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冷凰月

6、从不会孤独（二）

　　费力地睁眼，这里是……哪里？
　　曲折的回廊，回廊尽头房门不断打开又关闭，侍女一盆盆往外端着血水，又一盆盆往里送着温水。房中女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房外男人焦急地踱步，不时探头想看看房里面的情况，却被旁人阻住。
　　“大哥，爹爹怎么了？娘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小小的男孩子，拉着丰神俊朗少年的衣角，眨动着他水光滟滟的大眼睛。
　　少年的额角也渗出些许汗珠，显然很是担忧：“徽之，别吵！”
　　男孩嘟着嘴，一梗脖子。
　　“哇————”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黄昏的天空。
　　少年松口气，笑了起来：“太好了！”他拍拍男孩的脑袋，“徽之，你又有一个弟弟了……哦，不，也可能是妹妹啊…………”少年挠挠头。
　　男孩怔怔地看着产房，婴儿的哭声让他觉得很新奇。他疑惑地歪着头，脸上有点茫然。

　　男孩趴在摇篮边，好奇地戳着小婴儿嫩嫩的面颊，婴儿咂咂嘴，扭开头。男孩锲而不舍的继续戳。戳、戳、戳。婴儿恼了，回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两个啥都还不懂得小不点儿就这么杠上了，一动不动地对视良久，电火花“噼里啪啦”地闪。终于，婴儿首先放弃了这种无聊的行为，吐出嘴里含着的异物，特蔑视地转过头，把个刚刚长毛的后脑勺留给小男孩。男孩顿时怒上心头，一个饿虎扑食————
　　“哇————”
　　“哇————”
　　摇篮被掀倒，婴儿掉地，男孩被砸，同时大哭起来。
　　一旁已经看了很久的郗夫人一边揉着她笑痛的肚皮，一边过来时收拾残局：“哎呦喂，你们这两个小祖宗！真是天生冤家……”
　　男孩见她抱起婴儿安慰，委屈地一蹬脚：“娘——哇哇————”
　　“行了行了，你是哥哥，让着献之点。”

　　“五少——七少——别跑那么快啊——”侍女珍追这两个撒欢的小男孩，上气不接下气。
　　六、七岁的男孩跑在前面，一边还回头训着：“快点，你慢死了！”两岁多的孩子，跑得飞快却极为不稳，一声声叫着：“哥，慢点儿！等等我————等……哎呦！”
　　“七少爷！”珍吓得停下了脚步。
　　“哇哇————”弟弟手掌擦破皮，哭了起来。
　　哥哥折回来蹲下，恶道：“哭什么哭，羞羞！”
　　弟弟仍是哭，哥哥只好把他拉起来，用手给弟弟伤口扇风，学着母亲的样子：“不痛不痛——痛痛飞走了——”
　　弟弟破涕为笑。

　　场景一个个在眼前掠过：兄弟俩一起下水抓泥鳅，上树掏鸟窝，逗蟋蟀，捅蚂蚁，无恶不作。王家大院被搞得鸡飞狗跳，爷爷王导气得跳脚，白胡子一翘一翘；爹爹哈哈笑着取消他们的一脸泥污；娘比他们还顽皮，在一旁推波助澜；大哥头疼无比，六弟天天跟屁，姐姐被他们捉来的虫子吓得尖叫…………

　　“哥哥，学堂是什么样的呀？”小男孩拉着大男孩的手，颇费力地抬头问着比他高很多的哥哥。
　　“反正比你那私塾好，等你长我这么大就知道啦~~“大男孩显然在炫耀。
　　“哥————”小男孩嘟着嘴，“我要告诉娘，说你欺负我！”
　　“你敢？”大男孩一瞪眼，去挠小男孩的胳肢窝。
　　“哈，哈哈，我不敢啦，哈，不敢，不，不敢啦…………别挠了！”小男孩笑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身体不停扭动着想躲开那双作怪的手。
　　“哼，知道错了吧？”大男孩收了手，却冷不防被小男孩一个熊扑压倒在地，坐在他身上挠着他的腋下。
　　两人闹成一团，最后被板着脸的青年一手一个提起，训道：“多大的人了，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两人一起回身拉开下眼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吡————大哥是笨蛋————”
　　青年惊愕中手一松，俩小不点儿立刻跑得没影儿。他愤怒地挥拳大吼：“徽之你又带坏弟弟！”

