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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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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大学,女生宿舍楼下。
厉骋沉默地看着封轻和杜晴薇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内,才缓缓转过身。
裴涵仍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路灯下飞舞的蚊蚋,神思不属,仿佛只剩一具躯壳伫立在暮色里。
“走吧,去吃饭。”厉骋拍了拍他的肩,触手处一片僵直。他没再多说,抬脚往食堂方向走去。
裴涵没有应声,像一具提线木偶,机械地跟上。
穿过操场时,暮色又沉了几分。西天残留着一抹暗红的霞,像渐渐凝固的血迹。
厉骋踏上跑道,横穿中央那片青草地。草叶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走到草地中央时,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等一下。”
厉骋回头。
裴涵直视着厉骋——那双一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和困惑像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今天在山上,”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你对封轻做了什么?!”
厉骋沉默了一瞬,坦然道:“表哥,我在追她……”
话音未落!
裴涵积蓄已久的拳头,裹挟着风声和多年积压的情绪,狠狠砸在了厉骋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在空旷的草地上格外清晰。
厉骋毫无防备,被这沉重的一击打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身体失去平衡,重重仰摔在草地上。后脑撞上泥土的钝痛瞬间扩散,鼻腔里涌起浓重的铁锈味。
“追她?!”裴涵像被点燃的炸药桶,扑过去揪住厉骋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怒吼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你他妈那叫追?!那叫欺负!叫耍流氓!”
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揪着衣领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这么多年了,厉骋!我以为你改了!结果呢?你狗改不了吃屎!”童年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冲垮理智,“小时候抢我的玩具,抢我的新书包,连我妈给我的点心你都要抢走!现在长大了,又来和我抢她?!你是见到别人有你没有你就使坏吗?!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草地上回荡,带着撕裂般的痛苦:“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你呢?!厉骋!你他妈把我当过兄弟吗?!你说啊——!”
厉骋躺在草地上,鼻腔里的血倒流进喉咙,腥甜弥漫。他抬起手背,慢慢抹去鼻下的血迹。暮光中,裴涵愤怒的脸在视野里晃动。那些话语像一把把刀子,刺进他多年结痂的伤口。
他没有立刻反击,而是用力推开裴涵揪着他衣领的手。动作很慢,却很坚决。然后他挣扎着从草地上爬起来,站直身体。
草屑沾满他的头发和肩膀,在渐暗的天光里像细碎的影子。
“表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终于爆发的冰冷,“这么多年,你总算吼出来了。”
他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嘴角还挂着血丝:“小时候我抢你东西,大姨每次都逼着你让给我,你很难受吧?很不痛快吧?”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裴涵,“可我告诉你,我明明有家,却被当成拖油瓶扔到你家!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也难受!我也不痛快!”
他突然提高音量,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炸开:“来啊!想打是吧?那就痛痛快快打一架!把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不痛快都他妈揍出来!”他指着自己还残留着指印的脸,眼神挑衅而疯狂,“就像刚才那样,往这儿打!我奉陪到底!”
裴涵眼睛泛红,死死瞪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是他童年滚过同一片泥巴、翻过同一道土墙的弟弟,是夏日午后和他一同跃入溪涧,为摸到一条小鱼就咧嘴大笑的弟弟,是寒冬深夜挤在同一个被窝里,听他讲完鬼故事后死死攥着他衣角的弟弟。那些清澈的、温暖的记忆碎片此刻在怒火中翻腾、扭曲,变成尖锐的玻璃碴,扎得他心脏剧痛。
胸腔里像塞满了即将爆炸的火药。他狂吼一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兽,再次挥拳冲了上去!
厉骋这次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的瞬间,握紧的拳头也狠狠砸向裴涵的肋下!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撕扯和击打。像两头在笼中困了太久的野兽,终于挣断锁链,用爪牙宣泄着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委屈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拳头砸在身体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压抑的痛哼,在寂静的草地上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声响。
裴涵一拳击中厉骋的肩膀,厉骋一脚踢在裴涵的小腿。两人踉跄着跌倒,又在泥土和草叶中翻滚扭打。童年时分享的糖果,少年时互相掩护的恶作剧,那些勾肩搭背走过的路,此刻都被愤怒烧成灰烬,混着泥土沾满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耗尽了力气。
他们瘫倒在草地上,像两条脱水的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挂了彩,嘴角破裂,眼角淤青,身上沾满草屑和泥土,衣服被扯得凌乱不堪。
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远处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是学生们说笑着走过。那些声音隔着一段距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良久,厉骋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打够了?”
