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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回 水月空融埋因果 细雪微风此夜白(下) ...

  •   远在祖汉大地中部,一座森然古城——重州,在冰蟾之下坐拥万顷雪色。
      “你说你还误伤了颜昱。”一双阴鸷的血瞳望向伫州方向,站在窗前的背影显得高大而阴冷,眼神似要穿透重重瓦檐雕楼与浓厚雪雾。
      “所以你当时根本没注意面对的是谁。”沉冷的声音,阴邪的语气。跪在地上的人开始全身发抖。
      “掌座,属下犯了大错,请、请降罪!”跪地男子捂着胸口,牙关打颤,齿间渗出乌血,都不敢再提自己的过错。
      阴鸷的血瞳忽地狠狠看向那浑身发抖的人,嘴角却拉出微笑。
      “学艺不精辜负师门是错,不加区分胡乱伤人是错,让渐霜一夜之间忽与延华有了瓜葛,大错特错;受到批评,就吓成这样……”那人歪了歪头,“可能是我的错。是我太严格?”
      “不,不,师尊待我一向很好,很公平,没、没有……”
      “不,谁还不会犯错误,”那人转而缓缓俯身,柔声道:“但既然是第二次失手了,就要自己去担下后果,你说是吗?”
      “是、是!”男子脸色惨白,磕头如捣蒜:“请掌座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这时,一个身披薄裘的人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看了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又将目光投向窗前那人身上,轻声道:“何必再麻烦他。”
      阴鸷的眼神投在裘衣者身上,半晌才道:“你想试试?”
      “不信我?”裘衣者目光淡然一扫,就像是谷间清冷的风。
      那血瞳之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仰天大笑起来,随即眸子黯淡下去,定定地看向眼前人,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你失手,跟他一个后果。”
      接着,只见地面上趴伏的人猛烈地抽搐起来,疯癫般伸出双手在空中像要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含糊的巨大颤声,眼鼻里皆迸出鲜血,满脸交错横流,模糊一片,可怖至极。没一会儿,那人便猛然躺倒,咽了气。
      裘衣者不为所动,闭上眼,叫下人进来速速打理干净。下人们进屋时纷纷压着惊,小声嘀咕着“血蛊术?”“师尊莫非动怒了?”“是谁这么倒霉?”,抬眼看到了裘衣者严肃的表情,又将惊惧吞回喉咙。
      一声叹息,也被从窗外吹进的风刮得不见了踪影。

      奭无晴醒来时,躺在一张镂雕拔步床上。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宁静清冷。奭无晴打量身周,是完全不熟悉的场景,心里竟却没有半点紧张疑虑。细观这床取材、花纹都很讲究,应是用上等木材打造,摸起来冰冰凉,透着一股清心宁神的幽香。

      奭无晴坐起身来,感到四肢乏力,可经络却没有什么问题。左肩略有痛感,已经被包扎了,但看这包扎的手法不像是风裳的作风,这伤患处竟还有从未闻过的香味。
      “我分明记得昨晚风裳和颜昱在我身边。”奭无晴一想,觉得很不对劲,一摸身侧枕边,双刀竟没了踪影,忽的一下跳下床。
      拔步床外是挂着桃色纱幕的隔间,有精致的茶桌茶凳。奭无晴一边打量这个厢房,一边走到茶凳前,倒了一杯茶,发现竟是冷的。茶中掺了不知名的香料,还没入口就已经能嗅到。凭自己对药理的领悟,奭无晴闻香观色,并没有发现茶里有什么端倪。
      “风裳的据地柳汀素简古雅,绝不会这般奢华明艳。这究竟是哪里?”奭无晴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侧身,却没听到任何异动,缓缓开门,入眼便是铺着大红浮世绣毯的雕栏走廊,廊内高挂精致的六角金边挂灯,风铃随风发出清脆乐响。远处几个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低着头端着什么在走廊里来来去去,看起来是这里的人。根据在南天书阁里看到的对世事的记载,高楼铺红毯、悬红灯笼、点红烛、多红衣女子来去,若非婚宴,必属风月场所。这里一派冷清,应是晚上才热闹……看样子,这是一个风月场所。
      奭无晴越发觉得诡异,转身跑进屋内去找自己的双刀:“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
      就在奭无晴回房翻遍橱柜抽屉找寻佩刀时,一个女子推门而入,奭无晴闻声停止手上动作,大喝一声:“何人?”
