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三、辛达与诺多 ...

  •   十三、辛达与诺多

      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这场逆转几乎震动了整个南方战局。战败者的惊慌和南北两线夹击的威胁比火葬堆上散布的焦气还要快地,在早春的风中一直吹了过来——刚铎城下的大军动摇了,在深夜传来的号声中,它们一队接着一队,像是某种粘稠而深黑的泥浆那样,缓缓向着安都因东岸的方向退了下去。
      但是另一阵风和风中尖利诡异的号角就在这个时候阴沉沉地、毫不客气地吹进了高耸的白色城墙,和城下两支刚刚会师的精灵联军营帐。
      “……人类?!”

      吉尔加拉德猛地向他的侦察骑兵跨上一步,伊洛斯在他握紧的手中发出了一阵令人心悸的低沉颤动。来不及擦拭的汗水正在从脸颊、颈项和铠甲上血淋淋地滚落下去,而他几乎没有注意到。
      “是的!殿下……”
      这两个词的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干咳打断了,骑兵不得不抓起水袋,冲锋般狠命灌了一大口。即使这样,下面的句子仍然断断续续,像被火山灼烤得没有一丝水气而裂开的石块一样:
      “……殿下!卢恩内海东面有我们没见过的……人类种族。贝额丘斯人、侃德的……维瑞亚人……他们答应为魔多提供战马,四个军团的重骑兵已经向褐地……!”
      帐门发出啪地一声尖响,在突然变大的风中被掀到了一边。白山积雪的峰顶吹来的冷空气立即灌满了整间帐幕,将每个人的呼吸都迅速地变凉了。
      骑兵。
      所有黑暗的军队,无论如何庞大可怖,速度都是它们最致命的缺欠。唯一能弥补这一点的座狼骑兵则由于畜生的嗜血天性,能够同时出动的最大数目绝不会超过安都因河之役,而那也是出于追击,并非列阵作战。那么,一支超过两万匹战马的,真正的骑兵——
      吉尔加拉德低下头去,他的脸在沉思中掠过了一阵可怕的青白色。“准备粮食饮水!通知米纳斯提利斯:我们在七天内,必须到达乌顿山口以东的平原!”
      他并不需要再说第三句话。米纳斯提利斯的城墙没有遭到足以攻陷的破坏,与此同时,北方湿地与乌顿山口所夹的狭窄通道却赤裸裸地、毫无遮挡地夹在褐地与伊锡利恩的平原之间。也就是说,只要那支骑兵通过了它,四个军团、两万匹战马就会在十几个小时之内,直指白城大门之下——
      那便是巴拉多的邪眼所注视的,他突然后撤的军队所等待的,最终的机会。
      骤然之间,大帐内外风声齐喑,传令、呼喊和急骤的脚步声犹如安都因的波浪向四面八方传去。而这些声音的中心沉没在一阵异样沉重的静寂下,吉尔加拉德走向金发的辛达国王,向他伸出手去:
      “愿我们胜利——”
      然而他的手僵在了那里。辛达的王沉默地、笔直地凝视着他,一动也没有动。

      静寂在持续着,没有一个精灵在这长得难堪的几分钟里发出声音。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层一层地在空气中凝结起来,直到所有眼光里都看见了它所反射的、冷到刺骨的光。
      吉尔加拉德缓缓将手收了回来。他整个人都浸在冰凉的空气里,只有声音从胸腔底部发出来的时候,带着了一丝相反的、几乎是燃烧般的颤动:
      “这是你的回答吗……瑟兰督伊王?”
      “我的回答,”金发的辛达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越来越急地弥漫开的呼吸声中,这个停顿甚至比之前还要长得多。
      “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已经回答过了……诺多!”
      最后这个词是用折断的金属一样、完全不像人声的声音发出来的,仿佛有无数支嘶嘶作响、遮蔽了天空日光的黑色箭头射进耳中,从耳膜直刺到了神经,那种尖利的痛楚简直要让人跳起身,无法忍耐地大叫出来——
      吉尔加拉德猛地抬起手臂,挡住了身后只差一线就要爆发出来的声音。但他自己的手也在轻微地、抑制不住地发着抖。只有对面那个辛达精灵还保持着——如果全无表情可以叫做冷静的话——极冷静的态度,他甚至向着诺多王子微微欠了欠身:
      “我想,现在应该说‘再会’。光明的……艾尔达先生们!”
      “……瑟兰督伊王!”

