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告白》凉欢J

41、错位

　　三十年后回望，封轻觉得，有些青春的疼痛是必须经历的。

　　那种疼不是悲剧，而是成长的纹路——像树干初次撑开树皮，像心第一次学会被现实镂刻。当年的她与行远，不过是两个站在青春出口处、步伐交错的少年。一个先坠落，另一个才刚伸出手；一个需要答案，另一个需要时间。

　　他们都没有错，只是节奏不在同一个节拍器上。而所有的错过，都源于那一点点的时间差。

　　那一年，他们写下了人生中最真诚也最笨拙的三封信。多年后再读，那些文字依然带着青春的锋芒、注定“错位”的倔强，以及一种不肯低头的真挚。

　　封轻的告白信，因假托为“请行远拟题”的文章，未写任何称呼，如下：

　　人生中许多触手可及的幸福，往往稍纵即逝，如同指间流沙。

　　长久以来，我都在祈求勇气，让我能握住这可能的微光。然而当笔尖落下，我不禁自嘲——选择的仍是这古老而怯懦的方式，来袒露沉重的心事。

　　这份喜欢是从何时开始的，我说不清。也许并非某个具体的瞬间，而是一点点渗进来的，像晨雾漫过窗台，等我察觉时，早已在心里生了根。

　　高中时，你对我而言是教室另一侧干净而优秀的身影。因了解甚少，我只怀着远观山峦般的朦胧欣赏，从未想过开始。原以为高考结束，便是这段无疾而终心绪的终章，它会悄然埋葬，不惊动任何人。

　　可你元旦寄来的那张卡片，打碎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那天的雪下得很盛，我因你的字迹怔了许久。之后的每一次通信，我都告诉自己：只是朋友，仅此而已。可这句话，我越说越心虚。

　　我害怕收到你的信，可每一次盼着收信的人也是我。你写到趣事，我会笑；你说“辗转病榻数日”，我会难过；你一句“只有和你的信里我才能玩笑几句”，我能回味上好几天。甚至你说话时偶尔停顿、微笑、抬眼的神情，也会无端在脑海里停留很久。

　　寒假去你家，临走时你说要送，我匆匆拒绝。不是不礼貌，只是再多几分钟，我怕会忘记保持距离。我已感觉自己越陷越深，却不知如何停下。

　　这一年，我将心意藏得安静，不想给这段友谊负担。可越藏越痛，至今已无法再假装无动于衷。

　　我知道感情不是求来的，也不奢望你一定回应。只是，我不能再继续悬在猜测的半空。所以，我鼓起勇气问你一次：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特别的感觉？

　　如果没有，请坦诚告诉我；如果你已有牵挂，或尚未准备好，我也能理解。我唯一的请求是——不要让我独自悬在那里。

　　若你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会收回心思，不再打扰。请将这封信原样寄回，当作一场安静而体面的告别。无怨无悔，只是我必须学习把心收回来。

　　若你从未动情，那我愿你一生都不必经历我此刻的难过。

　　祝福依然。

　　封轻
　　一九九七年元月

　　行远的回信——

　　清风如晤：

　　你的信，我看了许久。

　　从拆开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不是一封能轻松回复的信——我怕写得太快显得敷衍，写得太慢又像逃避。

　　坦白说，你将最坦诚、最勇敢的一部分交到我手中，令我既感动又惶然。感动于你的信任，惶然于我不确定能否给出与你期待相称的回答。

　　我对你的好感并非突然出现。高中时，你安静却不沉默，敏锐而温柔，令人不自觉记在心里。毕业后我们仍能联系，我一直视为幸运。只是这份喜欢，仍停留在“欣赏、亲近、特别”，尚未发展到我能轻易说出口的“确定”。

　　或许你会觉得我想得太多。但我对感情向来谨慎。喜欢一个人不难，但我理解的“爱”意味着责任、选择与未来。此刻的我，还不够稳妥，也不自信能将未来说得像誓言般笃定。我怕给出答复却在后来做不到，怕一时冲动让我们失去并肩前行的可能。

　　我知道这解释听起来模棱两可，或许最容易伤人。但若强作坚定只为让你安心，才是真正的不诚实。

　　你问我的答案。若非要回答，我只能说——我珍惜你，胜过任何普通意义上的朋友。我愿意与你分享他人无法靠近的部分。但此刻，我还不能用“爱”定义它。它在向那个方向靠近，却仍需要时间。

　　如果命运允许，我们都继续走在各自的路上，或许有一天，它会自然地跨过那道界限。那时的答案，会比今天更稳固，更值得托付。可若那一天没有来，我希望这不会抹去我们现在拥有的。

　　我并非要与你保持距离，只是不愿让仓促的决定影响两个人的未来。真心希望，你不要因我的迟疑就否定自己，也不要因此断开这段联系——它对我而言，从来不是随意的。

　　这封凝聚你心血的文章，我思忖再三，将其命名为《无题》。这看似空白的标题下，其实早已写满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请允许我保留它，那是你勇气的形状。像你送的围巾一样，我会好好珍惜——不是因为它要我承担什么，而是因为它来自你。