      女子被奭无晴这样大的音量惊住了,随即婉转笑语从红唇中缓缓而出:“姑娘昨夜受了伤,今个这么早就起了,先喝一杯茶吧。”
      “喝茶?”奭无晴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那茶是可是冷的。”
      “阁里只有冷茶冷食。”
      “阁里?”奭无晴逼近一步,“这是何地?”
      “伫州辞云阁。”姑娘道。
      “伫州?辞云阁?那是什么……”奭无晴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始终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古舌来到的伫州,急问:“风裳先生在此处吗?昨夜还有颜……一个病人,他人呢?”
      那姑娘戴着面纱,但她的双眼似乎流露着笑意,硬生生撇开了话题:“姑娘还没用早膳,案上有特调的花茶,喝了那茶,一早上都不用吃东西,便可随我去见花座。”
      奭无晴在原地愣了半晌,不知道那姑娘为什么不回话,又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花座是什么人?
      “怎么,姑娘认识风座,却从未听说过花座?”那红衣女子看着奭无晴越来越迷惑的表情,眼中笑意更浓。
      奭无晴想了想这称呼上的玄机,想必这所谓“花座”与风裳一样都是延华派的掌座?
      “这里是延华据地?”奭无晴如梦初醒。
      红衣女子笑了笑,说:“伫州辞云阁是延华花脉据地,而非整个延华派的据地。因姑娘是风座好友,否则必不能在阁中安歇一夜。切记,阁内事不足为外人道也。现在,姑娘能安心喝茶了吗?”
      奭无晴听那女子如此说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想来昨晚受了伤被带来这里,要是有人想趁机行凶早就做了,何必在这一壶茶上大费周章,便也就走到几边皱着眉头抿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便慢慢将一杯饮尽,转而又看向那女子。不知何时,那女子忽的竟双手捧着用红麻布包好的细长物件,有人的手臂那么长,露出了银色的一端,是刻有水波纹的硬器,奭无晴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双刀,见她并没有要还给自己的意思,便走上前道:“这是我的东西,请物归原主吧。”
      女子轻轻笑道:“刀要是还给姑娘了,怕姑娘性急,仗着武艺便自己离开了。”
      “哦?”奭无晴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滋味,原以为话都说开了,就大可不必如此提防着,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去取,谁知那姑娘侧身一晃,竟是极稳地避开了奭无晴的手。奭无晴抓了个空,心下立知这女子定是有点武学底子的,不知深浅便不敢再强取。
      “我无意与姑娘冲突,但这兵器自问世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我身侧,这样强人所难,不好吧?”
      “姑娘舍命护全少阁主,已见忠义仁心,又怎么会为难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那女子笑着,很笃定奭无晴绝不会有所动作。
      “少阁主?”奭无晴努力回想,“莫非……那颜生是这里的少主人?”