      后来爱隆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追出大帐的。过去的几天中,那层在梦中、在辛达精灵的金发和微笑上闪烁的明亮的光在他眼前变成了粉碎,变成白城高墙下呼啸的风向他猛扑过来。他的胸膛充满了冰冷的空气,他却觉得它们像火一样烫,简直快要和冲出口的喊叫一起烧起来了。
      “瑟兰督伊王!”
      有那么一阵,两个人的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急促到几乎崩断的呼吸让他们说不出话。风变小了些,低沉地呜咽着,吹过了他们中间。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瑟兰督伊最后说,“或者,你还需要其他的解释?伊姆拉崔的领主。”
      爱隆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见过很多次那样锋利的、咄咄逼人的眼光,但现在它们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似的。
      “就在昨天,昨天我们还在一起战斗,不是吗?”
      “……是的。但是我,我和他一起战斗的,是多瑞亚斯的埃兰迪里安,不是诺多的……伊姆拉崔的领主!”
      爱隆猛然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哆嗦。这是瑟兰督伊第二次说出“诺多”这个词。同时他的双眼直盯着他,从那里毫无顾忌直射过来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光。
      “所以,应该是你来告诉我。告诉我怎样和一群杀人凶手的同族并肩作战!来呀,爱尔温的儿子!说出来……把这句话说出来呀!”
      “……不!!”

      “‘不’。”瑟兰督伊说,他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冷淡的声调,仿佛刚才被喊声打断的愈来愈高亢的问话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一样。“你要否认吗?爱隆埃兰迪里安。”
      爱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他感到呼吸发涩,双手冰凉,好像有一口发苦的胆汁在舌尖滑过,一直渗到了胸膛下面。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明白了芬罗德费拉刚从不曾解释的原因。如果现在的他也要这样去指责贝尔兰的他的同胞、他的亲族,他的……
      他的养父的话。
      他沉默了。尽管面前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从冷淡、轻蔑、鄙视,一直变成剑锋一样刺透了胸膛的激怒,他还是没有说话。
      “你——”瑟兰督伊大声说,他的声调像箭尖一样锋利,但比起几分钟之前,那更像一支被硬生生折成了两段的箭。“如果你忘记了的话,那么我愿意提醒你。你记得吗?爱尔温的儿子!记得多瑞亚斯,那个冬天的晚上,突然烧起来的火……”
      爱隆闭上了双眼,尖锐的、刺穿空气的声音像风一样在耳边轰鸣着,他再一次感到了舅父抓住自己和爱洛斯的冰冷的手。那双手将他们推向王座下面,黑暗落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楚。剑刃碰撞和惨叫的声音隔着帷幔,像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从一个深深的、醒不过来的恶梦里传来的。爱洛斯在他怀里发着抖,他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这个梦为什么这样黑,又这样长,什么时候母亲才会来抱起他们,就像过去的每个早晨,她的亲吻落在额上的时候,一切就会消失了。
      然而母亲没有来。只有一阵凉冰冰的雨滴从头顶上方、从布幔的缝隙里滴落下来,洒得他们一脸一身都是。
      那是迪欧埃卢希尔的血,但是他不知道。
      当梅格洛尔把他们抱出来的时候,他的披风蒙住了他们的眼睛。那时爱隆向黑暗中陌生的手用力咬了下去,咬得那样紧,直到某种滚烫的,又腥又甜的液体在他的牙齿间一丝一丝,慢慢泛了开来。

