总隐隐感觉他与普通的病人不同,以往的病人无路男女老少,不乏不怕痛、不怕伤,甚至不怕死的,但是心里总把他们总归于平常;而他,他隐忍刚毅,独立沉着,还不喜欢展露自己的伤痛,与人保持距离,虽然这些都给就诊带来了麻烦,可是这种气质总能让人产生一种类似于欣赏的感情。
      奭无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觉得自己没头没脑的,又弄得云里雾里了,于是干脆掀起门帘让清新凛冽的晨风吹吹自己的脑门,把那些心事都带走。转身一瞬,一个被放置在茶案上的铜黄色信封吸引了奭无晴的注意。封上写着“奭无晴亲启”,这口吻不像娘也不似华御,奭无晴心道奇怪,还有什么人会给自己留信,这信又是怎么进来的,还有何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将未拆封的信取出,赫然大字,简洁地写着“可告古舌关及渐霜旧事否”,落款是“奭无晴”三字。这是自己昨日投给秦老先生的信,怎么给退回来了?再往信封中看,竟还有一封,取出看,是一行简洁大气的行墨:“今日酉末正要在古舌巧松茶楼说。”落款是秦朽。
      “秦老先生回信了?”奭无情极其惊喜,按照之前遇到的那颜昱小生的说法,不是应该自己去听书的茶楼查看?奭无情心里虽有犹疑,但仍想一探究竟:“今日申时……嗯,我现在启程差不离能及时赶到。”心里如此想,便着纸笔在舫中留信道明自己随即的去向,即刻掠江,向古舌关赶去。
      途经青安城,奭无情特意去了之前的茶楼,找到了账房询问此事,账房说这封信确实没有经手过,秦老先生在这家茶楼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让奭无晴女孩子家最好不要轻信。奭无晴犹豫愈重,不减疑心,谢过,即刻向古舌行进。
      青安城以北地广人稀,在彩灯节这半月,几乎每晚必会飘雪,太阳自下山后便会极快地转寒,气温会变得冰冷刺骨,街道中除了敲更老汉裹着厚棉拖着脚步瑟瑟行走,了无旁人。奭无晴习南天法术,功体属水,二十年来只是用来防身,未能精琢武功,遇寒则封能,在这飘雪的境地里逐渐感到乏力疲惫。“看这天色,怕已是误了时辰,”奭无晴心中暗想,“见两道客舍民居都已熄灯,莫非巧松茶楼还未打烊?”古舌关自己也非第一次来,记得母亲曾带着自己出诊此处,依稀记得巧松茶楼这个远近闻名的所在。奭无晴便就这寒天动地的泠泠月华与两道的簇簇彩灯,一照前方未明路。
      当看到了前方古朴雕楼上悬挂的“巧松茶楼”这块牌匾与其敞开的木门,奭无晴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踏入,被小二拦了起来:“姑娘,我们不招待了,请回吧!”
      “可你家店门大开,灯火未灭,怎不迎客?”奭无晴怪道。
      小二说:“只因二楼雅座上有位先生,从酉初就坐在那儿喝茶,还一口气付了六个时辰的定金,既付了定金,就没有逐客的道理,老板命令通宵开门,但厨子、茶师傅都回家去了,留我一人看守此处,姑娘就是进来,也没茶水点心招呼啊。”
      奭无晴大喜,想到那封信的落款,说:“我不要茶不吃点心,我就是来见那位先生的;那先生可名号‘秦朽’?”
      小二瞪着眼,一脸疑惑:“那先生未吐露名号,未向小二说明还在等其他客人……”
      “不论了,便是了!”奭无晴轻轻侧身从空隙处钻进茶楼,向二楼奔去找寻秦老先生。
      二楼雅间呈半隔断式,镂空的梅雕饰檀木圆窗,素纱小帘半掩内间,石砌曲屏已生釉面柔光,白墙挂苍遒劲松古画,红木地盖三丈挥毫水墨棉麻毯,既显北地壮阔,又彰南方婉秀。奭无晴顺走廊一路走过,见一号“玉字间”的隔断内坐有一人,想必就是秦老先生了。奭无晴停在间外,揖道:“可是秦朽先生吗?晚生迟来了,抱歉!”
      那人影站起,步至间外。只见其青衣便服,脸上有一刹的诧异,转而礼道:“啊,奭姑娘?在下颜昱。奉先生言,在此等候姑娘。”
      奭无晴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人,竟是青安城茶馆遇见的那小生。他说是秦先生让他等自己,这是什么情况?
