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告白》凉欢J

42、夜饮

　　三月的雨季结束，四月来了。

　　江淮大学校园处处都是春天的盛景。快活林里绿树成荫，小鸟在枝头啾鸣。绿镜湖畔的花丛姹紫嫣红，蝴蝶与蜜蜂翩跹飞舞。

　　封轻背着书包，郁郁不乐地穿行在春光和花树之间，绕过绿镜湖，东行数百米，折而向北，走了一刻钟，青草地就在眼前了。

　　青草地是江淮大学四景的最后一景。位于教学主楼北侧，被环形跑道层层围拥，远远望去，像一块铺开的、湿润的绿丝绒。

　　周末这里是男生的战场——足球飞滚，呐喊震天，夹杂着女生啦啦队清亮的尖叫，空气都是滚烫的。但今天不是周末，草地上空荡荡的，只有跑道上散着几个跑步的身影。

　　封轻目光环视了一圈，落在了最外侧的跑道上。

　　杜晴薇正在那里奔跑。她的动作像小鹿一样轻捷，落日余晖斜斜镀过她的侧影，比往日清瘦了些，却更衬出一种伶仃的俏丽。一贯高扎的马尾在脑后荡着弧线，跟着步伐一起一落。

　　她越跑越近，终于看见朝她挥手的封轻。脚步慢下来，停住，弯腰扶住膝盖，大口喘着气。蜜色的肌肤上沁满细密的汗，在夕照里微微发亮。

　　封轻走上前，从书包里取出纸巾和矿泉水，递过去：“薇薇，听你室友说，你报了春季运动会的三千米，最近天天傍晚在这儿练跑——我来给你加油。”

　　杜晴薇望着递到眼前的东西，一时没有出声。

　　她慢慢平复喘息，直起身，接过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又接过那瓶水。拧开，仰头喝下一口，继而两口、三口……直到咕噜咕噜饮下半瓶。忽然，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滚落。

　　她低下头，拧紧瓶盖，向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封轻。

　　“谢谢你，轻轻。”她的声音很低，像耳语，“对不起，其实我……”

　　她停了，不再往下说，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

　　“对不起什么？”封轻也放轻声音，“这么久不见，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过得并不好？”

　　“你知道的。”杜晴薇的声音开始发颤，“我说不出口，可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封轻回抱住最好的朋友，想起上学期更衣室里的那次谈话——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却仿佛已隔了许多年。自那以后，她们各自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心情变化？

　　那么多难言曲折的心事，那么多幽微变幻的情感……此刻都融在这个安静的拥抱里了。

　　晚风轻轻吹过，她们的发梢在风中相偎。空气里能嗅到草木葳蕤的气息，那是春天的味道，是充满希望的生命气息。

　　在这股气息里，她们听见，校园广播里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经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
　　荡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
　　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歌声悠扬而激荡，像一把温柔的钥匙，开启了记忆的匣子。

　　从高一初识至今，那么多相处的片段——细碎的、明亮的、暖融融的——纷纷涌上心头。她们静静站在那儿，像被旋律轻轻定住一般，谁也没有动，只是倾听。

　　人的情感世界是如此复杂奇妙，欢欣与怅惘往往相伴相生，如浪涛般起伏迭转。她们沉浸在这既温柔又感伤的曲调里……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暮色中。

　　杜晴薇轻轻抹去眼角的湿痕，声音里带着追忆的微光：“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常去叶泽后山闲逛，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上山背单词、背政治，你考我一句，我考你一段，单词倒记得快，政治却总也背不熟。”

　　她顿了顿，笑意渐深：“还有一回，我们看后山的草长得茂盛，地方又敞亮，就把洗好的被子抱过去，铺在草地上缝。缝完了才发现——少了一根针。”

　　“怎么不记得？”封轻也笑起来，“就怕不小心把针缝进被子里，睡觉时扎着人。我们趴在草地上找啊找，恨不得把每根草都翻一遍，想着要是在草地上找着了，就不用拆被子了。可那么大片草地，哪里找得到一根针呢？直找得头晕眼花，最后趴在草地上笑成一团——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拆了重缝呢。”

　　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时光多好啊。一根针能让我们笑上半天，就算只是看见一只松鼠、一朵野花，也能嘻嘻哈哈乐上好一阵子……”

　　“是啊，”杜晴薇眼神微黯，“现在就算笑，也再难那样无忧无虑了。”

　　静了片刻，她又扬起脸，眼底泛起光：“刚才那首歌真好听，听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突然想喝一杯。轻轻，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从来没一起喝过酒呢。你喝过吗？酒量如何？”

　　“别提了！”封轻笑着摇头，“上次文学社聚餐，我尝了一点白酒，一杯下去就呛得直掉眼泪。”

　　杜晴薇“扑哧”笑出声，昔日的俏皮神采仿佛一下子回来了。她挽住封轻的胳膊，追问：“那啤酒呢？红酒呢？有没有醉过？”

　　“那倒没有，”封轻也笑，“没怎么喝过，所以也没醉过。”

