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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二、国王与医者 ...

  •   十二、国王与医者

      战场有一刻静得出奇。两个精灵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在对面溅满了尘土血迹的青年脸庞上,有什么遥远而模糊的东西同时向他们逼近过来,带着同样浓烈的、斑驳淋漓的鲜血和燃烧着的火焰的气息,一直刺进双眼,透进了胸膛最深的地方。他们的呼吸都在那里窒住了,风将金色和乌黑的发丝一起吹拂起来,就像在时间的另一头,贝尔兰的森林中一样。
      “……爱隆埃兰迪里安。”金发的辛达说。
      “瑟兰督伊……”爱隆说。

      鼓声又一次响起。所有人同时感到了身边的空气,以及脚下被血水浸透的砂砾随之发出的震颤。座狼的叫声明显地接近了,即使这些暴躁的野兽也不常有这样的速度,它们显然正在命令下全力奔驰着,把尖锐到近乎发狂的叫声一直向它们的猎物耳中刺过来。
      “两个军团。”爱隆低声说,他望着山口和更远处的沼泽方向,手指倏然握紧了剑柄,骨节棱棱的形状都清楚地在发白的指尖绽了出来。“……这里没有其他屏障,我们……必须迎战!”
      辛达国王的脸色却忽地变了。他挺直了背脊,眼中倏然浮起一种奇异的,薄而锋利的光来。他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发的诺多,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变成了一柄剑,一柄还在滴落着鲜血,却失去了剑柄,让想要握起它的人都无法伸出手的,折断的剑。
      “‘我们’。”他冷冰冰地说,与几分钟前相比,这声音简直不像从同一个人口中发出来的。“伊姆拉崔的领主,你是在提出联军的建议吗?是什么告诉你,我会接受这个建议呢?你有什么理由,可以这样相信呢?”
      爱隆也猛地一下挺直了身躯,这声音和眼光一起咄咄逼人地向他投射过来,尖针一样刺得人发痛。他几乎听到了那声“u-moe!”在空气中森然的回响。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虽然有一瞬间他很想这么做。他的目光缓缓从那些同样站得笔直的战士身上掠过,最后回到国王本人脸上的时候,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已经平静了下来。“我只有一个理由。”他说,“你,现在,你是他们的王——陛下!”
      有一阵细微的颤动犹如针叶林间吹起的微风卷过了金发辛达的身躯。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那层锋利的薄光一下子从他眼中消失了。他向风中愈来愈近的声音侧过头,默然听了片刻。
      “对……阁下。”他突然说,“我们的确来不及扎营。没有尖桩和围栏的话,就算营地也挡不住这些家伙。以这样的数量和速度,它们一定是打算一口气践踏过来……”
      他环视着身边的所有军队,短短停顿了一下,但没有任何表示怀疑的眼光或声音在这时候来打断他。
      “所以,”瑟兰督伊说,“……就让它们来吧!”

      ==========================

      太阳开始下落。沼泽上升腾的腐败湿气将余晖折射成一种肮脏的血红色,抹满了整片地面。最高的、还没有被阴影吞没的山峰顶端也挂上了一层这种颜色,仿佛变成了第二座,稍小一点,但是同样可怖的黑塔,并且因为越来越暗的天空中回荡着的座狼叫声颤动着,嗡嗡震撼了起来。
      有一部分座狼已经在忙着撕开地下的尸体,不论精灵还是它们自己同伴的,恶臭的腥气和骨肉碎屑随着它们甩头的动作从齿缝里喷溅出来,令人作呕的呼噜、打呃、吞咽声几乎盖过了暮色中开始变凉的风。另一些个头较大的狼则不屑于去争抢变冷的硬梆梆的死尸,它们在原地打着旋儿,滴答着涎水,低声咆哮着,不时和背上正在咬牙切齿、因而显得更加狰狞的骑手一起抬起头来。对活物体内热腾腾鲜血的渴望从它们眼珠底部蹿出来,死死盯在了那条每一分钟都在阴暗下去的地平线上。
      “嗷呜——”
      一阵粗野的魔多黑语喊叫突然响起,远处跟着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和爪子急速抓挠地面的声音。莫拉农山口的狼群立即停住了动作,不再撕咬、也不再逡巡,它们仿佛在一秒钟之内昂首向天,发出了一片用世间任何语言都无法描摹的嚎叫,回声将山脉间的阴影向天空翻涌上去,盖住了刚刚升起的月亮。在那片粘稠的、沉甸甸的黑影下面,八千余头狼骑兵卷起震耳欲聋的呼叫和铁甲碰撞声,如同远古时期被黑暗收买的海浪一样滚滚翻腾着,一股脑儿倾泻了下去。