      女子点了点头。
      奭无晴出生于南天,很懂这个道理。她母亲是南宫之主,自己自然就是南宫的少宫主,因为自己的辈分在南天四宫的孩子里最小,所以也被长辈们戏称为“小少主”。照这样推,那颜生该是这辞云阁阁主也就是延华花座的儿子,看年纪,也应是个“小少主”……只是颜生看起来儒雅斯文,周身透出的书生气质也毫无修为可言。不会武功应是真的,但他的确也因此算个武林中人,身份这件事有些时候本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现在想来,彻夜交谈之中丝毫未透露自己身份,此人还真是深藏不漏。不过当下能见到颜生最要紧。
      “那事不宜迟,请引我去见你们的……那个,花座!”奭无晴嘴上说着毫不熟悉的称呼,眼神还很认真,又把侍婢女逗笑了。婢女说了句“跟我来”,便在前引路,将奭无晴带到了三楼雅间。
      那雅间氛围颇有种厚重的阴郁之美。走廊内随有雅致的挂灯,却没有开启,整个阁楼的光源来自于楼顶的穹洞。若是雨天,雨水便可落入穹洞下一样大小的锦鲤圆池中。暗红色的绘金地毯柔软厚实,其上描画着各类奇花异草,房梁上竟缠绕着点满白花的藤蔓,墙根处结出火红的花朵与绿叶,整个阁楼飘着浓郁的花香。一棵虬根百曲的古树从一层伸展旁枝到这里,顶端开出了桃红色的小瓣花,精致而多情。
      “这么漂亮的地方,主人也应该很风流雅致、很有品位了。”奭无晴心里想着,逐渐对即将见到的人产生了期待。
      引路的婢女在走廊的拐角处站定,请奭无晴从此处往里一直走到尽头便是花座的厢房。
      “直接去厢房吗?”奭无晴原以为是要去一处方便会客的所在。
      婢女点点头,恭敬地将双刀奉在奭无晴眼前。
      “不是怕我为难你吗?”奭无晴一边将双刀拿回系在身侧,一边疑惑地询问。
      “方才在厢房内,在下恐成事不足,故有所措施,万请见谅。请。”婢女话不多说,做了一揖,缓步告退。
      “什么玄虚。”奭无晴或多或少有质疑的意味,却耐不住想要去一探究竟,便向那条幽暗的小道上走去。

      古舌关,无名山。半山腰上,一幢小木屋朴实无华,几串腊肉与干红辣椒晒于窗沿下,两口半人高的大肚酒缸立于门前。篱下瓜果枯藤一节节埋入淡雪中,尚有炊烟飘向雪后晴空。走近便闻一阵酒香与料香。
      “华衔在家中吗?良澍参访。”
      华衔粗衣布履,正在厨房炖清晨刚从山涧里钓来的鱼,听着门口有响,挽了挽袖口出来迎客,连忙给眼前衣着素净简朴的人看座,转头向里间道:“阿绘,快给良大人取些茶叶来。”
      “家人之间叫什么良大人,这儿可是在你家;不过衔儿,我此次前来,是想让你劝一下御儿。”
      君子之谈,开门见山。良澍乃老国师良德之子,当朝皇后良潆亲弟,本应袭其父国师之位,却称“才不够国用”而退到国舅这么个虚职上,兢兢业业数载,温厚诚朴,从善如流。因只长华衔华御几年,故私下与两个外孙侄相处倒也无甚缛节。
      华衔妻冉绘将良澍引进屋中,为其拍去身上的雪渍,奉了茶,便退守案边的红泥小炉,其中正煮着清晨华衔从山樵手里换来的野兔。
      “小舅爷不妨留下吃午饭,有野味呢。”华衔笑着掸了掸双袖上的面粉,盖是匆忙间未能洗尽,竟搓出了白泥。
      “不了,”良澍笑道,“谁不知你做的这一手好菜都是为了阿冉。我今日只来与你夫妻俩说说话。”
      华衔坐在良澍对面,卷下衣袖,认真地聆听。
      “我本不该叨扰你清闲,但……渐霜目前形势大乱,尤晗现下一意要将掌座之位传给华御,九大军部已大部分被尤晗瓦解,所剩军部士气涣散,皆如散沙,军首间的试武更形同虚设,众议尤晗有意偏袒华御,故华御有胜之不武之嫌。近来风首陆栾臣密报,其凤翎已被云首封子也夺取,其人狼子野心,一旦他也取得我手中龙犄,则可凭二物对渐霜上下发号施令,届时必然大乱。华御向来少言,虽暂未公开表露立场,却因助力尤晗一路了断渐霜逆党的速度和狠厉而备受争议,封子也虽有忌惮,却必不会延缓行动。我已经几日没在渐霜总部见到华御,不知他近来有无遭到骚扰。如你有办法联络他,请务必让他明白当下形势,无论是即刻登位还是先剿灭逆党,都让他做好决断。”
