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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情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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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在中国历史的卷轴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一位伟人的离去,一座城市的回归,一场席卷亚洲的风暴……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
这一年,也同样是封轻生命长河中一个隐秘而重要的拐点。
元旦前夕,她在宿舍与毛线团缠斗。织了拆,拆了织,一周的课余时光,耗尽在指尖的缠绕中,终于诞生了一条围巾——柔和的米白,如同流淌的牛奶。她将它仔细叠好,寄往了申光。
情窦初开的少女,天性又多思多感。寄走了心意,免不了又心事重重。尽管行远在回信里表达了喜悦,她的忧思却无法穷尽。恍惚中捱过期末考,寒假归家,那份心神不宁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灼人——脑袋里面像烧着了炭,再不冷却,只怕要烧焦。
做点事情也许能帮她静静心,她烦恼地想。
她去厨房洗碗,把洗净的杯盘碗碟一个一个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接着,她找出抹布和洗洁精,把灶台碗橱的边边角角逐一擦过,把那些顽固的污垢油腻,都当作脑海中盘旋不去的思绪,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擦走……
“轻轻——!” 靳华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厨房的寂静。
封轻茫然抬头,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担忧地看着她:“我喊了你十几声了!你没听见?你这孩子……放假回来就不对劲,魂不守舍的,你在学校出什么事了?”
“没有,” 她拧紧了手中的抹布,“我没事。”
靳华仔细打量着女儿。那眼帘垂得密不透风,嘴唇抿得比蚌壳还紧。这副模样,追问也是徒劳。
靳华压下疑虑。她另有心事。她走进厨房,找出茶壶和茶叶,一边泡茶,一边说起了食品厂的事情。
封雷寻求赵信的投资,几番商谈,才明白赵信的真正意图是买下封盛食品厂,让封雷当执行厂长——换言之,是让他封雷为赵信打工。
封盛食品厂,是封雷白手起家创建起来的。他是从乡野走出的农家子弟,对土地和庄稼怀着亲切的感情,但也深谙农事收获的贫瘠,立志走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高中毕业后,他自学医书,跟着上山下乡的医疗队奔走乡间,成了乡亲们敬重的“赤脚医生”。然而,悬壶济世的满足感并未带来期望中的富足。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改革开放。封雷敏锐地嗅到了机遇,开始摸索商机,屡败屡战。直到一九八零年,他在报纸角落看到一则南方售卖小型面包机的广告。他揣着东拼西凑的钱,千里迢迢南下。那台一次只能烤出八块小面包的机器,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物质匮乏,零食更是奢侈品。在小小的清河镇,松软香甜的面包如同天降珍馐,价廉物美,一推出便被抢购一空。封雷靠此积累起第一桶金,添置机器,建起了家庭作坊。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浪潮席卷国企。清河镇经营不善的国营食品厂公开出售。封雷当机立断,倾尽所有,又得靳华从娘家周转资金,买下厂子,更名为“封盛”。
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封盛”从小作坊成长为初具规模的企业,产品从单一面包扩展到饼干、糖果、节日糕点,销路打入潜城甚至江淮。封雷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这两年,他雄心勃勃,要将“封盛”打造成品牌,成为潜城龙头企业,不惜重金投入厂房扩建、设备更新和技术引进。突发的恶□□故如同当头棒喝,急需大笔现金抚恤伤者、更换核心设备。这不过是发展中的暂时困境,他怎舍得卖掉蒸蒸日上的心血?
几番拉锯,最终以出让30%股份的代价,换来了赵信的投资。靳华作为“封盛”的共同所有人,参与了谈判。在她眼中,赵信是个狡诈的生意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一双绿豆小眼精光闪烁,脸上总堆着乐呵呵的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层浮油,透着股算计人的邪恶。这个人让靳华感到不安。这不安源于女人的直觉,她无法凭此说服封雷放弃这“救命”的投资,但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因而忧心忡忡。
封轻倚着灶台,默默听着。生意场上的风云诡谲,赵信的城府深浅,她全无概念,想安慰母亲,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最终只是默默洗了手,接过茶壶,为母亲斟了一杯热茶。
靳华捧着茶杯,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坐下。话题一转,又抱怨起大女儿封轶,快过年了还泡在学校,沉迷于她的服装设计,制版裁剪,满脑子都是赚钱,跟她爸一样钻进了钱眼……絮叨着,又数落起封雷的不是。
封轻望着灯下絮絮叨叨的母亲。黑发间已爬上了银丝,脸颊的皮肤松弛了,额头的皱纹也有加深,显出愁苦。她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光洁姣好的脸庞,明朗舒展的笑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改变?这令人伤感的衰老,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发生的?