　　“那我们试试红酒吧？我听室友说，红酒兑点雪碧，口感挺好，也不容易醉。”杜晴薇眼睛亮亮的，“就喝一点点——为了刚才那首《友谊地久天长》，我们也该碰一杯呀，你说是不是？”

　　“说得对！”封轻点头，望向不远处的看台，“今天没比赛，那儿清净，视野也好。不如我们买点酒和吃的，去那边坐着，一边喝一边看夜景——你觉得呢？”

　　杜晴薇立刻笑了：“这主意棒极了！”

　　于是她们去了校外的小商店，买了红酒、雪碧、零食和一次性杯子。正要离开时，封轻忽然想起——上学期学校因聚餐饮酒闹事，新出了规定：禁止在校内饮酒，听说晚间还有学生巡逻队抽查。

　　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却都不愿放弃看台之约。封轻目光一转，落在货架角落一个深蓝色运动水壶上：“用这个！颜色深，不透光，拧紧盖子也闻不出味道。”她们当即买下水壶，又找了个僻静角落，小心翼翼将红酒倒入壶中。空酒瓶和包装仔细处理干净后，这只“特制水壶”便和雪碧、零食一道，被妥帖地塞进了书包。

　　再回到青草地时，天已暗透。路灯次第亮起，跑步的人渐渐散去，放眼望去，草坪、跑道、看台皆空荡荡的。她们爬上最高一排座位坐下，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整个校园都在脚下。

　　封轻拧开水壶，将暗红的酒液倾入杯中，又兑上雪碧。两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来，轻轻，”杜晴薇举杯，“为青春，也为友谊。”

　　杯沿相触，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她们各自饮尽。混合了雪碧的酒液入口微甜，带着葡萄淡淡的涩，滑过喉咙后，一缕暖意缓缓漾开。

　　“薇薇，你说……青春到底是什么呢？”封轻仰起脸望向夜空，似乎想把目光穿透苍穹，“书上总说青春是最美好的年华，可我觉得，青春更像一场接一场的迷雾。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一座城，每座城都被迷雾封锁。你使劲睁大眼睛，想看清雾后面是什么，路通向哪里——却总是看不清。”

　　“迷雾……”杜晴薇替两人添满酒，轻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看深色液体泛起细小的漩涡，“这个比喻真好。说实话，我从没认真想过青春像什么，只记得以前读过一篇文章，里面说‘青春应当真实勇敢、一往情深’。也许我们的青春都困在雾里，看不清前方，也做不到不计后果地勇敢与情深……但我还是希望，我的青春能活成那样——真实勇敢，一往情深。”

　　“真实勇敢……一往情深……”封轻默默在唇齿间咀嚼这八个字，又细细品味着杜晴薇的话，举杯赞道，“写得好！你说得更好！来，薇薇，就为这八个字干杯——也为你的希望干杯！”

　　酒杯再次相碰，清脆一声响。

　　往昔如潮水般漫上她们的心头——那些坦诚交谈的夜晚，那些分享过的歌、讨论过的事、倾诉过的人与念头……彼此交付的真心，互相给予的支撑，安慰时的轻语，逗笑时的眉眼。那样美好的时光，此刻仿佛穿越岁月再度浮现，温润而明亮的情谊，又一次在她们之间脉脉流淌。

　　封轻珍爱这样的时光，渴望把这样的时光凝结成永久的琥珀珍藏。她微笑着把头轻靠在杜晴薇肩上，软声央求：“薇薇，好久没听你唱歌了，好想念呀……唱一首给我听，好不好？”

　　“想听什么歌？”

　　“什么都可以。”

　　杜晴薇想了想，轻轻哼起了《My heart will go on》的旋律。

　　一九九七年，《泰坦尼克号》上映，风靡了整个世界。可这首主题曲，却比电影更深地走进两个少女的心里。

　　九十年代的夜空清朗无霾，深蓝色的天幕上缀着碎星，一闪一闪，静静望着她们。夜色如轻薄柔软的纱，自天际缓缓垂落，拢住了近处的草地、远方的树影，以及更远处朦胧的校园楼宇。

　　她们并肩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仰首望向星空。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整片星河，在温柔的夜色中闪闪发光。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Love can touch us one time
　　And last for a lifetime
　　And never let go 'til we're gone……

　　杜晴薇的歌声婉转而空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在静谧的夜色中徐徐飘散……

　　封轻扶住微微发晕的额头，那里忽而冰凉，忽而滚烫。酒精混合着这支深入灵魂的旋律，让那些关于爱情的困惑，再一次在心底翻涌——那不正是青春迷雾里最浓重、最让人迷失的一团吗？

　　爱情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它让人变得崇高，渴望“lifetime”的恒久，让人想成为更好的人，愿意付出，只为对方喜悦开心；可它又让人变得狭隘，叫人犹豫彷徨，怀疑永恒是否真的存在，让人在纠结与猜疑中，失去笃定、安心与快乐……

　　为什么，在最该向往爱情的年纪，她却感到忧惧？她像个迷了路，找不着方向的孩子，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