      华衔听完,沉思了片刻,道:“华御虽寡言,但自小刚正纯善,绝非追名逐利之徒。掌座之位非他所求,但渐霜九部是父亲毕生的心血,他不能眼看着它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哎。每念及此,我都深感惭愧。”
      良澍见华衔如此,道:“你的选择没有错,谁都想携挚爱远离纷争,返璞归真。这山中樵,水里渔的日子,曾是多少武林豪杰毕生的美梦,而你却在壮年就实现了。当年你毅然决然向尤晗当面请离,归还欲渡,不留渐霜一物傍身,粗布短衣携妻而去,还流传成一段佳话,羡煞世人。这么多年你在这无名山,无世务相扰,观朝暮山景,赏四时水色,闲散快活。”
      “我不比小舅爷,”华衔为良澍倒茶,“这些年,说是我在这无名山中逍遥自在,却也心系着时事动向。毕竟离了渐霜,却也走不出这武林。何况小御还置身其中。他初出茅庐尚且稚嫩,常以为寡言多行,雷利果断就可解决事端,却又总会因此受到伤害。身为兄长,我有义务与他谈此事。”
      良澍笑道:“这偌大个武林,谁又不是几番磕碰才长见识。如有能帮忙的地方,无论远近务必让我知晓,我必即刻赶来;我虽长你们一辈,却也大不了几岁,就是单纯的聊家常,也是聊得来的。”
      华衔饮过茶,撇了眼走进厨房查看火候的冉绘,起了身。良澍见状也要起身,华衔用手势暗示不必,自己轻悄悄地走到墙壁边,用手在房梁上一够,接下一个窄长的竹筒。
      良澍不解道:“这是?”
      华衔提着竹筒来到良澍跟前,解开绊子,竹筒便被打开,其中竟是十余只细长的箭支:“为让阿冉安心,我从不在她跟前提渐霜的事,但小御高居霜首,又是未来掌座,云变诡谲,我没法全然抽离。虽归还了欲渡,但这些年却仍在制箭,以备不时之需。”
      良澍惊奇地看着竹筒,深知欲渡乃天舍良弓,所配箭支也须用上等材料,一支箭不过用一次而已,制作却得要耗时半年。这竹筒中根根直立,长度等同的箭支,无一不体现华衔身为华将军后人,为守护渐霜正义的恒心。
      “等时机到了,衔儿可愿重回渐霜执掌冰部?”
      华衔淡淡地摇了摇头,看向厨房里冉绘忙碌的身影,收起竹筒,笑道:“天下纷纭,何时止战?做尾翎已害了不少山鸡呢。”

      伫州辞云阁。奭无晴正欲叩门,门却被从里拉开。
      “嗯?无晴,你醒了?”
      强烈的光线从屋内照射出,奭无晴见那一身白衣,闻见了清芬隐敛的梨花香,惊便道:“风裳兄,你怎么在这儿?”
      “昨夜你与非琢受伤,我将你二人带到这辞云阁,与花座说明了事由,花座便留你住下一同医治,”风裳看着眼前的人脸色红润,比昨夜好了太多,便轻轻拍了拍奭无晴的背,说:“来,随我见过花座。”
      “风裳你也太客气了,好友之间搞这一套就疏远了。”
      乍闻其声,宛如仙乐般令人神往,奭无晴像是着了魔一般跟着风裳走进厢房内,关上了门。目光所及,便是一张暗红色的铺毡大床,其花纹配饰的工艺远过南天之藏物。一人躺卧其上,正是那颜生,还未醒转,只是头发铺散半床,尤显阴柔气。一女子坐床边,披着广袖红绸衫,下着金缕丝裙,衣裙甚薄,雍然半露腰肩,黑发上猩红花链瓣盘旋至髻顶,由银簪固定,颈后披落齐臀云发,青丝缭绕间隐隐露出的后背上暗红的奇异花纹,尤显绰约风姿。
      “辞云阁阁主、延华花脉掌座——期迟,也是非琢的母亲,”风裳在一旁介绍着双方,“医仙南宫崤之女、净水南天南宫少主——奭无晴。”
      “这、这个人……”奭无晴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脑内忽地一片空白,根本没听清风裳在说什么。
      那女子偏过头来看向奭无晴,本来因忧心颜昱而蹙起的眉头渐渐平缓,随即莞尔一笑,明眸善睐,眼波流转,挡不住的万种风情。她挽裙站起,分花拂柳来到奭无晴跟前,拉起其双手,柔声道:“小少主,多谢你昨夜仁义护行,我家非琢一没事就爱到处去玩,要没有你,真不知道这魔女子会出什么差错。”
      奭无晴缓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软:“啊?魔女子?那是——?”