　　春刚到上海，天仍冷。盼你照顾好自己，也盼我们之间不必，因一句尚未准备好的回答而走向终点。让我们各自成长，也给时间一点可能性。

　　愿我们都能不辜负自己，不辜负今天这份坦诚。

　　行远
　　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

　　封轻的断交信——

　　行远：

　　收到你的信，我读得很慢。不是因为长，而是每一句都让我停下良久。

　　你写得真诚，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不喜欢，只是还未到“愿意承担”那一步。我懂你的分寸，也尊重你的慎重。

　　但我们或许天生是不同的人。你愿让感情顺其自然，慢慢开花；而我，一旦将心递出，便无法再装作风轻云淡。

　　我知道你没有错。是我自己太较真，也太冒失。我以为喜欢就是喜欢了，可以不问前程、不计得失；可你说喜欢之后要承担、要负责、要看见未来。你说得对。我只是忽然明白，我们站在同一段路上，却望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写信、聊天、分享生活与读到的句子。但我发现我做不到了。一想到要与你保持“刚刚好的距离”，心里便像被人轻轻按住。我怕继续靠近，也怕让你为难。

　　与其如此，不如由我来停下。

　　不必安慰我，也不必觉得遗憾。我会把你的真诚放在心里，将我们之间所有的好仔细收妥，只是不能再以“朋友”的名义，小心翼翼地喜欢你了。

　　谢谢你说过的那些温柔的话，也谢谢你提醒了我：感情不是勉强就能走下去的。

　　等我将这段喜欢放下，我们再谈友谊吧。现在，让我们都回到自己的轨道。你不必回信，我怕我会因你的几句话又心软。

　　别了，行远。愿你无事添烦恼，愿我无心再动情。

　　封轻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日

　　信封合上的那一刻，封轻的手指仍在微颤。

　　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心口那一瞬像被风吹空了——轻得发疼，又疼得发紧。桌上的灯光稳得不像她的心跳。她盯着自己的字迹，一笔一划都仿佛比自己更懂自己：温和、克制，最后却狠得决绝。

　　她不擅长决绝，可当尊严被轻轻触及时，她也能忍住眼泪，把界线划清。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方式——外表柔软，内里有火。

　　写信时她曾停笔，想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保护自尊，还是在逃避未来悲观的可能。他没有拒绝她，她知道。可他的“不确定”“还没到爱”“如果或许”——每一句都如轻飘飘的气，却沉沉压在她的呼吸上。

　　他是慎重的，可她无法跟随他的步伐一同慢下来。她一旦喜欢，便期待双向奔赴、坚定选择；他一旦心动，却先回头审视前路是否安全。她理解他的深思，但她的热烈不能被长久悬置。

　　她如何告诉他？她对爱情的未来其实并无把握，但因喜欢他，所以才想试一试。而他，需要看见可控的未来才愿安心开始。她的“试一试”，大约只会让他更迟疑吧？既然他尚未准备好，那她便后退一步。

　　不是输，是选择离开。

　　信寄出后，房间忽然静得可怕。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敲得凌乱。她把额头埋进臂弯，不敢哭——哭了，便意味着她其实不想断开；哭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仍在乎他的回答。

　　可她还是湿了眼眶。那份说出口的坚定让心里微微发颤，仿佛将尚未成熟的果子亲手摘下，扔向远处。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将翅膀硬折回去的鸟。疼，却倔强地认为这是对的。

　　夜深时，她关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反复回想：她知道这封信写得太决绝，或许日后会后悔。可此刻她仍固执地相信——在委屈自己与成全自己之间，她宁愿选择后者。

　　次日醒来，她告诉自己：这段喜欢该收起来了。她以为要收一生，却不知道——这一收，只是一年。

　　三十年后回望这三封信，封轻常觉得：如果青春是一条河，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只是流水初次遇上礁石——撞得响，却也由此学会了流向。

　　在后来的封轻眼中，当年的她与他，可爱而且珍贵：那个将心掏出、不留余地的女孩，是她一生中最真实的部分。而当年的行远，也非负心，只是一个将责任置于喜欢之前、认真得令人心疼的年轻人。

　　她曾经因为那场错位疼痛多年，可多年后才明白——那不是失败，而是两个人的节奏恰好落在不同的季节。有人春天动心，有人秋天才明白。有人当下奔跑，有人需要时间扎根。

　　后来，人生教会她：爱情的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愿意在同一个时刻往同一个方向走。那一年，他们没有。可那一年，他们都学会了——爱一个人，不是急，不是等，而是理解。

　　封轻重读那封告白信，已能微笑。她不再责怪当年的自己太急，也不再埋怨行远太慢。青春的本质不是拥有，而是成长。而所谓的“错位”，其实是命运将他们推向各自路途的一场温柔推力。

　　她甚至想：若能回到一九九七年，她仍会写下那封信。

　　因为正是那封信，让她长成了今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