　　“哥，我要听故事。”两个小家伙天天形影不离，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倒给王家省下了一间卧房。深夜，洗浴完毕躺上床，弟弟摇着哥哥的手，央求着。
　　“我困了，今儿别讲了吧？”哥哥背对着弟弟，懒懒回应。
　　“哥————”弟弟抱着哥哥的胳膊，撒娇。
　　“…………”少年翻过身，“听着啊。从前有个小孩叫王献之，天天缠着人家要听故事，终于有一天被人家打了一顿。完了。”
　　“哥————”弟弟嘟起了嘴。
　　少年把弟弟揉进怀里，闭上眼：“讲完了，睡觉。”
　　安静了一会儿。
　　“哥，脚挪开点儿。”弟弟扭动，少年的腿压住了他的一只脚。
　　少年长腿一伸，把弟弟的两条腿都压住了。
　　“哥————”
　　少年不理，很快又进入梦乡。
　　弟弟委屈地瞪着眼，最后也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无忧无虑地流了过去，两个少年都已是玉树临风，哥哥已近弱冠，弟弟还未束发。
　　“好！井丹真乃奇人也！”少年一拍桌子。
　　抱着他的另一个少年越过他的肩头和他一起看书，猛不丁被吓了一跳，于是不满地撇嘴：“他还没有长卿那样傲世呢！”
　　相如携文君私奔，一曲《凤求凰》在这些不拘礼节的士子中传为佳话。
　　弟弟愣了愣，突然抬头看向哥哥：“哥，如果我们也…………”
　　哥哥用手指搁上了他的嘴唇，摇摇头：“献之，别瞎想，我们跟长卿毕竟不同。”
　　弟弟有些黯然，转身环住哥哥的腰，把头埋到哥哥怀中，闷闷道：“那，哥哥，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陪着我，不许离开我哦。”
　　“恩。”哥哥抱紧了他。
　　弟弟猛地拽住哥哥的衣领，狠狠地吻着他，少年的感情，那样炽热而不顾一切。哥哥悄然叹气，温柔的回应着。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啊…………连吻，都是这样急切而暴虐，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大火冲天而起，人声鼎沸。珍慌忙地推着青年：“五少，五少，快起来啊，走水了！”青年猛地惊醒，一摸身边却没有另一个人的温度：“珍，献之呢？献之呢！”珍回道：“七少在书房，今儿晚没回来睡…………”
　　“献之————”他跳下床，甚至鞋都来不及穿，“献之————”
　　到处都是火，他飞快地向书房奔去，却被大哥架住：“徽之，你疯了？那边早就烧起来了，你去送死吗？”
　　青年疯狂地吼着：“献之在书房，他还在里面啊！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王玄之皱起眉，把青年往外拽：“下人们肯定会叫他的，估计他早就出去了，你现在进去能干什么？快，出去，快出去啊，跟我走！”
　　他挣不过大哥，被拖出了大院，刚出来，院门“轰——”一声倒塌，燃成一片火云。他拉着人大声地问：“献之在哪里？”却都只有一个“不知道”的回答。青年怔怔望着火海，心中空落落一片。献之呢？他在哪里？如果他还没出来，那岂不是——他不敢想下去。如若献之真的…………他从心头凉到脚底。
　　“七少！七少出来了！”下人中突然一阵欢呼。
　　他缓缓转过头去，生怕这是幻觉。
　　少年微笑着由下人扶出，一头长发在火中飞舞，白衣也被映得鲜红，面容忽明忽暗，真似梦一般。
　　他轻轻唤道：“献之…………”
　　少年回头，展颜一笑：“哥。”
　　那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