      见奭无晴一头雾水,颜昱将奭无晴请到了间内,为她斟了茶水,自己也端起一杯,说:“姑娘刚刚问,在下可是秦朽是何意?”
      奭无晴便把信封的事情告诉了颜昱,颜昱笑道:“先生姓秦,朽乃说自己老迈,谦称而已。众人不知先生名,一般称先生为秦卿。”
      “啊,是我白痴!”奭无晴一脸红,连忙喝下面前的茶水,却一瞬间如鲠在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眉毛拧成了一道。
      “哦!在下忘说了,”颜昱见状连忙想要阻止奭无晴喝下,“这茶水已经冷了,这家小二不解事,不愿多费炉火为此间一人煮热水,姑娘若不习惯就快快吐掉,不要再饮。”
      奭无晴见那颜昱能喝,自己应也能接受,于是硬生生吞了天寒地冻里的冷茶水,浑身一个哆嗦,眼睛嘴巴扭到了一起。
      颜昱见状忍住笑意,抽离了奭无晴手上的茶杯,说:“身体要紧,姑娘不可逞强。”
      “这小二着实恼人!既然付了茶钱,却又不给上热茶!莫不是连开水都不会煮!”奭无晴抱怨了几句,转而问道:“你为何能喝下这么冷的茶?肚子不会痛吗?”
      颜昱笑道:“打小如此,成习惯了。”
      “打小喝冷水?”奭无晴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南天偷喝净池水结果病卧七日的往事,又是浑身一颤。
      “是,”颜昱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秦先生让我在此等你,我也很诧异。可能是我给他的稿可以解释你的问题,故如此安排。”
      奭无晴若有所思:“日前相见,你说你与先生不是很熟识,怎今日又受托会见我?”
      “秦先生做事一向不可捉摸,”颜昱说,“原本今日下午秦先生告诉我要来此处说书,稿子用了我的,今日却没有见着人。我来时小二说秦老先生留话让我等一个酉末要来的人,向他解释稿件。没想到是你。”
      奭无晴笑道:“那说明我俩有缘。你的稿子里应有古舌相关事宜,其实我更想问的是渐霜的情况。但毕竟渐霜现如今是个敏感的存在,我怕直接询问先生更不会理我。”
      “渐霜?”颜昱想了想,道:“古舌能讲的不少,但渐霜……现在的渐霜正处动荡,我不甚了解。姑娘为何想知道渐霜的情况?”
      “不瞒你说,最近我正巧在医治渐霜的门人,其伤势怪异,很不寻常。我想寻根溯源好找到适合的医治之法。你既然更了解古舌,那便详说古舌,略讲渐霜,”奭无晴心系病患,但无奈身处武林之外,实在是想更多了解他的事情,面上笑道:“我无论如何只是个听故事的人,这些已经发生的旧事,提也好不提也罢,自由人品论;只是生而为人,不知历史,不晓时事,也活得太无知无畏了些。”
      “奭姑娘不甘做茫茫之辈?”颜昱眼中倒映着点点烛光,似有未尽之言语。
      两个人人,两边心数。或许年岁相近尚有孺子眼光,但却也因所求不同而各有志向。
      “我不是什么武林英豪,也不是心机算尽的一道摆、一招棋。这天下纷纭各占几分我不论,但生为医者入世救人,万万做不得潦活之众。”奭无晴又想起秦老先生的话,眼光黯淡了下来,望向窗外的一轮明月,“也许年岁再久一些,我也会被卷入武林,我不希望自己届时还茫茫然不知所谓。”

      此夜雪霁之后风光无限,古舌边关的高寒雪原上流转冰莹华彩。空气凝聚着月光,遍漾苍茫大地。只见一人脚步深复浅地行于高山雪径之上,黑袍敛去其气势,光芒也掠过他的轮廓。他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繁华山府前,被一守门人挡下,问道:“可有令牌?”