记忆如同水雾,模糊不清。烙印在脑海的,是现在的母亲:白天是坚强冷静的靳院长;夜晚是烦躁抑郁的失眠人。她把安眠药当维生素吃,当药片也失去效力,便蜷缩在卧室的黑暗里,指间一点猩红明灭,烟雾缭绕,直至天明。
封轻起夜时,常在母亲的房门外驻足,看着那一点烟头的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像微弱的心跳,又像压抑的哭泣。黑暗中,她感受到哀凉,惶惑地想:婚姻的窘困,爱情的消逝,是否都无法避免?若注定如此,曾经的相互靠近、情深意重,又有什么必要?可那些纤细、脆弱、珍贵的情感,是如此真实的存在,它们在混沌的生活里,又该如何安放?……
少女的思考谈不上深刻,只是凌乱、矛盾,碎片般掠过她的头脑,如同冰冷的雨点,砸落在她尚未坚固的心田。
母女俩在厨房里又闲话了片刻,靳华倦意上涌,起身回房。
封轻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抽出一本闲书阅读,试图获得片刻安宁。然而,当读到一个“行”字,或一个“远”字,又开始长时间发呆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一种深刻的、无处宣泄的痛苦攫住了她。
她合上书,想要结束这种发高烧一样的不正常状况。
她在书桌前静坐了片刻,找出信纸和笔。她写了很久,仿佛要将整个暗流涌动的青春,连同那些隐秘的甜蜜与痛楚,都倾注于这薄薄的纸页。
信终于写完,夜已深沉如墨。她从书柜里抽出那套《平凡的世界》。书页早已翻遍,她曾想写篇读后感,可书中两段爱情都是悲剧,她难掩笔调的悲伤,终是作罢。
她总想赶走她的悲伤,仿佛那是一种残缺,但只要提笔写至深处,悲伤就流淌在笔端。写就的这封信里,便浸透了决绝的悲伤——请他要么给她爱情,要么终止联系。开始也好,结束也罢,总好过此刻的心悬半空、日日纠结。她这样以为。
翌日,阳光穿透冬日稀薄的云层。她拨通了他的号码,柔声问:“那套《平凡的世界》,我看完了。想还给你,你……方便来拿吗?”
“好。” 行远的声音平稳依旧:“我半小时后到。”
她抱着书等在家门口。目光无处安放,便细数门前地面上的方砖,一、二、三、四,来回往复,数到第八百二十八块时,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行远停驻在她面前。
纵然已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此刻依旧心乱如麻。她垂着眼睫,不敢看他,只默默将怀中沉甸甸的书本,放进他的车篮里。
“看完了?”他看着她放好书,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
“嗯,看完了。”她点点头。
“怎么样?”他依旧含笑,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额发上,“好看吗?”
“好看。”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这书是你推荐给我的。你觉得……它哪里写得好?”
行远露出思索的神情:“小说很写实。读里面的故事,就像在看我们身边的生活。看完之后,我甚至怀疑,那些故事不是虚构的。”
一年的通信,让她熟知他的理性与务实,偏爱扎根大地的现实主义作品。而她,虽然浸润着文艺少女的浪漫情怀,但她欣赏理性务实的人。
此刻,她为自己这份隐秘的了解而微笑:“你说得对。路遥是个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世界都脱胎于生活。不过……”她顿了顿,“你有没有觉得,晓霞这个人物的塑造,很浪漫?”
“浪漫?”喻行远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带着询问。
“你看晓霞,”封轻解释道,“她积极、勇敢、正直、善良、热情……几乎集所有美好的品质于一身。现实中的人,总有其阴影面。就连少平,也有自卑、沮丧、痛苦和绝望。但晓霞没有,路遥没写她任何负面。她寄托了路遥的理想,是一个浪漫的塑造。她不属于‘平凡的世界’,所以……”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忍,“路遥只能让她牺牲。我知道小说为什么那样结尾,但……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结局确实让人遗憾。”行远点头,语速平缓而认真,“你说得有道理。晓霞承载了路遥,或者说很多男性,对女性真善美的想象。即使最现实的人,心底也有对美好的浪漫向往。少平和晓霞,都是生活的强者,他们直面苦难的姿态都很鼓舞人。真希望晓霞能活下来,和少平有个幸福的结局。”
晓霞活下来,和少平会幸福吗?封轻不知道。
她隐隐担忧:即使晓霞活着,阶层差异、地域距离……未必能让她和少平如愿结合。就算爱情战胜了一切,他们排除困难走到一起,也未必就幸福。爱情有可能消磨于现实的琐碎,消磨于他们的差异所带来的冲突,他们很有可能沦为平凡世界里的一对普通怨偶——就像封轻的父母那样。
倘若此刻提笔写篇读后感,封轻的笔调只能如此灰暗。她不喜欢自己的悲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车篮里最上面那本书里,抽出了她写好的信,递给他:“这封信里……我写了一篇文章。想不好标题……你帮我想一个,好不好?”
行远有些意外,目光在信封和她低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郑重地接了过去,点了点头:“好。”
门前这短短数语的交谈,耗尽了她的精神去维持镇定。她希望他快些走,再不走,她怀疑她的心脏要跳出口腔。
好在行远向来敏锐,察觉到了她无声的逐客令。他并未多言,只是礼貌地道别,便骑上自行车,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人流。
封轻奔回屋内,跑上顶楼平台。寒风凛冽,她扶着冰凉的栏杆,看自行车渐行渐远。他的背影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外套被风鼓荡起来,像一张小小的帆,折射出银灰色的光芒。她看着那光芒在人流中起伏、闪烁,变浅变淡,终于不见。
潜城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灰蓝色的天幕,笼着东一团、西一团的白云。最近的那团云朵下,晾衣竿纵横交错,衣物翩飞起舞。晾晒完衣物的女人们,聚在屋后的避风处,晒着太阳,纳着鞋底,或织着毛衣,从东家长说到西家短……
小城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样,没什么不同。唯有她的心,像晾衣竿上的衣物,在料峭的寒风中翻飞,没一刻能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