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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苦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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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行远近来也很苦恼。
三月的上海,本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却被一场缠绵悱恻的冷雨笼罩。他夹着厚重的《宏观经济学》课本,撑着伞,踏入通往申光大学经济学院的林荫道。
申光大学位于上海西北一隅,靠近苏州河畔。前身为民国时期的申光书院,建校宗旨是“启智明德,求是存真”。建国后改为综合性大学,以人文与经济学科见长。
经济学院位于大学东区,是幢颇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反射着苏州河的微光,也映照出九十年代初露端倪的“市场意识”。
学生们衣着整洁,交谈中不时飘过“证券”“托福”“出国”的字眼;布告栏贴满考研和GRE的辅导传单。行远是学院里典型的“安静的优等生”。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干净得像印刷体。
教授讲货币政策时,他偶尔抬头望一眼窗外——那一刻的他,仿佛被两种秩序牵引:理性与柔情,秩序与冲动。他不是不懂浪漫,只是早早学会了克制。
经济学院的气息是冷色调的:效率、逻辑、秩序。而行远的沉静,也在这种氛围里生根——他更像是在喧嚣世界中为自己筑起一道“无声的防线”。
三月的雨滴顺着他的伞骨滑落,敲打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仿佛敲打在行远沉甸甸的心头。
寒意透过单薄的外套侵入肌肤,他不得不裹紧了些,莫名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如同套上了枷锁。封轻信中关于卢梭的“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分享浮现在他的脑海。生活,倘若细细体味,岂非处处都是枷锁?他苦涩地想。
思绪飘回一年半前。
那个夏末秋初,他怀揣着录取通知书,满怀憧憬,从潜城那个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小县城,一路颠簸来到繁华喧嚣的上海,踏入申光大学神圣的校门。
那一刻,他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无限可能的大门。浩如烟海的典籍、学识渊博的师长、意气风发的同窗……一切都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晕。他曾在心底燃起万丈豪情:刻苦攻读,奋发图强,学成后报效桑梓,做一个于社会有用的人才。这是九十年代象牙塔里,无数像他一样的天之骄子,共同的心声。
九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奇特的矛盾体。它告别了过去的封闭,理想主义的余温尚存,人们普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奋斗成就人生”,将成败系于个人的努力而非出身背景。行远深受这种思潮浸染。然而,市场经济的浪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商业逻辑渗透,功利主义悄然抬头。大学校园,这座最后的理想国堡垒,也无可避免地被这股洪流冲击、浸润。
行远清晰地感受到两种力量的撕扯:一边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渴望精神的高蹈与奉献,厌弃社会的倾轧与污浊,却又容易陷入不切实际的空想;另一边是赤裸的现实主义,只认利益与实效,唯利是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又终将导向庸俗与黑暗。他深知两者过犹不及,任何一种占据绝对上风,于社会于个人都是灾难。九十年代,正是这两种思想激烈碰撞、此消彼长的混沌期。
一年半的大学生活,像一把锉刀,磨去了初入校门时的激情棱角。曾经朦胧的憧憬,在现实的日光照耀下,显露出尖锐的冲突。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出人头地、财富地位,与他内心坚守的理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回馈家乡,这两条路径,似乎渐行渐远,甚至背道而驰。
申光大学是顶尖学府,汇聚了全国的精英。置身其中,行远既被同类的锋芒激发出惺惺相惜之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无形的竞争如同一根高悬的鞭子,驱赶着每个人朝着社会公认的“成功”目标狂奔。这种驱策带来动力,也带来深重的焦虑与迷茫:焦虑于自身与目标的距离,迷茫于那被众人追逐的“成功”,是否真是自己心之所向?