      灰白的月光从云层中落下来。这点仅有的光源照亮了呼哧着喷出口外的热气,长长耷拉下来的舌头,和泛着赤红色、磷火一样起伏跳动的眼睛。几个大浪在黑潮间涌动起来,重重拍打在湿地边的土地上,溅起了几乎两码高的泥水。月光在上面反射出阴森森的、发青的光亮,比最快的箭矢还要快地,一刹那间,已经直射到了它们在奔跑中耸动的黑压压的背脊,和最前方骑兵的铠甲上!
      月亮向天空高处升去,急剧晃动的黑影在微光下从前方渐渐移动到右前方,沿着宁道夫湿地的边缘画出了一条不大的弧线。被混乱的喊叫和脚步震荡的,又湿又粘的水面泛起了一串串涟漪和发腥的气泡,它们自西转向西南,然后几乎笔直地斜插下去。
      这支精灵骑兵大约只有三四百骑,但对狼群来说,这些活着的、正在逃开的猎物已经足够了。它们的脑子填满了爪子和牙齿插进肌肉,割断喉管、大口吞咽鲜血的本能的想象,然后从齿缝里全部喷溅出来。如果说有些半兽人对这场追击开始感到了那么一丝疑惑的话,它们也没有任何可能在这时候勒住坐骑,或者让后面迫不及待,臭烘烘的热气都喷到了同伴脖颈上的大队停下来。
      精灵们则自始至终沉默着。即使不和那些狂呼乱叫的东西相比,这支行列也安静到了可怕的地步。除了风,唯一响起的声音只有——
      “嗖!!!”
      弓弦骤响,月光反射,哭号一样的狂叫猛地卷上半空,抛在后方的暗影山脉随之震荡,传来了远远沉闷的回声。数十头中箭的座狼由于惯性整个儿向前摔去,另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则被尸体绊倒,将背上骑手甩出了十几码外,折断骨头和脖子的咔嚓声令人牙根发酸地响成一片,紧接着又被更响亮的嚎叫淹没在下面。如果说方才的叫声是疯狂的话,那么现在简直已经变成了一片向四面八方迸去、所有黑影仿佛都随着狂叫了起来的,最可怕的呼啸!
      双方的距离一直被计算般的精确保持在一百五十步开外。攻城弩可能达到这一射程,但狼骑兵的弓箭相差仍有二十步以上。半兽人也绝对无法像精灵那样,在疾奔的坐骑背上回身拉弓。它们只能狂叫着,用最黑暗丑恶的语言大声咒骂着追下去——但座狼的长途耐力不如马匹,大约一个小时后,巨大的喘息声便开始代替了嚎叫。许多巨狼甚至不顾骑手的叱喝冲向湿地,伸过头去拼命吸吮着泥水。这让整支追兵不得不在原地多停了一阵。与此同时,那群被追击者却也没有拉开更多的距离。他们同样放缓步伐,在这段时间狠命喘息了几口,然后丢下一阵咝咝乱飞的箭雨,再次放马疾奔。