      现在鲜血的味道又在胸膛深处翻涌起来,一直涌上咽喉,浸透了他。他睁开眼睛,沉默下来的辛达精灵就在对面望着他,金发在风中乱纷纷地飘动着,拂过了没有一丝血色的冰凉的脸庞。
      “我记得。”爱隆缓缓地、低声地说。“我一直都记得。”
      “在那个时候,我只能看着它在我眼前发生……但是现在!我又要这样看着我父亲和母亲的亲族向彼此举起剑锋,因为黑暗……因为黑暗直到毁灭了自己吗!”
      瑟兰督伊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在脸色惨白的年轻诺多面前,下意识地、第一次慢慢低下了头。
      “你看,瑟兰……难道你没有想到?你的父亲,他拒绝联军之后的突然出击,是他自己的判断,还是某些一直看着我们的黑暗在背后的……”
      瑟兰督伊又猛地震动了一下。但是就在下一秒钟,有什么东西——或许是这样提到的他父亲的死——像剑尖一样刺中了他。他一下子抬起头,整个人倏然挺得笔直,眼底凝固的生铁结起了冰,那冰面对着黑发的诺多,正在一片片冻结起来。
      “你在提醒谁?诺多。”他说,“我的父亲,和我的军队,该为他们负责的是我。你,你的想法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以为,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爱隆在最后那句话里晃了一晃,就像被人结结实实地当面打了一拳似的。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肩头直到投在地下的影子突然一起发起了抖,连齿缝间最后迸出来的声音几乎都跟着颤动了。
      “……是的。”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停顿中,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回声。
      “真高兴,我们不是朋友!”

      ==========================

      “……东方人!东方人!!”
      “列队!两翼向中靠拢!弓箭手——准备!”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乌顿山口北方的平原上发出了这样的喊叫。激烈的、几乎完全沙哑的叫声和强烈的东北风一起呼啸着,卷起一个巨大翻滚的漩涡,将尘土和夹杂在其中咸腥的血气、干燥到快要裂开的土腥气、金属凉浸浸的铁锈气息一起向刚刚发亮的天空席卷上去,将第一缕稀薄的晨曦完全盖住,变成了一片同时呈现出白黑二色的、诡异而模糊的光。在它的正下方,地面仿佛有岩浆在下面激荡一样剧烈跳动起来,从那里轰鸣着发出的巨大声浪像是什么有形体的东西,像一座从坍塌的地底突然出现的、声音的地狱,刹那间将风、气息、喊叫,和这块土地上活动着的一切事物全部掩埋住了。
      爱隆的马尖声嘶鸣着,由于突然驻足的巨大惯性前蹄人立,踢起几乎没过了骑者肩头的尘土,马蹄在空气中刨踏着,鼻息四溅,闷雷般向空中喷去。他手中被风扯成直线、猎猎飞扬的旗帜同时急剧晃动,被旗面劈开的空气震动着,发出了可怕的嗡嗡声。但所有这些声音和他充血嘶哑的喉咙中迸出的喊声都被另一端的巨浪吞没下去,甚至连自己都听不到。
      他率领的前锋骑兵在四小时前到达了山口。并如之前他料想的,和随着夜风潜行而来的半兽人进行了第一场战斗。但出乎预料的是,这场战斗结束得极快,血泊中最后一头半兽人突然抓住它的号角,狠命把它指向了仍然沉没在黑暗中的东方地平线:
      “呜——”
      号声和飞溅的黑血同时戛然而止。冷风疾吹,回声消失的下一刻,几万只铸铁马蹄的敲击声犹如大地崩裂、外环海海浪滔天,冲破了世界边缘,向着他们铺天盖地倾泻了下来。

      爱隆注视着平原上每一匹全速奔向旗号的战马,和更远处地平线上日出的位置。
      现在那里没有一丝阳光,灰黑色的尘头完全遮住了天空,它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大、而更加黑暗。这样一支大军,斥候队伍竟全无发觉,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被风传送出来。那只能是魔多之主借着夜色,用他制造的黑暗雾气完全遮蔽了他们。而来袭的半兽人不过是一群用来确认位置的幌子,然后——
      蹄声中卷起野蛮的狂叫,第一排东方人的骑兵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头来。他们的头盔上缠绕着白色的头巾,黄铜的獠牙样装饰向上高高伸展开去,和一人来高的长弓巨斧都在尘土中刺眼地反着光。随着距离接近,精灵们甚至可以看清头盔下闪烁的一双双小而黝黑的眼睛,那些眼光活像南方哈拉德人的吹筒,正在不断发射着细细的、致命的毒针——多奇怪啊!同样是人类,这些被黑暗侵蚀的眼睛竟然可以毫无感情、残忍和可怕到这种地步。
      爱隆勒住他的马,另一只手缓缓将长剑向天空举了起来。
      吉尔加拉德的中军距此只有十几里格,以双方的最快马速,确实能在被追及前回到那里。但那也就意味着,如果现在掉头撤退的话,他们就将亲手把这支敌军一直带到自己猝不及防的战友面前!
      年轻的领主没有再发出命令,他的所有战士和他一样正面对着那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浪,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向身后看上一眼。

