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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逼境 ...

  •   封轻回到学校,几天后收到了柳菲寄来的薪资和解雇信。信封很厚,捏在手里能感觉到边缘的锋利,像一道没有温度的裁定。

      她坐在书桌前,没有立刻打开。窗外的梧桐叶子正从深绿转向枯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落下——原来季节的转换,有时只在一阵风里。她静了片刻,才沿着封口慢慢撕开。

      薪资结算得很清楚,附着一张打印工整的收据。解雇信则简短,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只说“另有安排”,感谢她“这段时间的付出”。没有多余的话,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冰。

      起初,一丝尖锐的凉意从指尖窜上来。一种被评判与被驱逐的窘迫,几乎要本能地漫上心头,但她又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信上措辞得体,恰恰映照出那日客厅里所有甜腻话语之下,真实的质地:那不过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她拒绝成为那把钥匙,于是便失去了作为“工具”的价值。这封信,不过是交易终止后,一张冷静的凭证。

      她甚至轻轻吁了口气。她没有委屈地把信揉皱,也没有愤懑地丢进垃圾桶。她将它和薪资单据一起,平整地收进了抽屉最底层。

      合上抽屉的瞬间,她感到某种东西被妥帖地安放了——不是这份短暂的工作,而是那个在诱惑与压力面前,选择了说“不”的自己。

      她失去的,本就不属于她;而她留下的,是悄然生长出的、更坚硬的骨骼。这骨骼让她能更平静地直视生活的复杂,并在下一次需要选择时,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窗外的梧桐又落下一片叶子,轨迹从容。封轻以为,这段插曲结束了,风波也已经平息。

      直到几周后,她被辅导员于畅叫到家中。

      提起于畅,封轻总会想起老舍笔下那个“虎妞”。四十出头的东北女人,膀大腰圆,声若洪钟,一口标志性的龅牙,背影常被误认作男人。在封轻看来,《骆驼祥子》里的虎妞就该长成这副模样。

      自入学起,于畅就是她的辅导员。教室、宿舍都见过,但被叫到家里,还是头一回。按室友给的路线,封轻找到教职工宿舍区,敲响了门。

      “门没锁!自己进!”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

      推开门,面粉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于畅正站在客厅中央,手臂挥舞,将手中的拉面甩得呼呼生风,面团如活物般延展翻飞。封轻早听说她酷爱面食,馒头包子面条无所不能,家中厨房太小,客厅便成了面点作坊。

      封轻还在暗自庆幸见到辅导员这一面,于畅却已“啪”地将拉面甩在面板上,一把扯下围裙,从桌下拖出两把折叠椅,“哐当”放好,一把推给封轻,自己重重坐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封轻,”她目光如炬,“我作为你的入党介绍人,今天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半点不能隐瞒。否则,连我也保不住你。”

      封轻被这开场白吓得心头一紧,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于老师,您问。”

      “你的入党申请书已经交到系党委了。”于畅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重锤,“按你的表现,本来问题不大。但昨天系主任找我,说要重新审议你的申请……”她顿了顿,盯着封轻骤然苍白的脸,“因为有人举报,你在做家教期间,偷了主家的东西。”

      仿佛一道霹雳在头顶炸开。封轻猛地站起,声音因震惊而尖利:“我没有!我从来没偷过东西!”

      “坐下。”于畅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容置疑,“举报人叫柳菲,就是你做家教那家的女主人,系主任的高中同学。她说,只要你把东西还回去,可以不再追究。”

      “我没偷!”滚烫的泪水冲进眼眶,封轻浑身发抖,“我什么都没拿过!拿什么还?”

      于畅起身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如果情况不属实,学校不会冤枉你。但既然有人举报,校方必须慎重。你跟我说实话——没偷就是没偷。那柳菲为什么咬着你不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有别的原因?”

      封轻僵硬地坐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将前阵子柳菲托她向厉骋借房、自己如何拒绝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你是说,她托你办事不成,所以诬陷你?”于畅眉头紧锁,“她想逼你就范?”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和她唯一的冲突了。”封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于老师,系主任不会只听她一面之词吧?我能去找他解释吗?”

      “这种事,空口白牙,说不说得清难讲。”于畅沉吟着,把椅子拉近了些,压低声音,“封轻,这话你心里有数就行——系主任家里最近摊上大事了。他儿子挪用公款炒股,可能要判十几年。他正到处托关系,想找市法院的厉院长疏通,找的就是这位高中同学,厉院长的太太柳菲。”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你现在跑去说柳菲诬陷你,他信不信?万一他问你,无风不起浪,你没偷,人家为什么赖你?这就更难掰扯了。”

      她顿了顿,看着封轻绝望的眼神,缓缓道:“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建议……你去找厉骋。让他去找他父亲。如果厉院长能出面,让柳菲自己去把话收回去,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声音放得更轻,“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你怎么想?”