      双方的追击就这样断断续续,重复了三四次之多。射来的弓箭一次又一次刺激着几乎崩断的神经,血腥气和狂奔中刀割一样的风混在一起,烫得出奇,又冷得发抖,那种快要发疯的感受让兽和半兽把疲惫、饥渴、乃至焦灼暴躁全部抛到了背后。开始的那一丝疑惑——如果确实有过的话——现在也被踏在脚下,快被怒火活活烧成灰了。
      夜从泛着微光的黑逐渐变深,直至变成没有一丝光芒的最深的黑色,然后又开始泛起淡淡的灰白。晨曦从东方的尘土和湿气中透过来,给所有事物抹上了一层隐约的光亮。但这点光反而让眼前的一切,哪怕只有几步远近、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显得模糊起来。雾气悄没声地浮动着,包裹了它们,声音在湿重的水汽里被吸收了大半,变得微弱而沉闷,连这样的喊叫都很难听清:
      “……闭嘴!统统他妈的安静!”
      狼群陷入了一阵极不安稳的沉寂。半兽人一起抓紧武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它们立即听到了某种低沉的,流水冲刷拍打石块发出的哗啦声响。
      安都因河。
      有些半兽人认出了这块地方,飘荡的雾气空隙里能看见不远处狭长的河岸。从反光距离来看,河宽不到四十码。这里是凯尔安卓斯(Cair Andros)的上游,亦即安都因南段河道最狭窄的部位,无论注入湿地的七河河口,还是由刚铎驻军的岛屿,水面宽度都要远大于此。显然,这就是精灵奔向此地的目的,雾中传来水花泼溅的嗤剌声,那队骑兵已经跃进河中,划水声正在笔直地向着对岸传去。
      刚刚沉寂下去的声浪立即再一次高扬了起来,拖着长腔的吼声在雾中来回震动,像是什么梦境里发出的轰隆隆的闷雷。砂砾碎石一起迸上半空,扑通!砰咚!稀里哗啦一连串巨响,那片黑色的巨浪向着河水另一边,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一个接一个涌了下去!

      这些被地底火焰制造出来、对水深恶痛绝的生物并不习惯于这样渡河。可能的话,它们更乐意涌向下游去抢夺凯尔安卓斯的浮桥,或者直接向对岸射出一堆箭矢。但是整夜的追击、碍眼的雾气,近在咫尺的逃跑猎物——所有这些在每一根毛发、每一口唾液中烧了起来,简直让它们变成了几千头活生生的蹿动的火把。这片熊熊燃烧的黑浪正在发疯一样蔓延向河面,几乎连河水都冒着气泡,发出了难以形容的、沸腾一样的迸溅声。
      现在是春季枯水期。水面最深处只淹到座狼骑手的胸口。早春的河水,湿答答的、冰凉流动的液体浸透了它们,从铁甲缝隙渗进去、打湿皮毛、把每一根紧贴在同样湿答答的冰凉躯体上。让十几分钟的渡河时间拉长到了——在每头畜生发红的眼前,确实拉长到了几个小时、几天、甚至几个月一样。吼声还在继续着,那越来越高的声调发出某些奇怪的震颤,几乎完全走了调。
      最后,它们总算从那些液体中挣扎出来,嚎叫着,不如说是尖叫着踏上了河边的浅滩。几千百个发黑的小瀑布立即从毛皮和甲胄上哗地流淌下去。河面的风吹动着,呲出口外的獠牙、发黄的门牙和塞满肉屑的臼齿中一起发出了可怕的上下敲击声。尖叫声冲天而起,鲜血,或者火,所有能让它们热起来的东西,它们再也等不下去了。
      雅纳升高了。她的光芒越过暗影山脉,在河面上投出一片刺眼的反光。雾突然散开了。
      在这堆黑压压、湿漉漉的东西面前的高坡上,金属冷光直刺眼底,几千支长矛正对着它们的头颅一起高高举了起来——“冲!!”