      那黑衣人取下斗篷,在灯火下露出面容,守门人惊呼“大人”,便将他迎了进去。山门哑哑地再度关合,像是隔绝了累世喧嚣,固守着一片古寂。
      黑袍者一路无阻,走进古朴的绕山亭,转过瀑声滔天的回音潭,踏上青苔石板铺就的层层殿阶,进入了一个满处莹莹烛台的正殿。烛光掩映着堂内雕壁画梁,尽显低调华贵。
      “你回来了。”一个不怒自威的女声传来,殿内烛火一颤,明闪一刹,惊了殿外的夜鸟。黑袍者慢慢退去斗篷,一身素服却在烛光下尽展逼人气势,只是那张面容有种难掩的憔悴。他略略颔首,道:“日前掌座命我回应雪部白门战约,我们已定明日午时,特来相告。”
      云淡风轻的叙述,似是在说事不关己的存亡约定。女子渐渐蹙眉,从黑暗中缓缓踱出,站定,注视着面前一对深邃双眼。
      “一月前你跟雾部鏖战七天七夜,半月前又独自一人声讨叛部首领,功体早已大伤,寒元流散,现又急接雪部战书,何至如此不顾身体状态,急于挑战?”
      男子语气沉稳,不卑不亢,抬眼看着眼前锋芒收敛的女子:“一鼓作气,再衰三竭。门内叛种已生,如留与时间,令其乘机作势,后将流患无穷。我唯有壮己精神,一气廓清,方能保全主脉忠正。”
      女子颔首,她很明白眼前的男子虽给出了一个看似有理的解释,却并没有说出他真心的谋划。当年她自己在老掌门离任后,也是用尽极招肃清门内乱流,虽不至于血流漂杵。凭借高深的运筹手段,早已固正了自身的掌座形象。只是眼前这男子尚且年轻气盛,疏于御人策谋,并不能全然明白有些时候人心并不能靠自身武力和心气来收。知道自己并不能为他做决定,便话锋一转问道:
      “你可准备好了迎接明日的挑战?”
      “既接战书,便已有数。”

      “当年你武功大臻,出关挑战各部,已给同门留下霸道黩武的印象,”女人的语气里颇有隐忧,但看着眼前男子的神态,“明日定要懂得揣度制后安人的道理,不可尽露杀机。”

      “我自会在比斗前说明,知进退,可保全。无畏犯进,则应也无畏败亡。”
      “雪部首领受叛变乱党影响,手段愈发极端,现已有剑走偏锋的凶兆。凭你的武功,应能制服他,他若肯降,可饶他一命,我自放他离去,雪部也得借此换血;他若不悔,便是天收其命,你登掌门之路便就此肃清;但须留心,雪首性情暴戾,功法阴鸷诡谲,你负了伤,要注意提防,千万不要逞强。”
      “请掌座安心。”
      一句简单言语,掷地有声。女人久久望着眼前的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几年,你成长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的影子。可能你这么执着于自己的原则,总有骨子里的缘由。”
      男子的眼神坚定刚毅,屹立如山。
      女子转身背手,长叹一声道:“但愿你父亲在天之灵佑你顺利接管掌门印,莫生旁枝。”

      古舌关巧松茶楼彻夜灯火未熄,只因镂窗前一对青年剪影。茶冷了一夜,一人已饮了半壶,另一人却再未动过。时过子夜,交谈声不绝,雅阁玉字间内时有爽朗笑声、哀叹声与短暂的平静相交织。
      “单是说史,颜生你若称二则无人敢称一了。”奭无晴看着眼前缓缓啜茶的翩翩少年,发出由心赞叹。
      “不敢。这世上有几人,专于纪史,闻名天下,世人莫不推崇。便是他们,为天下人记事,为秦老先生提供第一手稿件,先生加以润色修饰,才说得流芳青史。”颜昱提了后素、冉绘的名字,但奭无晴并不认识,光是名字也无甚可记之处,于是想要继续听颜昱讲故事。颜昱暂停道:“倒是这个冉绘,与渐霜有些关系。”
      “冉绘?渐霜?”奭无晴听到渐霜,突然有了兴趣,趴在桌上扶起脑袋看着颜昱。
      “冉绘是华衔之妻,自二人结为连理,华衔便退出了渐霜,与妻归隐山林,本应继承父亲掌门之位的他将候选人的位置直接推给了其弟华御。”
      奭无晴若有所思,喃喃道:“嗯,我听说过……怪不得他身负重伤还要忙着回去办公事……”
      颜昱闻言愣了一下,问:“听姑娘这样说,那病人莫不就是渐霜九部的二公子华御?”