      封轻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茫然地点点头,哑声道:“谢谢于老师,我……回去想想。”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道了谢,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间弥漫着面粉气息的屋子。

      于畅送走封轻,重新系上围裙,对着面板上的面团狠狠砸了一拳。

      内室门帘一掀,她的丈夫徐闵走了出来。他戴着金丝眼镜,身形清瘦,站在高大健硕的于畅身边,更显文弱。作为中文系副主任、研究古汉语的教授,他曾教过封轻那班的课。

      “你刚才唱的哪一出?”徐闵皱着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不赞同,“把唐成辉家的事透给学生,合适吗?还让她去找厉秣兵——什么用意?”

      于畅“嗤”了一声,满脸鄙夷:“唐成辉那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也配坐系主任的位子?我呸!”她猛地转身,面粉沾在围裙上像一层白霜,“当年系里换届,论资历、论成果、论民意,哪样不该是你上?结果呢?他在评审前一周,匿名给校纪委寄了‘举报材料’,说你那篇《楚辞方言考》抄袭了未发表的内部讲义——那可是你呕心沥血整理了五年的成果!”

      徐闵神色黯淡下来,推了推眼镜:“陈年旧事了,提它做什么……”

      “我偏要提!”于畅眼睛发红,“他明知那篇论文你参考过王老的讲座笔记,王老生前亲口说过‘小徐整理得好,算我们合著’。可唐成辉就掐准了死无对证,硬给你扣上‘学术不端’的帽子!评审委员会临时搁置了你的提名,他呢?趁机到处活动,请客送礼,最后坐上了那个位子!”她越说越激动,“你那之后三年,在系里抬不起头,直到把那本书出了,才慢慢缓过来——这口气,你能咽,我咽不下!”

      徐闵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可你也不能拿学生当枪使。封轻那孩子单纯,卷进这些事里……”

      “我这是在救她!”于畅凑近徐闵,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我可听说了,厉秣兵这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他要是知道,自己老婆收了唐成辉的钱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交易,还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你猜他还会不会帮唐成辉,给自己惹一身骚?”

      “柳菲和唐成辉有交易?你怎么知道?”徐闵惊疑。

      “唐成辉身边有我的‘耳朵’。”于畅得意地哼了一声,“他给柳菲塞了一大笔钱,想走厉秣兵的门路给他儿子减刑。柳菲这女人贪得无厌,钱拿了还不算,还要唐成辉施压,逼封轻去让厉骋让房子!这些脏事烂事,我能直接跟封轻说吗?只能点她一下!她要是真去找了厉秣兵,我自有办法让他知道——他老婆干的好事,纸包不住火了!”

      “你就不怕厉秣兵恼羞成怒?”徐闵忧心忡忡,“封轻撞上去,不是触霉头?”

      “触霉头怎么了?谁还没触过霉头?”于畅陡然拔高声音,“老娘触的霉头还少吗?当年唐成辉当上系主任,第一个就拿你开刀,把你负责的课题经费砍了一半,害得你那几个研究生差点毕不了业——这些你都忘了?”

      她越说越气,抓起面团狠狠一摔,“嘭”的一声,面粉四溅:“厉秣兵恼了才好!他恼了,就不会帮唐成辉!唐成辉钱花了屁都没捞着,还能再帮柳菲咬人?这叫一石二鸟——既解了封轻的围,也断了唐成辉的路!”

      徐闵长叹一声:“你呀,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简单?我这是阳谋!”于畅冷笑,“唐成辉当年玩阴的,害你落选。如今他儿子出事,他求人办事还得看人脸色——这叫报应!他儿子跟他一个德性,歪门邪道,活该把牢底坐穿!我不是单纯帮封轻,我是在借封轻这根线,剪断唐成辉的路。要不是你徐闵这么没出息,凡事讲究个‘清者自清’,老娘我用得着操这份闲心,受这份窝囊气?!……”

      徐闵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波及躺枪,一脸晦气地摸了摸鼻子。他深知妻子一旦开启“辅导员训导模式”,没有半小时停不下来。若敢反驳,中午的拉面恐怕只能就咸菜了。为了家庭和睦与五脏庙安稳,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心里默念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转身灰溜溜躲回了内室。

      于畅对着门帘又啐了一口,这才重新揉起面团。她的动作狠劲十足,仿佛手下不是面团,而是某个令人憎恶之人的脸。

      面粉在阳光下纷扬,像一场沉默的雪。

      走出教职工宿舍时,封轻只觉阳光刺得人发晕。几步外有棵老槐树,枝叶繁密,她走过去,靠着树干站了一会儿。阴凉像一只手,从额头抚到后颈,可她的心却像被人紧紧攥着,松不开。

      她知道,于畅说得句句在理,可现实的重量沉得让人无法呼吸。她没做错事,却要为了洗脱一个不存在的罪名,去敲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不是她的世界——权力、交易、面子、暗里流动的势力关系——那些东西像一道看不见的水流,把她往陌生的方向推。

      风吹过树冠,落下一点影子在她身上。封轻抬起头,深呼了一口气。她并不想求谁,也不想欠谁,可再不情愿,她也得替自己讨一个清白。哪怕只是为了能继续像今天早上那样,平静地写字、读书、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可以被逼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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