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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另一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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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年四月初八喜神方位东北(宜)嫁娶出行(忌)栽种取鱼
四月的天气还不曾热,太阳高高的悬着,天空水洗过一般,湛蓝透亮。
雀鸟蹲在枝头遥遥的望着一路吹打而来的迎亲队伍,大红的衣衫,喜庆的调子,皇家的排场。
今天是皇帝亲点的吉日,贺敬长公主大婚的日子。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花满楼迎娶贺敬长公主的日子。
贺敬长公主府里流水席一路摆开,皇帝亲自主持,高官显贵,富商巨贾,江湖豪杰,没有不赏脸捧场的。花如令得幸坐在皇帝下手,望着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花满楼彬彬有礼,温和又不失尊贵的应对着不断上前道贺的人们。朗朗笑声穿过人群传来,老人脸上浮现出欣慰而骄傲的笑。
收到请柬的时候陆小凤正在西安古城里吃着羊肉泡馍,味道浓郁的羊肉汤,泡上手撕的硬馍,吃的满嘴流油。在衣服上擦了擦满是油腻的手,陆小凤玩味的将请柬拿在手里翻看,桌上的油灯让风吹得有些摇摆,跳动的光影让陆小凤脸上的笑看起来意义不明。
可能过程有些犹豫,他最终还是把请柬揣进怀里,小心收好。
花满楼的婚宴,怎么能少了陆小凤。
然而道贺的人群中最终也没有出现陆小凤的身影,这个最该来,也最不应该来的人。
陆小凤此时正待在南海的一座小岛上,啃着椰子干。他并不是不肯去,也不是不想去,他只是麻烦在身抽不出空去。
海浪轻拍着沙滩,打磨着细沙覆盖下的卵石,千百年的光阴让这些曾经尖利的石头变得圆润光滑。海风带着腥咸抚过面朝大海的人,身旁高大的椰子树轻轻摇曳,巨大的枝叶在风中彼此纠缠,然后风停下的时候又各自伸展开来,归于平静。
陆小凤面朝大海坐着,偶尔抬头看天空,看云彩的变幻,手里抛着当地盛产的椰子干。
接住,抛起,再接住,再抛起……
陆小凤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平静,他应该想点什么,或者找人说点什么。
比如他应该有点难受,但是要笑着对所有人说他其实真的很好。
比如他应该想忘记他很难,但是要笑着安慰自己世界上谁离开谁都活的下去。
比如他应该躲在边远的小角落,等着人们找到他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人总要往前看。
至少常理上他应该找坛酒把自己灌醉,而不是吹着海风啃椰子干。
然而他确实没这么想过,也不打算这样想,所有他想说的想干的,都已经成了不能说的不能想的。
陆小凤无奈的笑了笑,这时他应该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然后他发现其实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的是这次的麻烦,还有江湖上许许多多找上门来的麻烦。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
五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花满楼的儿子今年三岁了。模样聪明俊朗深得皇帝皇后的宠爱,喜欢满地奔跑,揪着他皇帝叔叔的龙袍,阿呀呀的叫“抱抱”。
花满楼没有为官,只以花家的名义帮着皇上管理各地票号钱庄,事务繁忙更鲜有在江湖上走动,与曾经的那些江湖上的朋友便渐渐疏远了。只偶尔听到些江湖传闻,陆任贾成了新的武林盟主,斡事胡娶了江南第一美女马丽苏,陆小凤破了黑裤子组织,如此等等。
多数时候花满楼会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手中繁忙的事物,偶尔他会给自己泡一壶茶,慢慢品味字里行间流淌出来的逍遥自在,让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在唇齿之间无声的徘徊几次。然后再收了心神,去忙手中忙不完的事物。
辛巳年三月十八 贵神方位西南 (宜)宴请沐浴(忌)动土安葬
贺敬长公主府的书房,安静温暖,皇帝新送来的上好檀香在香炉里燃着,丝丝缕缕的飘散出来。
花满楼正想着手上的事情,忽然感觉到什么,站起身淡淡的笑道:“庄主,好久不见。”
西门吹雪从来不是花满楼的朋友,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
花满楼微微皱了皱眉毛,西门吹雪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杀气,这是花满楼从来也不喜欢的。
“陆小凤死了,三天前。”西门吹雪开口,声音平静而没有起伏,仿佛只是告知花满楼明天会下雨。
“我知道了,谢谢。”花满楼什么也没再问,神色如常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皱。
西门吹雪说完就走了,屋里只剩下花满楼。