      “小女小字非琢,还未成年,自然阁里上上下下都叫她小字了,”期迟看奭无晴仍是面露惊诧,便道:“哎呀,那魔女子定是跟你说她叫颜昱,那是成名儿了。倒也没错,她太不想让我们把她当做孩子对待了。”
      奭无晴仍然不减惊讶:“她、她是女子?”
      “嗯?”期迟和风裳相视一笑,“哈哈哈,当然是女子!她莫不是跟你说他是个小子?”
      “没、没……”奭无晴脑中一片混乱,走近床边仔细凝视床上紧闭双眼的人。
      “小少主可以等这小子睡醒了,装作还不晓得,”期迟掩口轻笑,眼睛眯成狭长的两条缝,“待她自己暴露,看还怎么骗你。”
      奭无晴脸上飞红,转了话题问:“她可好些了吗?受的是什么伤?呃,凶手可知是什么人吗?”
      “她没有你伤得重,昨夜我给你上药之后才来看她,”期迟转喜为忧,面上渐露不虞,“那凶手习雪元功法,你体内有水元,水乃雪之本源,故可自发消解全部;但非琢虽脉象平稳,浑身没有伤口,却每隔一个时辰,在胸腹处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霜层。我与风裳推断这应该是渐霜之人所为。若论化解之法,一是找到那凶手质问,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找到将水元之术修炼到极致的仁心善者,为非琢诊治。”
      奭无晴听懂了,忙道:“奭无晴自可带非琢去见家母,这怪症越拖越伤身体,还请今日就随我去一趟。”
      期迟笑了笑,道:“非琢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之幸。我身处延华,与南天素无往来,也听闻令堂不爱受武林之辈的叨扰,便不登门拜访。烦请小少主领这魔女子去医治。”
      奭无晴点点头,风裳说他会随行照看,期迟便去安排马车。
      “小少主,匆匆一面就要分别,下次再来伫州,定要好好补偿你!”期迟笑着,手上递给奭无晴一件绣金的红绸锦囊,奭无晴接过后,期迟用食指点了点奭无晴脸上的肉,说:“你为了小女而负伤,又是风裳的朋友,我自然要谢你。这是延华花脉特制的花茶百宜春,睡前拿去泡水喝,味道清甜,有安气宁神之效,更对你肩上的伤有疗养之效。”

      “多谢花座!”奭无晴礼过,便与风裳一道送往掬缘舫方向去。
      奭无晴觉得理所应当,推门而出时,突然想起了那婢女说的话,感觉自己这次进屋似乎只是为了将颜昱带往母亲那里医治一般,颇有受人牵引之感。但是因有风裳作保,奭无晴仍是担下了这个责任。

      午时三刻,北地古舌关,白门,苍凉场上图成败。
      渐霜势力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形成,承皇命、守北疆、固新政、攘外敌本就是渐霜军的使命。古舌关外的北地荒原本是强蛮之国天舍朗错,作为祖汉为天舍国设立的情报刺探军队,“渐霜”取天舍语里的“密谍”之意,由精通天舍文化的镇国将军华章作为头领,作为开国皇帝兰蔚的北地战略部署而存在。自当华章带领九部各类奇人异士侵灭天舍国、斩杀当权百余年迷休氏族,渐霜九部才终于作为能上战场的军队存在。但随着华章将军被斥叛国,继而被同门杀害,渐霜势力急转直下,群龙无首,不复当年忠义;又因其义妹尤晗趁改朝换代时带领九部脱离皇朝辖制,将其发展成门派,自封掌门,引起了几部的强烈不满与争执。若非尤晗有熟稔的御人手段和筹谋计量,九部便会至此分崩。在尤晗准备将掌门之位在华御弱冠之时交给他之前,华御选择了用自己的实力使门人信服他是完全有能力接任的,无疑这可能会给华御带来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后果。