他有时会陷入近乎哲学式的叩问:人生是否就是一场预设好的程序?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未来的工作、家庭、房子、车子、地位……每一步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按钮,人只能像提线木偶般按照这个路径被动前行。真正的自由在哪里?个体生命的独特价值与终极意义又在哪里?这些问题如同无解的方程式,纠缠着他,几乎让他想到错乱。
而在这诸多形而上的苦恼之上,最迫在眉睫的,是毕业后的去向。国家取消了“包分配”,实行“双向选择”。没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所有的理想、抱负、甚至个人的生存、尊严,都如同沙上建塔。这份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像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苦闷、愁烦、与难以言说的孤独,难免像杂草一样,在他年轻的心底滋生。
行远收起滴水的雨伞,走进弥漫着粉笔灰和潮湿气息的教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三月的冷雨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洒。
经济学教授迈着铿锵的步伐走上讲台,开讲《宏观经济学》。他年过半百,目光如炬,油光铮亮的脑门彰显着智慧的光芒,声音抑扬顿挫。经济学的术语随着他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讲得别提多专业、多有激情了。
然而,不知是窗外的春雨下得太过缠绵,还是抑扬顿挫的声调具有某种催眠的韵律,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春困气息。行远寻思着深层原因:或许,是这些高深理论距离现实太过遥远,其效用无法立竿见影地看到——而这,正是他大学学习中时常感到的迷茫核心之一。
大学设置的课程,学了之后用处在哪里?将来工作用得上吗?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他们国际金融专业,看似前程似锦,银行、证券、保险、信托……金光闪闪的招牌背后,是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难以预料的个体命运分化。师兄师姐中,有风光得意的,也有黯然失意的。未来的不确定性,如同金融市场的波动曲线,让当下的学习失去了明确的目标感。
那些依然强撑着精神、奋笔疾书做笔记的同学,多半是为了学分、为了绩点、为了将来求职或深造时多一枚筹码。行远有时会想:逃离一种浑噩生活的唯一方法,是否就是先向它的规则屈服,在规则的框架内寻找一丝微光?这难道不是人生无法挣脱的枷锁之一?
值得庆幸的是,只要真地用心,微光终会显现。那些此刻埋头苦读的人,收获的远不止是分数和机会,更会有伴随终身的思维方式和学习能力。
行远端坐在昏昏欲睡的同学之中,他向来是那个懂得自律、甘愿套上“枷锁”的学生,学习态度一贯认真严肃。但人非机器,再专注也难免有神思游离的时刻。譬如此刻,他看似在听课,其实在专心地开小差。
整整一个月了。
自从寒假收到封轻那封沉甸甸的信,时光倏忽而过。该如何回复,才能不负她的真心,又不违背自己的本心?这个难题,如同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辗转反侧,难以求解。他终于深刻体会了仓央嘉措的两难——“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出生在潜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自幼便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的光环既是荣耀也是负担,让他习惯了严苛的自律和对完美的追求。他的大学生涯规划清晰而务实,唯独没有预留“恋爱”这一栏。封轻那份炽热而决绝的告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毫无疑问,她的情意真挚动人,让他感到被珍视的喜悦和温暖。在他心中,封轻是特别的。他欣赏她的才情与敏锐,感动于她对他性情细微处的体察,珍视与她书信往来中那份思想碰撞的默契与慰藉——那几乎是他平淡苦闷生活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然而,爱情,那种书中描绘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烈焰与风暴,他尚未感受到。他天性温和、理性、内敛,情绪不易大起大落。与即兴、冲动的情绪相比,他更相信踏实沉稳、细水长流的相知与情谊。当他思考爱情时,脑海中浮现的是责任,是长久、是现实的重担。他太年轻,未来充满变数,他和她之间的了解也远未深入。此时此刻,他无法轻率地给出爱的承诺,也自认无力承担爱的责任……
“喻行远!”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现实,“你来回答,什么是菲利普斯曲线?”
行远猝然站起,大脑一片空白。
菲利普斯曲线?是个什么东东?
求生的本能让他飞速检索记忆碎片。谢天谢地,课前随手翻过那几页,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赶紧答道:“菲利普斯曲线……是描述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之间关系的曲线。”
“具体是什么关系?”教授目光如炬,紧追不舍。
糟了!正相关?负相关?当时只是扫了一眼概念,根本没深究!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只能尴尬地站着,沉默是金。
教授拿起黑板擦,“砰砰”敲了两下黑板,拖长了调子,字字清晰:“这条曲线表明——通货膨胀率高时,失业率低;通货膨胀率低时,失业率高!”
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投向行远,带着一丝促狭:“记不住的话,做个生活类比——上课开小差频率高,回答问题成功率低;上课开小差频率低,回答问题成功率高!”
“噗嗤——哈哈哈!”教室里沉闷的空气瞬间被打破,哄笑声四起,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行远身上。
行远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真丢脸!
原来教授那油光锃亮的脑门下面,还有一双洞察秋毫的慧眼!这条该死的曲线,怕是要成为他大学四年乃至一生的笑柄了。
叮铃铃——下课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行远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好书本。他下定决心,今天决计不能再用来踌躇,今天得用来行动!
他寻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小教室,轻轻合上门,将走廊的喧嚣彻底隔绝。摊开信纸,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
字字句句,皆是从心底流淌而出。他诚恳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尊严,也郑重地表达了继续友谊的愿望。他相信时间能沉淀真心,相信了解可以加深,情感可以自然生长。他期待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笔停之时,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信被郑重地折好、封缄,怀着温热的心意投进了邮筒。
然而,命运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没过多久,一封来自江淮的信,静静落到了他的手中。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冰冷与决绝——那是一封斩断一切联系的断交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