      第一批踏上河岸的座狼骑兵约有二三千头,和这里诺多骑兵的人数其实相当。但那些湿透了的躯体还来不及活动一下,从又湿又冷的触觉里回过神、喘过一口气来;它们在渡河时散开的、乱七八糟摊成了一大片的队伍甚至没有发出一个命令,排成一个阵列的时候,长矛尖寒气迸射,比哗哗响动的河水还要冷地,已经刺到了它们瞪大得快要裂开的眼前。如果它们现在能后退一段距离,避开马匹居高临下的第一阵冲力,列起队来的话——
      后退?它们的后面,就是安都因河。
      半兽人和狼群发出了无法形容的狂叫,惊恐、骇怖、不甘、暴怒,然而这声音只发出一半,大张的獠牙森森的巨口还没有再合拢,猛然只听战马长嘶,人立而起。高高踩踏下来的马蹄下水声狂涌,长矛刺空声、穿透声、迸溅声、呐喊声、嘶嚎声冲天并起,血花水花以及不知什么液体一起迸上半空,弥漫成了说不出颜色的水雾。“扑通!!”尸体跌落河面的重量哗地一下卷起波浪,把它们变成了彻底的、劈头盖脸血淋淋的鲜红!

      第一声呐喊响起的时候,河中的座狼骑兵还有三四千头。如果在平地作战,短短四十码的距离,几分钟内就可以挽回劣势。现在它们却只能瞪大了黄浊的眼珠,摔跌、迸溅和狂呼乱喊的声音刹那间扩大到了数倍以上。有一些离岸边较近的狂叫着企图扑上去,不断后退,砰砰跌落下来的同伴却绊倒了它们,弥天漫地的血色水雾挡住了它们的视线。那雾并不只出现在对岸,陡然间,它们的背后号声大作,血雾漫天,和滚滚翻腾的马蹄声同时向着天空冲了上去。
      幽暗密林军。
      和对岸的诺多骑兵一样,密林军已经在安都因东岸埋伏了半个夜晚。他们藏身的、被魔多空气侵蚀的树林干枯稀疏,本来并不能作为遮蔽。但安都因绵延数十里格的河面即使在枯水期,仍然在清晨带来了笼罩两岸的雾气。就在白茫茫的水气刚刚消失,东岸上最后几百头半兽人的视线还没有在一瞬间跟着清晰起来的时候,精灵语的叫喊猛地在水声上一起震响,它们自己望着黑暗中不幸的牺牲者哈哈大笑的时候,或许也从来没有这样震耳,而这样惊心!
      风声疾吹,两岸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日光犹如利剑劈开云层,照着两支骑兵队列同声高喊,向中央的河水放马冲去——
      这就是金发的辛达国王所设计的战局。

      在后来刚铎官方的文献记载中,此役共歼敌两千七百头。这一数字可能有所出入,因为当天的战斗持续近十个小时,倒下的尸体几乎完全堵塞了河道,有一部分兽人踏着它们向北方湿地逃去,但血污满身的精灵和他们的战马已经不可能继续追击,或者亲眼看着它们沉没在那里了。
      将近三分之二的大队在最后冲出了包围。如果地形、时机、战术能决定全部的话;如果之前没有那样一场激战,如果幽暗密林的伤亡没有那么惨重;如果有更多的精灵在这里一起战斗的话……
      黑发的诺多领主望着正在变成橘红色,镶上了一道明亮金边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汗水从他额头上流淌下来,将血迹和污泥划开了几道冰凉的湿痕。由于被浸得太久,他戴着的银冠都泛起了一种暗淡的、灰蒙蒙的颜色,和他脸颊上沾染的血滴,以及嘴唇新裂开的血口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夕阳在他背后向白山的方向坠下去。直到它的光只剩下最后几缕,温暖而柔和地、长长地从天边伸过来,随着风掠起了他的黑发。
      “……睡一下吧。”爱隆说。
      他从最后一个伤员身边直起身,温暖的柔光从黑发落到了他的眼睛上。风安静地吹着,破碎的、被血浸没的呻吟声现在听不到了。
      他看到了辛达的国王。