      一刹那间,几乎辨认不清的喊声冲天而起,上万只劈落的马蹄一起重重敲打在了毫无光亮的土地上。那声音根本听不出哪一族的语言,或者任何完整的句子,人在叫喊,马匹在张口互相撕咬,成千上万的剑刃、长矛和斧头在空中挥动,发出成千上万个撕裂、呼哨、击撞的声音,气流被搅成了粉碎,变成一片悲惨而阴沉的回声在战场上空弥漫开来。那密密麻麻的、仿佛中邪着魔一样狂舞的阴影简直就像是北方被魔影笼罩的森林活了过来,把它们所有阴惨惨的、干枯发黑的枝桠全部向这块土地抛下来了。
      但宁道夫湿地正在战场的西北边缘,这片在数天前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陷阱反而成了一个有利因素。不熟悉地形的东来者在第一次拉长战线的时候,右翼就传来了可怕的喊叫。不下数百匹马和它们的骑手在急冲中栽向沼泽,眼睁睁地号叫着沉没了下去。而一过莫拉农山口,暗影山脉便如巨大的屏风拔地而起,阻挡了左翼的所有通道。这使得东来者不得不放慢速度,将阵型收拢过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上万铁甲骑兵同一时间的冲锋下,绝没有人还能坚持到现在。
      但是,这血淋淋的坚持还有多久?
      中军一定听到了他们的号角,放到极限的马力不到两小时就能赶过这段距离——除了巨鹰之外,那就是中土所有生物能奔跑出的最快速度。但就在这一刻,爱隆腰间的箭矢已经一支不剩,他的长弓猛劈在一个东来者脸上,和对方的鼻骨同时碎成了两半。长剑在他手中滚烫地发着热,几乎陷进了紧握的手掌血肉里去,上面流淌的鲜血都要冒着气泡沸腾了起来。那些出自诺多工匠的锋刃和铠甲全都布满了无数崩碎的裂口,又被更多血污迸溅上去,变成了一片血糊糊的、比暗影山脉本身还要可怕的深黑色。
      这颜色浸透了现在战场上每一个活着的精灵。他们发出断断续续的,随时被鲜血和剑锋打断的呼喊,尸体一具接一具在四周堆成了血淋淋的山丘——数十上百个东方人倒在那里,把最后倒下的精灵那流干了血的躯体都染红了。

      “呜呜呜——”
      山口另一侧突然响起尖利急促的号角,风在尘土弥漫的空中呼地一声,高高吹起了东方人红黑夹杂的旗帜。被吹开的缝隙里,白色头巾和黄铜头盔的反光在马背剧烈跳动着,风一样向战场中心直吹了过来。
      “稳住!!”
      爱隆在爆发的粗野欢呼中嘶声大喊着。那支新骑兵已经奔过数百步距离,插进了原本队列的左翼。猛听弓弦齐鸣,半空中风声尖啸,箭矢犹如急雨劈头盖脸攒射而来。在红黑色的旗帜下面,传来了惊心动魄的精灵语的喊叫!
      东来者的队伍猝然大乱。这看也看不清、想也想不到的变化冲开了他们的阵脚,近处的大多数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熟悉的黄铜反光,远处的还在听着号角、毫无防备前冲的时候,身前身后骤然血光飞溅!轰地一声,马匹惊嘶,不可置信的嘶吼骇叫和滚翻在地、骨头折断的剧烈碰撞声混成了一片狂飙。队列中撕裂的豁口自远而近,自短而长,辛达林语的呼叫声铺天盖地。爱隆猛地转过头,就在他对面,马背上金发反光,犹如一团烧到白炽的烈焰向他扑了过来。
      不,那并不是格洛芬德尔,虽然在第一眼被血汗蒙住的朦胧视线里爱隆有一瞬间那样以为。但事实上,金花家族的领主驰援亚诺后全无音讯,显然,北方战局比眼前所有的严酷都更难预料。而即使他真的挥军南下,也决不可能从这个方向,从魔多的土地出现在这里——这串念头在脑中嗖地掠过,爱隆倏然回神,双足踢蹬,整个人箭一样向后跃了出去。同时他那匹战马发出凄厉的长嘶,一下子跌倒在地,一柄沾满热腾腾腥血的斧子几乎把它的脖颈完全劈断了。
      两个东方人跟着围拢上来,斧刃一左一右划起巨大的半圆,腥风疾吹,让人眼睛都睁不开来。然而也就在这短到不及睁眼的一瞬间,一支箭嗖地自左侧那人脑后射入,噗嗤一响,带着血淋淋的眼珠自眼眶骨头间刺了出来。尸体还在原地晃动的同一刻,金发飞扬,战马四蹄离地一跃而起。幽暗密林之王一把扔下弓箭,单手抓缰,另一只手远远向他伸了过来:
      “……上来!!”