      白门是北地渐霜辖外的一座牌楼遗迹,当年祖汉渐霜军斩杀天舍国君主迷休氏、震慑天舍贵胄的所在。几十年过去,此地已是白草萎萎,枯木寥寥,寒鸦盘旋,如同经年累月的厚雪埋葬了老去的故事。午时三刻,一阵强风排来,惊起满地簌簌回响,天公降雪,皑皑迷离中,似是响应这突起的奇异氛围,争乱纷起,复开当年生死场面。
      只见一黑衣人在纷扬雪雾中行来,裹挟着无尽风霜,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他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似乎早已历经无数——正是华御。白门另一端,是一个披裘灰发的男子,他手持青锏,眼中透出狠戾,嘴角僵硬地上撇,激颤地往前走了两步,隔空喊道:“渐霜如何了?”
      未及华御回复,那灰发男子便朝天大笑:“你兄长冰首退隐,雷首因率兵发难被除,雾首月前葬于你剑下,九部已缺三;风首陆栾臣沦为尤晗傀儡,现在,你霜部与晴部、雨部媾合,你的霜华剑,对准雪部了!”
      “渐霜不除忠孝仁义之辈。朱趸,你坑陷掌座、杀害无辜、变节里通、逼死同门,不如扪心自问,可还能全身而退,做个清白人?”华御露出深沉的双眼,眼神坚定,透着逼人寒气。
      “原来华章将军生了个一个避世人,和一个救世主,”朱趸痛苦地讽笑道:“遗失了圣上御赐的古剑苛,渐霜早已无权无势、分崩离析,再不复当时威名,几十年过去了,尤晗那女辈,不勤于练兵,这几年又编录进了多少杂人!渐霜?可还是渐霜吗!”
      “渐霜一直是渐霜,”华御态度坚定,语气平和,“雪首眼中只有渐霜名势吗?不如说是自己的心境在这动荡世事中改变了。你若心中存有悔愧,就请跟我回渐霜,说清自己犯事缘由,由几部首领共同裁决去留。”
      “悔愧?”朱趸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灰发狂舞于在冷风中,“亲手处死的人命,可还有悔与愧的余地?我为渐霜豁命探寻苛的下落,想要恢复渐霜昔日荣华,如今,却要受到门人的裁决!”
      “雪首可与我回旧地酒叙,”见面前的人并没有悔过之意,华御握紧了身侧的剑鞘,皱了皱眉头,沉道:“亦可永眠英雄地。”
      “呵,”朱趸的额头、眉梢上已经沾满雪片,他抬眼看天:“几十年前迷休氏被华将军擒住,受皇命将其处斩于白门,我跟将军在场监刑,她几乎是受尽屈辱,死状惨烈。原天舍国臣民无一敢来围观,整个刑事草草开始匆匆结束,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令祖汉大耗国力的一代雄主竟俯仰之间就被消灭。那日之后,上天降下了三个月的雪,埋了白门,葬了英雄血骨,今日,我们却又因渐霜内务挑起这千层雪,迷休在天之灵看到渐霜纷争如此,该如何嘲笑。”
      “出手吧。”一句短短邀战的话语,收起所有伤往之思,令风更剧、雪更密。
      踏出复入兜转成败地,生前死后圈绕修罗场。
      三十年前的白门,流传着一个人神共泣的故事,平常的雪实在压不住它,遮不牢它,于是便有了堆积千层的北地雪原,便有了不能倾吐的两代人心。祖汉与天舍的人们无法评判到底那时双方君主的决断是否正确,只知道,盛世必有代价,成王败寇,成王伐寇;最后,天妒英豪,天葬英豪。

      掬缘舫上。
      颜非琢仍未醒转,奭无晴怕她不经寒,给她生了炭火。南宫崤从厢房出来后,满脸不虞,眉头紧蹙。
      “这姑娘平时应总用冷食冷饮,非练武之躯,霜晶竟结到了体外,应平日里也饱受体寒之苦。你是她朋友,可知是何缘由?”南宫崤问道。奭无晴想到她提到自己打小喝冷水的事,便告诉了母亲。
      “真是奇怪,同样为人母,这腊月寒天的,怎能让女儿这样胡来,”南宫崤皱了皱眉,对奭无晴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南天偷喝净池水,又吐又晕的,这就吓得你以后再不敢乱喝水。”
      “所以到底为什么我会生病呢?”奭无晴不解道:“难道净池的水是脏的吗?”