花满楼觉得温暖的书房现在有点冷,他从旁边的椅子上摸过一条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然后面无表情的任自己陷在思维之中。他沉默的坐着,一直坐着,最后阳光已经变成接近黄昏的橘色,花满楼还是像最开始的样子,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凤凰是不死鸟,会浴火重生,原来是骗人的。”
花满楼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似乎是自言自语。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一串孩童特有的细碎脚步闯了进来。
“爹爹!爹爹!抱抱!抱抱!”儿子脆生生的叫唤,让花满楼收回了心神,轻轻的笑了起来。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摩挲着儿子细嫩的小脸,温柔的表情却在脸上凝固。
曾经有一个人,也常常在深夜,趁他睡熟了偷偷用手摩挲着他的脸,描画他的眉眼。那时偶尔被弄的醒来,便会笑骂一句,摸索了对方的手环上腰间。有力的手臂,带着温暖的怀抱,身子贴着身子,安稳舒服,于是嘴角也会向上扯一扯,画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老爷,长公主正唤小少爷过去。”跟着儿子跑进来的乳母有点急躁的叫唤着。
花满楼抱着儿子起身淡淡道:“我抱他过去。”
给长公主请了安,时候已经不早,花满楼推说有些账目上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今晚要回去花家别院。
“满楼,你脸色不好不要太过劳累,”长公主环上丈夫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气恼的说道:“明日我去找皇兄说了,推了那些劳累的事情。”
“不碍事。”花满楼温柔的亲了亲公主的额头。
“你干脆娶了那些账目好了。”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道:“别太劳累,记得早睡。”
花满楼笑着点了点头。
时近黄昏,彩霞漫天,落日余晖给街巷上撒了层金粉。
轿子穿过闹市,有耍把式卖小玩意的沿街大声吆喝着:“空竹,上好的空竹,十五响的大空竹!”
“你可知道这空竹有许多种玩法?”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声音中还透着几分得意。
花满楼一下子就愣住了,胸口憋闷,身体僵硬。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将空竹抖得山响,然后笑着对他说:“我来教你。”
手掌相叠,手中的竹棍顺着那人的引导前后抖动,空竹便渐渐发出“呜呜”的响声。
轿子外,有人将空竹抖起来,许是个新手抖得不好,断断续续的“呜呜”声传进轿子。
花满楼想当时怎么不觉得空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悲凉。
夜里花满楼睡的不好,恍恍惚惚的做了许多梦,偶尔清醒却又记不得究竟梦了什么。
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鸡叫,知道已经是黎明。
随意的披了衣服,花满楼信步走到花园里。
清晨露重,园子里此时还是静悄悄的,连鸟虫们都还没有活跃起来,只偶尔有一两声鸣叫也显得空寂。
花满楼忽然想到过去在小楼中的日子。
每日醒来那人总要搂着自己,声音里满是笑意,又带着些慵懒和亲昵:“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然后偶尔会用那种半死不活的夸张声音叫嚷“饿死了,饿死了,早饭吃什么?”每当这个时候,花满楼都会无奈的摇头,笑着给他端来一份精致的早饭,坐在一旁听他吃的风生水起。
花满楼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似乎有泪水要在不经意间涌出。
等他转回屋中,已经热闹起来,下人们忙碌着为新的一天做着准备。
生活的轨迹没有任何的偏移,每天都有生命逝去,从不曾产生影响,今天也是一样,生活一切如常。江湖之中只是少了一个传奇,多了一个传说:传说陆小凤死了。如此而已。
陆小凤怎么死的,埋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可能他根本就没落下个囫囵尸首,可能他早就变成了海底的鱼食,没人知道,也没人过问。
花满楼最近很忙也很累,每日清早给他梳头的丫鬟都会悄悄从他头上扯下几根白发。
她们以为他不知道,只说:“老爷英俊一如当年,都不见变老。”
花满楼只微微笑着听她们说也不反狡,只是有时会想,时光真是容易消逝,他当了驸马也有十年了。
儿子正是淘气的年龄,被他母亲和皇帝叔叔宠的没了样子,最近总吵着要习武。于是花满楼找人给儿子打造了把剑,不是很锋利的那种,却是出奇的结实。长公主又央着皇帝给儿子请来了大内高手当老师,花满楼自己已经多年不曾跟人动手,偶尔却也会指点上儿子几招。
丙子年三月十八 吉神方位西北 (宜)沐浴扫舍宇(忌)嫁娶上梁
这天一早,儿子就赖在花满楼的书房里,昨天听大内的师傅说父亲当年一招流云飞袖名满江湖,今儿便央着花满楼传给他。
花满楼让他缠的没有法子,只得放下手里的事务同他去了校场。
儿子的剑法习得不错,劈砍刺挑用的像模像样,花满楼衣袖轻挥一搭一卷,将儿子手里的剑收到手上。
儿子兴奋的大叫:“爹爹教我!”
