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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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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偶尔的波澜与长久的沉寂中交替滑过,像平静河面下无声的暗流。
一九九七年秋天,封轻升入大三。
江淮大学中文系的阶梯教室里,系主任关于课程改革的宣讲声在挑高的空间里回荡。
为“拓宽毕业生就业路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核心课程将被大幅削减,代之以一系列实用的新科目——《秘书学概论》《文书学》《公共关系学》《秘书写作》《公文写作与处理》《档案管理》《速记速录》《管理学概论》……
课程名称在投影屏上罗列,仿佛通往某个体面未来的通行证。可封轻望着那些字眼,心里却泛起一阵无端的倦怠。
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被框定在行事日程、会议纪要、枯燥公文与冰冷档案里。她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仅仅是念头闪过,便觉得味同嚼蜡,精神萎靡。
她蔫蔫地托着腮,目光飘向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
与其如此,不如教书。给厉骁做家教已逾一年,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如今的渐入佳境,熊孩子的作文本上,确也开出了几朵像样的句子。
或许,“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比“秘书”一职更适合她?或者,更彻底些,考研,将来栖身象牙塔?既有传道授业之责,又能保有创作的自由?
就在她认真勾勒未来图景时,一次突如其来的谈话,中止了她的家教生涯。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写作课结束,柳菲叫住了封轻,随即让厉骁去超市买些日用品。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柳菲将封轻让到客厅沙发。面前的小几上,是精致的点心和氤氲的清茶。
话题起初围着厉骁的学习情况打转,柳菲语气温和,询问近期的进步与难点。封轻谨慎应答着,心下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氛围。
几分钟后,柳菲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提起了一年后的中考。江淮市第六中学,升学率首屈一指,是无数家长和学生挤破头也想进入的圣地。
“进了六中,半只脚就踏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骁骁能凭自己本事考上,当然最好。”柳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矜,“若是不能,凭他爸爸的关系,想办法争取一个特招名额,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进六中,我倒不怎么担心。”
她话锋一顿,眉宇间浮起真切忧虑:“我愁的是——六中离我家,实在太远了!公交来回一趟,少说三个多钟头,万一遇上堵车,四个小时都打不住!走读,太耽误孩子时间了,高中课业多紧张啊;可要是住校……”她摇了摇头,声音压低,带着母亲特有的不放心,“高考这么关键的节骨眼上,孩子不在我眼皮子底下,饮食起居、学习状态,我怎么能放心?”
封轻安静地听着,隐约捕捉到了柳菲话语中的困境,却不甚明白对方为何要向自己倾诉这些。
柳菲抿了一口茶,抬起眼帘,殷切地看向封轻。
话题,终于引向了正主——厉骋。确切地说,是引向了厉骋名下的房子。
“他生母走的时候,”柳菲的声音放得更缓,像在斟酌每一个用词,“除了‘塞纳河畔’,还留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位置特别好,就在六中边上,步行不过十分钟。”她微微倾身向前,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热切的、寻求共识的意味,“我就想着,能不能跟厉骋商量商量,把那套房子借给骁骁读高中用几年?到时候我也搬过去照顾他,孩子能多睡会儿,我也能安心。”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你也知道,厉骋那孩子,跟他爸,跟我,都……生分得很。我这个当后妈的,贸然去开这个口,怕他二话不说就给回绝了,反倒弄得大家尴尬……”
说到这里,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长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精准而微妙。
“我听说,”她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厉骋……在追你?”
封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传来瓷器细腻的触感,心底却骤然漫开一片冰凉。
“你这孩子,样貌好,性子也好,招人疼!”柳菲语气亲昵,笑意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别说厉骋那孩子,连我这个当长辈的,都打心眼里喜欢你!要我说啊,你们俩,般配得很!”
她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浸满了推心置腹的热忱:“这要是谈成了,咱们可不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她目光殷切地锁住封轻,“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帮柳姨跟厉骋提提那房子的事儿?他看重你,你开口,准成!柳姨记着你的好!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绝不让你吃亏!”
封轻垂眸,视线落在手中的茶杯里。碧绿的茶叶在澄澈的茶汤中缓缓舒展、沉浮,像某种无声的挣扎。茶水映出她自己略显恍惚的面容,也映出对面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她大概明白柳菲当初为何挑中她做家教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意慢慢浮上来,像被搅动的淤泥,从心底一点点泛起。
这种把关系当钥匙、把别人的东西当顺手可取的神态——太熟悉了。封轻忽然想到前阵子读《长日将尽》时,那些戴着“体面”面具行事的人物:一边端着规矩,一边把真正的冷漠和算计藏在礼貌底下。
此刻,书里的气味似乎从茶香里缓缓升起。现实比小说更不加掩饰:一句“他爸的关系”、一套“借来用用”的房子,就能轻易划开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就在她心思飘远的一瞬,柳菲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倏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丫头,柳姨是过来人,”柳菲将一块雕刻成精致花朵状的桂花糕轻轻放到封轻面前的小碟里,笑容愈发殷切,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女孩子嘛,矜持点好,不能人家一追就松了口,是该好好考验考验,对吧?”她眼神微动,捕捉到封轻欲开口的神情,忙不迭地摆手,语气亲昵地打断,“别急别急,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仔细噎着。来,先尝尝这桂花糕,江淮老字号‘桂香斋’的,又香又糯,样子也好看,尝尝?”
