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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雨夜 ...

  •   一、雨夜

      雨还在下着。
      这是日落后的第一个小时,在这个季节本来应当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间。金线一样的余晖缠绕着云彩,将地平线到最高处的天空涂抹成从深金、橘红、淡紫到深浅不一的透明的蓝色的光辉。眼前这片沉寂地向远方伸展开去,完全看不到尽头的荒野在那种光辉下,也会变得有些可爱的。
      但是这天的雨从清晨便没有停,水滴从没有一丝光芒的灰色天空落下,流淌在地上,从湿答答地贴在地面上,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草叶、砂砾、荆棘和灌木丛的根须间流过,又在丘陵之间汇成一注注的水流,泛起的漩涡绕过大大小小的石块,汩汩跳动着,将一切都淹没在灰色的水气下面,只剩下一片无边的阴冷,而冰凉。
      突然一声短促的马嘶,从雨幕中传了过来。

      马上的骑士从一件将他本人连着大半个马身都罩在下面的宽大斗篷中抬起手,将几缕淋得湿透,紧贴在脸颊上的黑发掠到了耳后去。还不曾完全暗下去的水面有几点亮光上下跳动,反射着一双与头发同样乌黑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种沉思的神气,看着他的坐骑突然停在原地,不肯再前进的那条路。
      在他面前的,就是东方大道(Great East Road),许久以前向西方迁移去的艾尔达们,以及在这个纪元的头一百年到达贝尔兰的伊甸人都曾经走过的地方。但最近的一次迁移也是在二百多年以前。在那之后,从海岛或者更远处流浪过来的努曼诺尔人多半停留在温暖的南方海滨,而不愿意来到这片接近终年积雪山脉的原野;当地的木精灵则很少离开他们的森林。这条失去了行人的大路也就失去了它曾经的样子,之所以还在那里,只是因为还没有腐朽而已。
      过去被砍伐下来,成排地铺在地上作为路面的粗大原木已经没有多少还在它们原来的位置。有的在雨季爆发的山洪中冲到了远方,更多的则是被在黑夜里游荡的生物用爪子,或者不知什么东西抠挖出来,横七竖八,乱糟糟地堆得到处都是。那名骑士身下是训练有素的良马,他自己也是娴熟的骑手,在这种雨天,本来决不会到了入夜时分还徘徊在荒野上。这条路却把那些塞满烂泥,在雨滴中冒着水泡的黑魆魆的坑洞扔在他们眼前,粗野蛮横地拖住了骑手和马的脚步。
      但骑士知道,这时让他的马停住的,并不是那些东西。

      骑士的左臂挽着马缰,向怀里略微收紧了一些。雨滴敲打在他的兜帽和前襟上,噼噼啪啪滚落下去,在一连串的水声里,有些细细的小声音回响着,大约是问了他什么。骑士低下头去,在雨水中绷得笔直的唇角轻轻动了动,扬起了一个笑容:
      “路上有些小东西,我们在这儿停一下……抓紧我。”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雨幕那边就响起了好似呜咽的声音,以及悉悉窣窣地拖在石头缝间,叫人牙齿发酸、头发根都发起麻来的摩擦声。在沁凉的雨水气息里,飘来了一股刺鼻的腥臭。
      那些“小东西”一个跟着一个,从丘陵和灌木丛背后探出身来。三坨巨大的黑影中同时发出涎水的滴答声和呜咽般的叫声,缓缓地,一步一步向着战马和它的主人靠拢过来。靠得愈近,那叫声便愈尖,也愈响,直至变成了一种似哭又似笑,但无论哭或者笑,都不可能这样尖利刺耳的嚎叫。
      座狼。

      或许把这些东西和它们在贝尔兰的同类一样叫做“座狼”并不太恰当。因为这一带的野兽,至少眼前这几头,还没有被某些比它们更加狰狞丑恶的生物拿来当作坐骑。但那绝不意味着危险的程度会变小一些,那些黑灰夹杂的庞大躯体正随着喉咙底低沉的呼噜声和尖利的嚎叫不住颤抖,当然不是因为寒冷,或者害怕。
      它们饿了。
      这几头座狼围成一个三角形,来回地转着圈子,不时地向前跳一大步,又向后退一步,但每次的跳跃都比上一次更靠近一点儿。看起来,它们还没有打定这次捕猎的主意。对面那安安静静的,连一丝让它们惯于嗜血的神经兴奋起来的惊慌、哀鸣和逃跑都没有的猎物,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骑士安静地看着。这个逼近他的三角形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形状,两头稍小一点儿的座狼仍然在二十步以外咆哮着打转儿,那头体形最大的却已经忍耐不住,两次跳跃之后,它把距离缩短了将近十码;呼噜和嚎叫声一下子都停住了,那畜生将头埋在前腿间,趴伏在了地上,显然地,下一个动作就是要猛地纵身一跃,从半空扑击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骑士突然发出了一声呼哨。