花满楼给儿子讲了要领,却忽然想起有人也曾这样央他:“教我吧!我来拿灵犀一指跟你换!”只是那人的灵犀一指传给了自己,而流云飞袖却总是拖着不愿去学,当时以为日子还久总有后来。可最终却是再也没有后来了。
儿子听了要领还要再看招式,花满楼有些心不在焉本意要挥出流云飞袖却鬼使神差的伸出了两只手指,使出了灵犀一指。
“铛”的一声,儿子那柄结实的出奇的剑,竟然断做两截,摔落在校场的地面上,扬起许多尘埃。
儿子以为父亲又要教他新的招式,拍手叫好。
花满楼却听不到儿子欢快兴奋的言语,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清晰地回忆起了陆小凤,那些曾经故意遗忘的往事迅速的被记起,鲜明的仿佛刚刚发生。分手的那天,陆小凤在他身上冲撞的特别卖力,每一下撞击都是可以直达心灵的震撼。他们拥抱着久久的不愿分开,彼此亲吻着对方的身体,在灵魂上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
陆小凤说:“我该走了,天下还有数不尽的麻烦要我去解决。”
花满楼松开手:“我会过的很好。”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儿子的手触摸上花满楼的脸:“爹爹,你怎么哭了?”
花满楼一脸的疑惑,他怎么会哭?可是一伸手,就触摸到满脸的咸湿。
陆小凤说:“你怎么哭了?”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脸,带走泪水。
花满楼说:“我没哭,我笑的很幸福。”
花满楼想对儿子说他没哭,张开口却觉得内息翻滚,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花满楼,已经躺在床上,宫里请来的御医就在旁边。
老爷醒了的消息,让府里欢腾一片,守在床前的长公主激动的直掉眼泪。
花满楼摸着长公主的脸给他拭去泪痕,安慰道:“我没事。”
他记得有一次,陆小凤受了伤昏睡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夜里,陆小凤醒过来,轻轻的对花满楼道:“还能看见你真好!”
花满楼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终于平静下来,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幸福感源源不断的涌出,流遍了四肢百骸,让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花满楼轻轻道:“睡吧,我一直都在!”
夜里西门吹雪出现在花满楼的床前:“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满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跟着西门吹雪,他知道五年来西门吹雪一直在找陆小凤,不管是活人还是尸身。
花满楼没有问西门吹雪他们去哪里,因为他已经知道。
路很长,也不好走,两个人都没有用轻功,只是一步一步的迈着,均匀而坚定。
终于西门吹雪停下了脚步,对花满楼道:“陆小凤埋在这里。”
西门吹雪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花满楼慢慢地蹲下,伸手去抚摩坟头上的石碑。
没有字,手心触到的,是一片平整的冰凉。
花满楼笑着,轻轻说道:“我过的很好,很快乐。”眼泪却止不住的涌出来,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内流光。
时值春日,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草的清香。
“花满楼。”陆小凤笑着叫他的名字。
花满楼轻轻淡淡的笑着,等着陆小凤温柔而又有力的把他揽进怀里。他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是笑得又得意又满足。
“花满楼!花满楼!”那天的梦里陆小凤一直温柔的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