      南宫崤瞪住奭无晴:“要是脏水,为什么还叫净池?”
      奭无晴被母亲一瞪,背后发毛:“那我为什么会……”
      “世上什么水都能喝的吗?”南宫崤倒上一壶热茶递给奭无晴,“净池水自古至今不断源,乃吸纳造化之神秀、阴阳之灵气,你修为这么浅薄就敢张口就喝,天凌知道后都被你吓得不轻。”
      “我的事情竟然惊动了天凌?”奭无晴大惊,对上母亲凌厉的眼神,连忙喝了一口茶:“她竟然没有降罪给我!”
      “你那时候才四岁,都没办法辨清是非,有时候都分不清人与物,怎么降罪,”南宫崤又瞪了一眼奭无晴,“肯定是降罪于我啊。”
      “啊!娘!天凌怎么罚你了?你都没告诉过我!”奭无晴紧急道。

      “她罚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不准你单独行动。特别是饮食方面。”
      奭无晴闻言憨憨笑道:“怪不得娘总是不让我吃这个、不让我喝那个。原来这是罚不是奖!”
      南宫崤挑了挑眉,虽然满目嫌弃,却也止不住地微笑起来。
      “娘,”奭无晴扶起脑袋,又问:“你刚刚说我修为浅喝不得净池水,那修为功力一如天凌,她会喝吗?”

      “她喝没喝过我怎么知道。”
      “那你喝过吗?”奭无晴歪着脑袋。
      “我没事干喝净池的水干什么!”南宫崤不解地看向奭无晴:“又不是说喝了那水就能得道升仙长生不老了;不过你还挺幸运,趁着年少不更事喝过,记得后果就是你大病七天就可以了。”
      “那这个颜小生,要是喂她喝了净池的水,会怎么样?”奭无情呆呆地看着房间的方向,开始浮想联翩。

      “会全吐出来,”南宫崤严肃道:“无晴,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了,病人处在医诊的哪个阶段考虑哪步行动,她不承武脉,现在为了医诊,八经八脉被封,今日无法饮食,你还要喂她喝水?还是南天净水?她体内冷水已经凝成霜层结在体外,你那样做无异于害命。”
      奭无晴赧然地低下了头:“哦,我知道了。”
      “哎,”南宫崤摇摇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南天书阁里的半壁医书医典都能倒背如流了。还好我离开了南天,要还在那,听人家叫你少宫主,我都羞得慌。”
      奭无晴见母亲眉头紧簇,连忙上前讨好道:“无晴知道了,今后定会好好跟着娘学嘛!娘千万不要生气,我,我就算配不得南天少宫主之名,在这人间好歹也曾凭一己之力救过死扶过伤,能称得上是尽心尽责的好大夫了!娘且等我慢慢长进嘛!”