      仿佛就是在等这个信号,哨声响起的一瞬之间,那匹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骏马突地后腿一屈,四蹄蹬地;骑士同时间双足踢蹬,向马背上一伏——人与马卷起一道劲风,平地纵起,从那头还没有来得及起跳的座狼头上跃了过去!
      背后座狼的嚎叫变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狂吠,十几只爪子疯狂地扒过湿淋淋的砂土,将泥浆和碎石一起溅起半天来高。但被追逐刺激得几乎发狂的畜生头脑并没有意识到,方才那计算巧妙的一跃,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头最大的座狼紧坠在马后,它步幅虽然不如马匹,短程冲刺速度却不逊色,几个纵跃,鼻息几乎已喷上了马尾的鬃毛。但余下的两头本来已相距不近,骑士跃出的方向又是正与它们相反的顶点,此消彼长,一下子便被抛在了后方五十步外。即使它们那丑陋的爪子突然变成八只,在这短短的一刻,也决计来不及赶上来。
      冰冷的湿气呼呼灌进鼻腔,第一头座狼闻到夹在其中血肉之躯的温热气息,也再等不及同伴的合围;看着马身斜向左侧,便发出一声狂嗥,腾空纵起,自右向着马颈扑了上去。
      这是座狼捕猎常用的技巧:在猛烈的侧向撞击下,奔跑的猎物几乎不可能保持平衡,而只要脚步一滑,紧跟着它就会用爪子深深插进肌肉,在一秒之内咬上那可怜动物的喉咙。
      但是这一次,它扑了个空。
      就在这一扑离地的同时,骑士突地身形一偏,左足挂蹬,右足离鞍,半边身子吊在马颈之侧,战马立即随着主人向下斜倒。那头座狼看准的扑击距离一瞬之差,只扑上了凉飕飕的空气。其实这差距可能不过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码而已,但就是差了这么短短的一瞬,已经够了。
      贴地飞溅的水花间一道闪电骤然划过,骑士手中的长剑迎着那张开的大口,向后便削!

      一瞬间,座狼在半空收不住的前冲力,奔马侧转回身的回旋力,和骑士挥臂的力量同时迸发。“噗——”破碎的血肉发出令人作呕的响声,那头畜生从张开的上下腭直到尾部,已经给活活劈成了两半。
      沉闷的一声巨响,泥水飞迸,尸体和那些臭气熏天的内脏一起重重砸在地下。骑士看也不看一眼,跟着双腿紧夹,纵声呼哨,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人立,顿时停住了前冲。而巨大的冲力在主人控缰下以后蹄为轴,倏地转过了半个圈子。后面两头正在这个时间冲到跟前的座狼突然一起发出了极其恐怖的嗥声,因为高悬在空中的那两只铁蹄,正对准它们猛踩了下来!
      一连串踩踏、迸溅、倒塌的沉重响声夹着野兽的嘶叫声向四面八方传去,声音低沉下来的时候,第二头座狼带着它只剩一半的脑袋倒在那里,把周围的雨水迅速染成了血一样的浓黑色。第三头却因为骑士一直用左臂揽着什么,无法向那一侧挥剑的缘故,只被落下的马蹄踩断了一只前爪。现在那畜生用三只爪子向后跳着,呜呜地哀号着,黄幽幽的鬼火般闪烁的小眼睛仍然死死盯在骑士身上,喉咙底的哀号就像地底亡灵发狂的大笑。
      “呜嘻嘻嘻嘻嘻!!”
      叫人浑身发凉的声音在夜幕下震荡着,过了片刻,又远远传来了几下沉闷的回响。
      仿佛从最深的地底涌上来的黑暗已经吞没了这块荒地,但无论是否看得到,平原、草地、浅滩、长满灌木的小丘,都是不可能造成这样远处的回声的。
      那里一定有山。
      骑士低低地呼哨一声,掉转了马头。风夹着雨滴在耳边嗖嗖掠过,向着他所奔向的山峰对面吹了过去。

      纵马急奔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骑士渐渐放缓了速度。虽然今夜的雨做了他们的庇护者,那头受伤的座狼想必已经被它自己召唤过来,却因为雨水冲走气味而找不到食物的同类撕吃掉;但在这样的雨夜和不能称之为道路的地方奔驰,仍然太过冒险了。
      随着慢下来的脚步,他胸前的斗篷开始一阵阵地抖动,堆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皱褶,好像里面有只小猫在和毛线纠缠一样,两只胖胖的小手伸出来,使劲把厚重的衣料向两边推了推,跟着噗地一下,从缝隙里伸出了一个黑发的小脑袋。
      那孩子把在他怀里闷了半天,糊着了一堆乱糟糟发丝的脸蛋转过来,小手拽了拽他垂落在肩上,不断滴着水的头发。
      “Káno,Káno,”孩子细声细气地说,“那些家伙不会追过来了吗?”
      斗篷马上噗地又抖动了一下,第二个小脑袋伸了出来。
      一眼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对双胞胎。两张同样红扑扑的小脸被同样暗蓝色刺绣的衣料裹着挤在一起——从衣服的大小来看,显然是下雨的时候从骑士身上解下来,披到他们那儿去的;就像是一朵花上绽开的两片花瓣。
      “一定不会!”第二个孩子学着骑士刚才的语气大声说,“那些‘小东西’呀……”
      “可是你刚才还在发抖呢!”
      “我才没有!”
      “有的!”
      “没有!”
      “有的!”
      骑士在这好像一窝两只小鸟叽叽啾啾的争吵里笑出了声,一面抬起手,把那些羽毛一样细细的发丝拢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不过他每整理好一根,就会有三根因为两个小家伙胡乱摇头的动作又跳出来,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蛋搞得一模一样的一塌糊涂。