      奭无晴听到华御的名字,知道泄露病人消息是行医大忌,一时窘于解释,脸一红,嘴里呜哝道:“不是不是!你、你听错了……”
      颜昱见状,笑了笑,抿了一口茶,道:“那小生便不追问。”
      奭无晴知道颜昱这种表情确乎是已经断定结论了,便低下了头,不知该做何表态。
      颜昱一开始没意识到华御二字竟有如此魔力,迫得眼前这姑娘如此垂头赧然。心知话局此刻已陷入了尴尬,忙转了话锋:
      “姑娘家住何处?日前青安城一见也如今天这般衣衫单薄,是不怕北地严寒还是由南方过来未及准备合适衣物?若少衣物,我可……”
      奭无晴找到了转圜余地,连忙接话道:“啊,哈,你都说得差不离;我是习武之人,体内有元气调和,早已不怕酷暑寒天了。我也确乎打南边来,很南很南的那边!”
      “很南?”颜昱笑了笑,打量了奭无晴上下,道:“姑娘佩刀,刀鞘上刻有水纹,身上服饰多属蓝色,袖口裙摆皆有波纹或鱼纹,看来应是来自尚水之处。但见姑娘鲜现入世姿态,经验尚浅,故乡应是远离纷争、尘外之境。”
      奭无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他虽看起来只是书生模样,却每时每刻都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和分析着周遭的人事,从他讨论历史、评价人物时就可见功底,真是不可小觑。颜昱见奭无晴神色,知是说对了大概,心里也就把奭无晴的身世摸透了七八分:眼前这人,便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医仙”南宫崤的女儿。
      “奭姑娘可是净水南天之人?”颜昱总结后发问,水到渠成,语气毫不突兀。
      “啊?”奭无晴被这自然的一问惊了一下,随即笑道:“真是瞒不过智慧过人的颜小生!我涉世尚浅,如有言辞行为不得当的地方,真是见笑了!”
      颜昱拱手一笑,道:“我年轻气盛,好露麦芒;妄自分析,不识大体,见谅。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奭无晴不常听客套话,便答:“你只有讲出来我方知是不是个好问题。”
      颜昱再拱手,礼道:“不知是不是南天之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标记,如姑娘所有?”
      颜昱看向奭无晴左脸那处自眉峰贯下延至唇角的淡紫色与淡蓝色交织的丝状印记,随即目光收回,深揖低道:“唐突见谅。”
      “无妨。这不是南天之人都有的,只是我有,”奭无晴似有心事,沉了沉,却仍是释然说道:“我出生时心尖有一处豁口,内蕴奇异邪气,危及性命。母亲遍寻天下名医皆无法驱除,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动用南天秘术,将浑元纯净之气从我左眼处灌入,封住我对应的心脉,阻止邪气流窜体内。我左脸这印记,便是术后留痕。”
      颜昱蹙眉道:“出生心便有豁口,且带有邪气?”
      “是啊,”奭无晴叹了一口气,“我自小幼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大,据说此邪之发作过一次,幸好母亲在场帮我及时恢复过来。”
      颜昱看着奭无晴,神色隐约有变化:“姑娘似乎一直没有提到令尊在身边陪伴的事情。”
      “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没见过父亲,”奭无晴说话的时候,神色漠然,似乎在诉说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就连母亲也不知他的生死,如生在何方,如死葬何处。就连他家在哪儿,是什么身份也不清楚。在母亲生下我之后,我与母亲就再也没见过他。母亲对往事闭口不提,我却未曾感受到她对父亲有任何不满或憎恨,有的只是思念和等待。她总相信父亲一定会回来,与我们重逢。”
      颜昱早闻南天的南宫崤心高气傲,性情疏淡,没想到遇到所爱竟会如此多情,遭受离叛也如此平静,不卑不亢,心内不由多出一份惊奇与怅然。