      南宫崤闻言并没有回应奭无晴,转而询问华御的去向,奭无晴也没有主意,南宫便心生不安,怕是渐霜内部又出了问题。
      “近来可有人加害于你?”南宫崤紧紧盯向奭无晴。
      “暂、暂且没有,”奭无晴被母亲盯得有些紧张,“有什么问题吗?”
      “你昨天离开,今天就带着伤和她一起回来,我能不怀疑?你肩上的伤跟那颜姑娘的病症都是因被雪元所伤,但你的伤是皮肉伤,已经被延华花脉的异法治好了,能结识花座,想必是路遇了风先生被搭救。”
      “果然瞒不住母亲。”奭无晴笑道。
      “无晴,你才刚刚入世,太多纷杂你不了解,你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应该来问母亲,更何况是在外面受了伤。”
      “幸亏无晴交了一群好朋友逃过一劫,”奭无晴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关系,不想母亲把话题弄严重,于是又干笑了两声,“日后无晴遇到什么易事难事开心事伤心事都统统告诉娘!”
      南宫崤皱着眉头,实在拿自己的亲女儿没办法,她一点经验也没有,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有那么一瞬,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二十年没见的身影,他们俩那么像,只是可怜的女儿自出生以来就根本没见过那人……
      “啊对了!”奭无晴从腰间取出花座给她的“百宜枝”给南宫崤,“这是花座送给我的,如果是珍贵的好东西,就献给娘吧!”
      南宫崤接过那红绡绣包,还没有打开就闻到一股异香。南宫崤愣住了。
      “娘?”奭无晴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无晴,花座说了它的用法吗?”
      “花座说泡水喝有宁神安眠之效。”
      南宫崤摇了摇头,将这“百宜枝”佩戴在了奭无晴腰间。
      “娘?”奭无晴不解道,“莫不是不能喝吗?”
      “没到能喝的机缘,”南宫崤笑了笑,摸了摸奭无晴的头发,说:“就像净池水,喝的机缘不对,就会有预想之外的后果。你说的没错,你交了一群好朋友。”
      “那,佩戴在腰上当香包吗?”奭无晴问。
      “暂且佩在身侧,”南宫崤说,“你刚入世,除了天凌托你嵇随师父打造的一双南天净魂刀,这红色的小囊就像你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奭无晴后知后觉,惊讶之极。
      “但是你也有就此踏入险恶江湖的风险。母亲不求你能出人头地、一呼百应,作为医者,你要时刻谨记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我晓得了!”奭无晴头一偏,想到了华御的病症,问道:“华御离开时可好些了吗?净魂术可对华御的症状吗?”
      南宫崤摇了摇头:“施术还算成功,他还算配合,但是光一次治疗是不够的,你也知道,净魂术的力道留在人体会持续七天,压迫由水元生成的其他内元。如此,华御体内寒元会受到压制,武力被束缚。他身体恢复力算快,已好了七成;若他急急忙忙赶回渐霜,途中遭遇寻衅或卷入武斗,可能无法展露原有实力,从而加重伤势,影响后期的痊愈的速度。”
      奭无晴闻言,瞪大了眼睛:“可他回渐霜,不就是为了处理内部纷争!现在九部有那么多不服他的人,可不得要趁火打劫!”
      南宫崤见女儿突然很了解渐霜内务,心生好奇,问她如何知道这个道理。
      “那颜小生与我彻夜长话当朝时事,厘清了门派纷争,我大致能懂华御的处境,里外都危险!我要去找他!”
      见南宫崤眉头紧蹙,奭无晴便道:“现颜非琢在母亲跟前也算安全,我要返回古舌关找华御,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先去找风裳兄与我同行。”
      南宫崤点头默许,让奭无晴不必逞能,一切小心为上,随即目送奭无晴离开。看着一江碧波荡漾与点点飞雀逐波翩飞,摇了摇头,心道:“入世,娘不会出面帮你,更不劝你,但只要回家,娘就会保你万全。”
      看向颜非琢所在的厢房,其内烛影摇晃,眼前又浮现出花座给奭无晴的红销绣囊,微微笑道:“延华百宜枝。哎,风裳啊……这个花座真是个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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