封轻几乎是机械地拿起那块糕点,咬下一小口。过分甜腻的桂花香气混杂着猪油的润泽,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黏住了味蕾,也堵住了尚未出口的话语。
“这就对了!”柳菲满意地将点心盒又推近了些,语气如同在哄一个听话的孩子,“别拘谨,就当在自己家!多吃点。”她话锋一转,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听柳姨说,厉骋这孩子,条件是真的没得挑!大学还没毕业呢,自己名下有饭店、有房产,将来毕了业,凭他父亲的关系,江淮市的好单位还不是随他挑?这样的条件,错过了多可惜!”
她向前凑了凑,一副掏心掏肺的姿态:“柳姨跟你说句实在话,考验他是必要的,但咱们也得给他表现的机会,对不对?房子这事儿,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的眼神亮得灼人,“厉骋对你有心,我也看好你。你有空啊,就帮我们劝劝他:家和才能万事兴!骁骁是他嫡亲的弟弟,房子暂时借给弟弟读几年书用用,还能忘了他这当哥哥的好?将来兄弟俩互相帮衬,总比外人强百倍!”
柳菲的语气愈发轻快,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和和美美”的场景:“你呀,也不用多做什么,就帮着递个话,劝一劝,把他劝转圜了,就是帮了我们全家天大的忙!我们全家都念着你的好!到时候,你和厉骋感情好了,骁骁上学的事也顺顺利利解决了,一家子和和睦睦,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菲的话语,如同那块被她极力推荐的桂花糕,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却带着一股腻人的甜,生生堵在了封轻的喉咙口,噎得她胸口发闷。
她勉强灌下一口茶,才压下那股强烈的生理性不适。她放下杯子,指尖微微发凉,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柳姨,谢谢您这么看重我……只是,您真的误会了。我和厉骋,只是普通的校友关系。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没有在考验他。”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直视着柳菲,“房子的事,涉及您的家事,更是厉骋的私事。我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实在不方便开口。对不住您了,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
柳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被更急切的热切覆盖:“哎,你这孩子,别一口就回绝呀,再好好想想——”
“柳姨,”封轻轻轻打断她,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我真的帮不了。”
她站起身,微微欠身:“柳姨,谢谢您的茶和点心。时候不早了,我学校里还有功课,就不多打扰您了。”
说完,她转身走向玄关。柳菲坐在原地,看着她拉开厅门,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咔哒。” 门轻轻合上了。
客厅陷入岑寂。柳菲的笑意像被瞬间抽走,面容僵硬成一个空壳。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栅。茶几上,点心盒一半沐浴在光里,一半沉在阴影中。旁边,封轻喝剩的半杯茶,犹自氤氲着微弱的热气。
柳菲突然抬手一扫——
“哐啷!”
温茶倾泻,沿几面滑落,那只茶杯滚落茶几,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转,褐色的茶汤泼洒开来,蜿蜒流淌。
她盯着那滩茶水,唇角一点点地勾起一个冰凉的弧度。声音低,却尖锐得足以割破空气:“不识抬举!”
她慢慢收回手,像抹掉一丝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冷得没有起伏:“跟厉骋那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一路货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不大,却足够轻蔑:“江淮大学中文系的才子多了去了!你算哪根葱?!要不是以为你有点用,谁稀罕你给我的儿子做家教?!”
“我让你做家教,是给你脸。”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在往下沉: “你倒好,给脸不要脸!一句话不肯递! 装清高,是吧?”
她低头,茶水在光线下扩张,像某种耐心被耗尽的印迹。她的眼神沉下去,带着不加掩饰的凉薄:“这样,可不会有好前程!”
茶水一滴、两滴、三滴……缓慢地从茶几边缘滴落,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滴落下,都晕开一小片湿痕,折射出变幻不定的光斑,混沌不清,好似人心深处那层层叠叠、难以辨明的晦暗。
阳光依旧惨白,客厅重归死寂,只有那逐渐扩散的茶渍,和空气中弥漫的、甜腻桂花香与苦涩茶味混合的诡异气息,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