      “姑娘姓奭,此姓甚是稀奇,不比颜姓者众;可曾试着打听过奭姓分布,追根溯源或有所得。”
      “母亲曾问过南天天凌,天凌只是摇头,并警醒母亲不要只是斟酌于姓氏,不然必无所得。”心知天凌这等智慧的先辈,必然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明示母亲,应有深意。但奭无晴仍然心中纡轸,奈何天凌绝口不提其父的事,连母亲都作罢,自己既是门人也是晚辈,也不好再追问。
      不知是不是微风透过窗棂惊了烛火,颜昱脸上始有黯然神色,奭无晴觉得眼前的小生似已被触动。
      “既然发生,罢则罢矣,随风去矣。说了我这么久,不如谈谈你吧,”奭无晴笑道,转移了话题,“我想知道,怎样的地方才能生出颜小生这样的聪明的人!我该去采采风,让自己也沾一点灵气。”
      颜昱笑了笑,说:“我是伫州人。”
      奭无晴道:“嗯,釉瓷之都伫州,位于古舌关之南、青安城东南,怪不得见你两日奔走两地,方便自由。”
      “正因为自由常不可得,才要攒起叛逆的劲儿,找准时机挣脱出来走走看看。”颜昱似乎话中有话,但奭无晴见她也不欲详说,便没有追问。
      三两句拉话之后,奭无晴始觉时辰不早了,忙道:“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你家人会不会担心你?要不然我将你送回家去……”
      “不麻烦了,我家住不远,这半夜路上也没人,不打紧。”颜昱站起身来却被奭无晴拦住。
      “我毕竟是习武之人,你可一定要允许我送你一程,不论路上可有危险,就是回到家中有人询问怎么在外耽搁这么长时间,我也好帮说两句话。”
      见奭无晴言辞诚恳,颜昱只得同意。

      古舌边关的冰蟾如盘,其苍凉之色与雪地的莹莹光亮相得益彰。家家户户门前窗外挂的彩灯烛火照映着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引着两人相伴前行。
      奭无晴一路上默不作声,只是略靠后于颜昱,看着这个颇有才华的青衣小生。月光下看他,觉着长得还蛮秀气,鼻头、嘴巴和下颌都小小的,要不是小小年纪个头已经快赶上自己,把头发放下来,应该也是“雌雄莫辩”了。奭无晴从南天随母亲下到江河湖泊,常漂游水上,居于舫内,除了前来诊病的患者和前来探望的风裳兄,就不怎么有机会能够接触异性。这次在巧松茶楼与颜昱结下这样对面喝茶话史的缘分,真是奇妙。无论颜昱怎么想,奭无晴都已经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了,奭无晴想,这种情谊可能与她跟小狼、小夭的友谊不一样,但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奭无晴也说不具体。
      “像春天在风里晒太阳的忘才。”奭无晴突然说出了口。
      颜昱愣住了,转身看向奭无晴:“抱歉?”
      奭无晴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想东西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于是忙道:“啊,我是说,你的气质风格,很像我在南天养的一盆君子兰,名叫忘才。”
      “忘……才?”颜昱想了想,随即微笑在脸上化开:“赏花亦看心境。鸢飞戾天者、经纶世务者,但心享其乐处,便君子忘才,小人忘淫。姑娘取得好名。”
      “哈哈,我还以为你也会误解这个名字呢。”
      “误解?”颜昱不解道,“这个名字有哪里好误解的?”
      “曾经有个人,他觉得这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字,容易产生误会,”奭无晴想到了年初与风裳说到此名时他的不解和嫌弃,抬头无奈地看了看天:“但也没有办法,他比我懂花,是行家,他养的花名字都很好听。”
      “哦?”颜昱似乎来了兴趣,“那他的花叫什么名字?”