      那个金发国王一直站在那里。就像仍然站在血肉模糊的山丘下、他死去的父亲面前那样,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剑斜插在脚下,余晖在溅满血迹的锋面上反射出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亮光,却将他的脸庞浸在越来越深的薄暮中,将所有神情都遮住了。
      爱隆向他走去,他立即闻到了国王身上传来的一股浓郁的、好像某种相当烈而容易上头的葡萄酒气。这并不奇怪:他曾听过森林精灵喜爱饮酒的习惯,而在褐地的荒野中,水源是比粮食更严峻的问题,以酒代替的做法相当普遍。但那气息第二次向他飘过来的时候,他猛地皱起了眉头。
      “你受伤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是不是礼貌、或者该不该用“你”来称呼的问题。而瑟兰督伊雕塑般的身形突然震动了一下,转过头来盯着他,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又泛起那层尖锐无比、锋利的光,几乎是狠狠地盯住了他。
      “医生的工作做得太多,所以你把所有人都看成病人了吗?”他尖利地说。浓黑的双眉让人极不舒服地高挑起来,简直像一个活生生的、以人形出现的“骄傲”的范本一样。
      爱隆又皱了一下眉头,他实在没有什么回答这种语气的经验。“酒是不能愈合伤口的,国王。你身上血的味道连酒都盖不住了。”
      “那么,又怎样呢?”
      如果说世界上有人能用几个字卡住所有长篇大论,瑟兰督伊无疑是其中一个。爱隆一口气被噎在了那里,那当然,不是因为他嗓子沙哑的原因。
      “……无论怎样,请让我检查一下。”
      “注意你的语气!伊姆拉崔的领主。”瑟兰督伊冷冰冰地说。“你在命令我吗?请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王!”
      “……而我是这里的医生!”
      “所有受伤的人,包括您,现在需要听我的!”
      爱隆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这么高声说话。他的嗓子一定哑得吓人,因为瑟兰督伊猛地又震动了一下,那层锋利的光在他眼中摇动着,几乎现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请脱下您的铠甲,陛下!”

      瑟兰督伊在河边的斜坡上坐下去,扭头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的金晖,没有再说话。但当爱隆半跪在他身边,伸手去解开他铠甲系带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他。
      冰凉的胸甲跌在砂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同时爱隆习惯地皱起了双眉。他眼前横过胸膛,伸到右肋下的伤口向外翻卷着,半干的和还在不断渗出的血混在一起,由于时间过长,破碎的布料被洇透后又变干发硬,陷在伤口里,完全沾成了一片,把衣服、肌肤和绽开的血肉都染得一塌糊涂。
      爱隆伸出右手,去抓用来清洁伤口的酒袋,但他的眼光和另一只手都全神贯注地落在那道伤口上——它实在太长,止血只能分成几次来做——因此第一次的摸索抓了个空。他又皱了下眉,侧过右臂,用上臂衣袖擦了一把滴到眉梢的汗水,然后第二次伸出手去。这次手心里突然一凉,瑟兰督伊不耐烦地用指尖拎起那只羊皮袋子,一把塞到了他手中来。
      “不要动,陛下。”
      金发国王哼了一声,可能说了些“我说过注意你的语气”之类的话,不过爱隆完全没有注意。他用匕首割开伤口两边干燥的布料,确定它们没有被血沾住之后,提起酒袋,将那凉津津的液体浸透手里的棉纱,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瑟兰督伊的肩膀,极轻,而极突然地将它完全按在了伤口上。