      瑟兰督伊在那场争吵的当晚便率军离开了米纳斯提利斯,向东来者行军方向的后方插去——这对于现在不到半数的密林军并不是一件易事,他们所有的战马不过两千余匹,其他都是步兵,就速度而言绝无可能迂回到敌军后方。就算只以骑兵出击,在褐地空旷开阔的平原地带,又如何能不被发觉自身的行踪呢?
      金发国王对着这些问题扬起嘴角,现出了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容来。
      “有一条路。”他简单地说,将手指向了暗影山脉的顶端。
      暗影山脉,黑暗的界限,魔多之主牢不可破的高墙。就是那掌握着所有谎言、欺骗和诡计的迈雅也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竟有人敢于爬上这里。因此当密林全军放弃马匹,赤手攀上那嶙峋高耸的山脉的时候,他们没有遇到半个守军。但这条没有路的路,并不比半兽人的大军更好对付一些。他们在每一次狂吼的黑风里将彼此捆绑在巨石上;双手、膝盖、靴子和所有能着力的地方磨成了稀烂;有很多精灵因为疲倦或疏忽一步踏空,就永远留在了那阴森的、不见天日的山崖下面——但是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了大队骑兵在山下前进时发出的,巨大骇人的震动声。
      风把声音和气息带向高处,东来的骑兵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支头顶上空的队伍。他们就像森林最顶端的猛兽,每一片筋肉都绷到了极限的豹子那样伏在岩石背后,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一万余骑依次走过,最后的辎重队伍在山脚土地上投下第一道影子的时候,瑟兰督伊猛然举起手臂,狠命向下一挥——
      石块的暴雨从天而降,大地震动,轰隆隆的回声犹如死神的大笑在半空激荡起来。头破血流的骑手栽下了马背,他们甚至没有看到,也永远看不到敌人是什么样子了。而那些还活着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数不清的黑影和箭矢卷起一片人类故事里亡灵、或者鬼魅才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呼啸,向着他们当头直落了下来!

      一切静下去的出奇地快。
      风中的血腥气还没有平息的时候,密林精灵已经按照国王的命令更换了头盔旗帜,跨上了夺来的战马。他们的身躯和双手都因为兴奋微微颤抖着,马匹在身下不断踢踏着地面,发出低低的嘶鸣,几乎要等不及下一个出击的命令了。
      但金发国王并没有立刻下令,他在沉思着,并且想了相当久。直到第一个赶回的斥候还在喘息的声音才让他抬起了头来。
      “陛下!诺多前锋和东方人的大队在乌顿山口遭遇了!”
      东北风吹得正急,即使精灵的耳力也很难听到战场方向传来的呼叫,这让国王倏地皱了一下眉头。“前锋军有多少人?”
      “大约……不超过三千骑。”
      “呵。”国王低声冷笑着说,“那么这一仗很难打了……领队的诺多是谁呢?”
      “是伊姆拉崔的领主,陛下。”
      所有密林士兵瞪大了眼睛,他们那冷静的,几乎像冰山一样不会融化的国王突然跃起身来,脸色大变!呛地一声响,青光激射,他的剑向着远处战场直指过去:“全军——出击!”