      奭无晴想到风裳的烂漫文才,鼓足了信心,清了清嗓门道:“他住的地方就很好听,叫作‘柳汀’,他养了很漂亮的一颗梨树,叫什么……什么玉雨……哦!他还会自己用梨花酿酒,而且他自己的名字也很好听,叫——”
      奭无晴突然感觉自己唐突了,风裳身处延华派,而自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若此时在颇有眼界的颜昱跟前提及他与自己有情义,怕会招惹事端,便硬生生止住了。
      “据地名叫’风华沈汀‘,梨树叫‘素丝玉雨’,梨脯酒名’淡客忘怀‘。奭姑娘的朋友,可是延华风脉掌座——风裳?”颜昱低眉一笑,道:“风座性情淡泊,远居世外。没想到姑娘与风座是朋友。”
      奭无晴不及反应,看那小生眉眼弯弯笑意浓浓,也被感染,缓了缓惊诧和尴尬,说:“颜生果然博闻强识,单凭只言片语便可推出我说的是谁。”
      颜昱看向奭无晴,似乎有话要说,却还是没有开口,转而言道:“风裳善使银针诊断,医术超群,想必姑娘也是因此能够与他结交。”
      奭无晴一想,的确是这样,自己还没说就又被人家推断出来,不必再想措辞解释这段相识的缘分,便连道:“是啊,正是因为医术方面的交流与切磋,我与风先生才能结缘。”
      “风裳……应不姓风。”颜昱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可风裳兄只告诉我他叫风裳,我应也曾叫他风先生过,未见他反驳澄清……”奭无晴疑惑道。
      “我曾想过,他以‘风裳’的名号面世,实际上,他的姓氏应该从那柳汀之名内找。”
      “风华沈汀?”奭无晴道,“不姓风,便应只有华和沈了。”
      “沈。否则如何解释那一突兀的’沈‘字?但无论如何,此事你我必不能断定,而他不说,可能自有缘由,”颜昱说,“通常人们想要摈弃过去或是忘却往事都会给自己一个新的名或姓。风座待人接物清心淡泊,让人无法踹度其过去。”
      “你又为何在意风裳的姓名与过去呢?”奭无晴疑惑道。
      颜昱意识到自己已经花了大篇幅分析别人,太过失礼,连忙笑揖道:“闲人颜昱,总喜背地里胡乱分析、长短他人,况且风座还是姑娘朋友,真是管不住嘴,实在得罪!”
      奭无晴摆摆手,道了声言重,但仍然是起了疑心。莫不是这颜生认得风裳?但仍然口上把关,默默跟行,未将疑虑说出口。
      怀着纡轸心绪,奭无晴一路上并未再生话端,颜昱似也无话可谈,两人变一前一后行于雪道上,一路上留下脚印深深。
      两旁的民宅不知何时已然换作荒野,前方路况再无彩灯照亮,一片漆黑空旷,奭无晴扶住颜昱,让他慢些走。忽地,奭无晴感到身周转冷,气氛变得诡谲,强烈的异动迅速荡开,天空竟开始往下飘雪。已落地的雪花骤然翻卷,腾起地面上的千层雪浪,一片极寒白雾直向二人袭来。
      “小心!”奭无晴一把将颜昱抓到自己身后,双刀一出便是南天名式,刺破白茫茫视野。雪花散软缓缓落地,危险的局势中竟有短暂平静。
      “何人!”奭无晴叫道,“出来!”
      话音甫落,地上竟如波涛般涌起起伏的雪流,凝聚成几十根藤条般的长鞭,向二人抽打过来。奭无晴将颜昱护在身后,目不暇接地负刀顽抗着巨大的冲击力。每一根被击碎的雪鞭砸到地面上都发出巨响,扬起一阵阵雪雾,奭无晴将那夹着冰晶的碎雪吸入口鼻,呛得咳嗽起来。体内水元在冰寒之下本就被束缚以致无力全然施展,加上这些外力刺激,奭无晴渐显疲态,惨白的雪鞭反着月光在眼前一晃,奭无晴一个趔趄往后倒去,更将颜昱压倒在地。虽手上双刀紧握,但仍在这瞬间露出了防御的破绽,雪鞭硬生生抽打在奭无晴左肩,顿时血光飞溅。

      “奭姑娘!”颜昱惊慌失措,见奭无晴神态涣散,连忙挣扎着想要为奭无晴按住伤口,就在起身一瞬,另一条雪鞭直指颜昱,巨大的力度将其搡到一丈之外。颜昱倒在地里无法动弹,身上撒着雪鞭碎落的冰晶雪块,不久便见其身下雪地流出血色。
      奭无晴仍没有反应过来,左肩伤口的血液汩汩奔流,水元被封令其一时间无法做任何抵抗。就在雪鞭带着索命的狠戾,即将再一次抽打到她身上时,倏忽一阵狂风卷去,掀翻几十条雪鞭,令它们碎落一地,再也无法起势。
      “无晴,南宫前辈说你一天没回家,果然出事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奭无晴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张焦虑的脸,散落身后的黑发,玉质细润的皮肤和一身白色绢纱。他皱着眉头,查看自己的伤势。
      “风、风裳兄,你已是第二次救我……那边……颜昱……”奭无晴全身疲累,伤口又迸出鲜血。风裳怕伤痛会催发其心口邪气,运气暂时护住奭无晴心脉。
      “不说了,我先送你二人去伫州花座处。”
      不清楚风裳说的是什么个地方,奭无晴眼中惨白的月色渐渐模糊,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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