      这串动作说来复杂,其实在医者的双手中甚至没有用到半分钟。下一秒他手臂下的躯体狠狠震动了一下,呼吸声在那一瞬间几乎崩断,好一阵才低低地,从胸膛底下一点点重新发了出来。过了一会,他听到了国王的话声,尽管很低,还是像一小段从齿缝迸出来的刀尖似的。
      “你……”瑟兰督伊几乎是咬着牙说,“你做医生的时候都是这种态度吗?”
      “……有时候。”爱隆说,同时迅速地清理、敷药、缠好了绷带。他手指下的躯体又震了一震,但是轻微得多了。“对不听话的病人,是的。”
      然后爱隆吐了一口长气,做最后固定的时候因为从肩上缠绕过来,他的双臂几乎是环着了对方,这个角度让他注意到国王颈上戴着的一根银链,那上面的坠子被他刚才随手拨到一边,沾上了几点血迹,在夕阳反射下都有些发黑了。
      那东西并不是宝石或者什么精巧的银饰品——如同辛达精灵的喜好那样——只是一片小小的,刻得歪歪扭扭的木片,不管雕刻者本来要做什么,他敢对维拉起誓,现在是谁也认不出来的。
      “我儿子做的。”国王忽然轻声说。
      爱隆愣了愣,轻轻地把它放回了做父亲的胸前去。“……很可爱。”他说。
      在他对面,瑟兰督伊扬起嘴角,对着这句拙劣的谎话第一次笑了。

      ==========================

      如同他名字所描述的星光从夜空泻下来,在诺多领主的黑发上泛起一层半透明的光。那些发丝拂动着掠过脸颊,将沁凉的风蒙在了他的双眼上。
      在治疗结束的时候,他曾经劝告那骄傲的病人稍微睡一会儿,否则劳累和伤口会引起很高的热度。但现在,从营地所有伤员中走过之后,他仍然不敢肯定对方是不是听了这句话,只是想象金发辛达这会儿可能的态度,他就忍不住又把眉头皱起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见了一个睡着的国王。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裹着披风,斜靠在旁边一块岩石上。长剑横在他腿边,未受伤的那边手臂紧紧按住了剑柄。但当他将指尖贴在他额上试探温度的时候,他也并没有醒。
      金发的额头有一点灼热,但那多半是因为他的手太凉,而不是其他缘故。这让年轻医者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这场仗真的是打完了,而他自己身上每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简直要散了开来。从这里走回诺多营地可能只要几分钟,但他现在连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他也倚着那块石头坐在了那里,他的肩膀紧贴着金发的辛达,甚至有几分钟都没想到这是不是会让对方又发起脾气来。

      他们离得那样近,爱隆稍微侧过头,就可以看见旁边沉睡的脸庞。星光落在风里摇晃的睫毛上,给没有血色的脸添上了一点光辉,并且投下两排很浅的影子,细细碎碎地抖动着。
      他看起来睡得很不好,爱隆想,他的姿势太紧张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那个精灵一直睡着,只是当爱隆扶住他金发的头,让他枕在他自己腿上的时候颤了一下。但身边的温暖很快就让他再次放松地、深深地睡了过去,星光照着他的脸,刚才皱着的双眉已经松开了。
      爱隆也睡得并不沉。疲倦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了一些混乱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很多不相干的奇怪画面在眼前跳跃着,像是一个坏掉的万花筒。但是到了最后,那些黑白交织的色块和杂乱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他的梦变成了一片暖洋洋的、明亮的光,它洒落在摇曳的树荫上,小孩子的笑声和啪哒啪哒的脚步在下面回响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温柔甜美的呼唤:
      “孩子,孩子啊,森林里开始下露水了,快回来吧!”
      Naneth……

      爱隆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从爱洛斯离开他之后,这似乎是第一次。当他在安都因河清晨的波浪声中醒过来的时候,有一阵子还是迷迷蒙蒙的。他记得那个梦,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甚至忘了腿上还睡着另一个人——
      两个精灵猛地一起顿住了。由于同时低头和起身的动作,他们的脸庞差一点就要贴在了一起。“一点”的距离很难描述,至少它近到足够让他们看清对方每一根睫毛和眼底倒映的影子,温暖的、细细的呼吸吹过来,让脸颊都发起了痒。
      有什么在耳边大声响着,砰,砰,砰,好一阵之后爱隆才意识到那是心跳的声音。
      金发国王一言不发地直起身,然后走开了。而另一个也没有说话,他还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他读过的所有医书里,似乎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症状。
      那么,为什么会跳呢?爱隆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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