裴涵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凉的夜风灌进他灼热的肺里。怒火发泄后,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茫然。
草地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两人之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那些永远无法真正解决的,都暂时沉寂在这片暮色笼罩的草地上,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或者永远的埋葬。
厉骋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的钝痛。
“表哥……”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像从干涸的井底艰难汲水,“自从上了初中,我就没再抢过你的东西了。”
风从操场上掠过,草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远处篮球场上传来模糊的运球声,啪,啪,啪,节奏规律得近乎冷酷。
“小时候抢……是羡慕你。”厉骋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羡慕你有爸有妈,有个完整的家,他们都把你当眼珠子疼。”他睁开眼,侧过头看向裴涵,眼神在暮色里显得异常清晰,“那时候小,不懂事,就觉得抢过来,那些温暖就能分我一点。”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西天最后一抹橘红开始褪成暗紫。
“可不管怎么抢,怎么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渐浓的夜色,“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哥。”
裴涵躺在旁边,双手摊开在身侧,掌心贴着湿润微凉的草叶。那些话像温水,一点点渗进他愤怒烧灼过的胸腔,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可紧接着——
“但这次不一样。”厉骋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了刚才的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表哥,封轻……她不是你的玩具,也不是你的书包点心。”
他撑起半个身子,转头直视着裴涵:“她是一个人。”
晚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他额前沾血的碎发。
“她对你……”厉骋一字一顿,声音在风里异常清晰,“没那个意思。”
裴涵猛地睁开眼。
“她要是喜欢你,”厉骋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钉进泥土里的桩子,“我厉骋今天把话撂这儿,我绝不会跟你争。”
前半句话带来的酸涩暖意,在后半句话的冲击下瞬间冻结、碎裂。裴涵感到一股熟悉的怒火“噌”地窜上来,烧得他眼眶发烫。
“她对我没意思?”他猛地坐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发抖,“像你那样对她耍流氓,她对你就有意思了?!”
“我没耍流氓!”厉骋下意识反驳,想辩解“我是在试探”,但看到裴涵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他吸了口气,改了口,“今天在山顶,是她主动把我叫走的。就是为了给你和杜晴薇制造独处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她对你没意思——这是她自己亲口对我说的。”
“你胡说!我不信!”
裴涵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却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虚弱。就在他怒吼的瞬间,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山顶平台上,封轻叫走厉骋时平静的语气。还有后来,杜晴薇鼓起勇气拽住他衣袖,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却坚定地说:“裴涵,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此刻清晰地串联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封轻的心意是阳光下的河流,清澈见底,奔流向前。却从未真正正视过她的回避——那些恰到好处的距离,那些礼貌的微笑,那些转移话题的轻声细语。
裴涵重新躺回草地上,四肢摊开,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躯壳。暮色四合,天空从暗紫转向深蓝,第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微弱地闪烁。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杜晴薇羞涩的表白带来的微甜悸动,像舌尖化开的蜜糖;封轻与厉骋纠缠的画面带来的尖锐苦涩,像喉咙里咽不下去的玻璃渣。两种滋味在胃里翻搅,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酸楚。
他抬手捂住胸口——那里被厉骋揍过的地方还在钝痛,但更沉重的是堵在胸腔里的某种东西,像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心跳。
“我今晚回校。”
裴涵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他挣扎着爬起身,动作缓慢得像一个老人。草屑和泥土从身上簌簌落下。
“不跟她们告别了,”他拍打着裤腿上的灰尘,没有看厉骋,“明天你帮我带个话。”
“吃了饭再走?”厉骋也撑起身,声音里第一次透出迟疑。
“赶火车,来不及。你不许再欺负她,否则我见你一次揍一次!”
裴涵撂下警告,转身,脚步起初有些踉跄,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但很快,他的步伐稳定下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操场的灯把他的影子投在跑道上,那影子越走越远,渐渐模糊,最终融入操场边缘更浓重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只有风还在吹,穿过空旷的草地,发出寂寞的声响。
厉骋站在原地,久久望着裴涵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幻不定,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阵晚风吹过,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肿胀的颧骨和破裂的嘴角。这副狼狈的模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见“厉院长”的。
他穿过空旷的青草地,找到校园角落一个安静的公用电话亭。投币,拨号。听筒里传来几声等待音后,被接起,传来弟弟厉骁带着睡意的声音:“喂?”
“是我。”厉骋的声音低沉沙哑。
“……哥?”厉骁的声音清醒了些,“有事?”
“嗯。你跟厉院长说一声,我最近几天学校有事,回不去。他要有事找我,打我宿舍电话。”厉骋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噢……”厉骁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带着一丝不满和困惑叫起来,“哥!你干吗总叫他‘厉院长’?他是你爸!”
厉骋握着听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那句压抑了十几年的话,终于带着冰冷的决绝和深埋的痛楚,冲口而出:“他是你爸!不是我的!!”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他重重扣上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狭小的电话亭里空洞地回响。
他靠在冰冷的玻璃壁上,脸上伤口的疼痛似乎已麻木,只剩下胸口那片沉重的、冰冷的空旷。亭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玻璃,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射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