      “……上来!!”
      这些原因爱隆此时当然不可能知道,也没有时间让他思考。他的长剑猛地自剩下那个东方人下颌直插进去,卡在颅骨和牙齿中间,喀地一声,血浆迸飞,从剑柄连接处直接断成了两半!爱隆同时侧身跨步,飞身跃起,在空中抓住了瑟兰督伊伸过来的、和他自己一样鲜血淋漓的手。金发国王纵马疾冲,借着冲力手臂回掠,劲风骤起,爱隆已经稳稳跨坐在了他身后的马背上。
      战马一瞬不停地向前冲去。瑟兰督伊反手一抛,将自己的剑扔给了身后双手空空的诺多,同时仰头向天,尖利地长长纵声呼哨起来。
      一而十、十而百,森林精灵狩猎的哨声直卷上天。尖锐悠长的声音此呼彼应,整支队列闻声而动,一齐掉转了方向。两支精灵骑兵放马急奔,在那道还未合拢、还来不及合拢的豁口中转向西南,并肩向外猛冲!
      瑟兰督伊这匹马虽然是东来者队中数一数二的良驹,但要让两个精灵同时骑乘,还是太紧张了些。第一次纵跃的时候,爱隆就不得不用空着的那只手臂一把揽住了瑟兰督伊的腰。骑手在高速奔驰中的前倾让两个人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的胸口压着他的后心,身体颤动起伏的高热温度隔着铠甲传递过来,灼热的呼吸和发丝间飘动的凉气一起刺在了肌肤上。有那么几秒钟,整片战场忽然安静得出奇,两颗心在同一个位置的铁甲和血肉后面剧烈跳动着,简直要冲破身躯,在风中砰砰地响起来了。

      箭夹着劲风不断自身侧掠过,随着马速愈快,风愈急愈烈,铁甲击撞和狂呼乱喊的声音被抛在背后,逐渐模糊起来。突然呜呜连声,号角声逆风而起,南方地平线上一抹深蓝猎猎飘动,现出了诺多中军的旗号。
      号声回荡,追兵的声音立即渐远渐弱,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在队列散乱的时候仓促迎战。奔逃者终于能停下脚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这一段狂奔几乎让所有人面无人色,骑手和坐骑都是大汗淋漓,马队脚下一道水痕长长地蜿蜒逶迤过来,将干裂的沙土地都浸湿了。
      爱隆跳下了马背,那金发的国王隔着两步距离凝视着他,他再一次感到喉咙发苦、呼吸涩得可怕。或许对面的人也是一样,因为好一阵工夫,谁都没有说话。最古老、最渊博的典籍也没有记载过,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Hantale. (辛达林语:谢谢。)”最后他将手放在胸口,轻轻地这样说。
      但是国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用那种熟悉的锋利眼光紧盯着他,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又突然褪下去,变成了没有血色的惨白。然后他发出一声嗤笑一样的冷哼,转身向他的军队走去,头也没有回。
      爱隆愣在那里,他完全不明白一句普通的道谢为什么又让那位国王陛下发起了怒来。风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扑上火烫的脸颊,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多瑞亚斯。那时候的辛达少年中,瑟兰督伊的金发和他的坏脾气就已经同样出名。但他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脾气是不是还包括了“莫名其妙”、“喜怒无常”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呢……”爱隆喃喃地对自己说。自从见到瑟兰督伊以来,他简直觉得身上人类的那一半快要未老先衰……不,不对。按人类的年龄计算,他早就已经够老的了。
      看吧!他现在就开始神智不清了。
      爱隆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甚至没有发觉那走开的国王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魔多的援兵!”他突然说。
      暗影山脉另一边传来了犹如冰下河水般的沉闷号声,而辛达的王缓缓转过身来。
      “我们,”瑟兰督伊说,他说这个词的时候硬梆梆地停顿了一下,眼睛却和对面的诺多一样,闪烁出了剑锋般冷峻的光。
      “……我们,要准备一场大决战了!”

      当这句话在诺多中军大帐被重复出来的时候,轰地一下,立即掀起了一阵难以描摹的喧哗。金发辛达数天前说出“诺多”的声音仿佛还在帐中回响着,惊异、疑惑、愤怒、怀疑,各种眼光声浪都被回声激荡起来,汹涌澎湃,一起卷向了正中两个雕塑般对视着的精灵身上。
      吉尔加拉德突地举起右手。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令所有喧声一下子从中截断,变成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静寂。而他仍然直视着他那年轻的领主,同样简单而直接地问了一句:
      “你相信他?”
      “……是的!”
      “好,”吉尔加拉德说,他将手紧握在了伊洛斯冰凉的枪柄上。“我相信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