      这时第二个孩子因为占不到上风的争吵急了起来,叫了一次“没有”之后,很用力地又重复了一次道:“就是没有!那些东西一点都不比……不比……嗯……”他翘起小小的嘴唇,眨了眨眼睛,想着要打一个什么够劲儿的比方才好。
      “……一点都不比Curufinw更可怕!”
      骑士的手突然在他们头发上僵住了,乌黑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衬托出了一种几乎可怕的苍白。
      第一个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翘起小嘴,用“你又闯祸了”的眼神瞪着他的双生兄弟。后者则不甘示弱地以“我又没说错!”的眼光瞪了回去。雨声中有一瞬间静得出奇,直到骑士缓缓吸了口气,重新开始梳理那些怎样也梳不整齐的细软发辫为止。
      “等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再也不会有那些……那些……”骑士微笑着说,在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个笑容还是苍白得出奇。 “……你们会喜欢那儿的,我保证。”
      “可是……!”
      “可是我们喜欢和你在一起……”
      骑士没有回答,他把最后一根凌乱的头发从孩子额上拂开,用抖开的斗篷重新裹紧了他们,再一次走进了阴沉沉的雨幕之中。

      接近午夜时分,他终于站在了传来回声的地点下面。高大黝黑的山峰的影子仿佛与夜幕连成了一体,将一片黑色的屏障自半空垂落下来。骑士在山脚下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沉重的黑夜,投向了盘旋在峭壁之间,令人心惊胆战的小路。那条路向山巅的云雾伸去,消失在一个巨大的缺口之后,风自遥远的东方扑来,穿过缺口,呜呜地回响不绝。
      那是迷雾山脉上的最高隘口(Cirith Forn en Andrath),一千八百余年之前,维拉开辟的道路。
      骑士默默地望着那高大、壮丽而蛮荒可怖的隘口,眼睛里又浮起了那种沉思的神气,那思绪是萧索地,几乎有些悲哀地出了神。直到一阵夜风扑到身上,他才颤抖了一下,转过头向北方山间密密层层、起伏摇曳的树林看去。
      没有多久,他那不为黑暗所限的目光就在林木间发现了一条若隐若现,但显然常有人走过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条湍急而狭窄的溪流,岸边的水声犹如神殿中最宏大的管风琴齐奏般响成一片,显然除了雨水和山涧,峭壁上还有许多瀑布在飞溅下来。有阳光或月色照下来的时候,这里一定是非常迷人的。
      但在这落雨的夜里,骑士只注意到溪流上横跨两岸,躺着一根劈成两半的原木,连树皮都未去掉的木头被水冲的滑溜溜的,代替了桥梁。而透过对岸浓重的夜色,有点点晃动着的,橘红色的火光射了过来。
      骑士双唇间吐出了一声极轻的,长长的叹息。然后他拨过马头,从那粗糙的木桥上踏过溪水,向闪烁着火光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他在一扇厚而沉重,看样子是大门的木板前带住了马。与溪水上的桥梁一样,这扇门以及整片房屋都是粗糙、巨大的原木搭建起来的,除了缝隙间透出的火光,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表露出文明的痕迹。但就在马蹄停住的一刹那间,有个声音喝道:
      “是谁!”
      这声音说的是辛达林语,发音标准,没有一点绿精灵常带的方言腔调,和在那位灰袍君王美仑美奂的千窟宫殿中能听到的几乎全无区别。但这短促的两个字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冷冰冰的凉气,与此同时,夜幕最深处风声陡起,嗖地一响,不偏不倚指向了陌生来者的前心,那是一张复合弓在搭箭上弦的声音。
      “我是过路的行人。”骑士用相同的语言回答。他的声音穿过雨滴,在水声中回响着,让暗夜里的问话者都不禁听得愣了愣。“我的孩子们需要一个避雨过夜的地方。如果……”
      但两个睡眼惺松,摇摇晃晃地差一点就要滑下马背的小身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骑士不得不低下头去,收紧了双臂的环抱。这费了他好一阵工夫,因为要听他的话努力不去睡着,对那在雨夜中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的孩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问话者沉默了下去,没有再开口。只听到几声长短不一的口哨,那扇木门沉重地嘎吱嘎吱响着,在骑士面前缓缓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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