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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求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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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封轻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块被人轻轻挑开的帘子,遮不住、也藏不住什么。
她闭上眼,试图整理思绪。脑海中却反复浮现于畅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她明白。可为什么她是那个被拴上铃铛的人?
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初秋的干燥和远处食堂飘来的油烟味。母亲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可如今这口气该如何争?硬顶着说“我没偷”,眼睁睁看着入党申请被搁置,档案里留下不明不白的污点?
风吹过树冠,落下一点影子在她身上。她轻声说了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去吧。”
话音落下,一股滚烫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喉咙。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为别人的算计低头?凭什么她要被推着走进浑水?走向自己不愿踏足的地方。
屈辱很快燃成了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生疼。柳菲、系主任、举报、入党申请、厉秣兵……每一个词都像尖刺,扎在她向来安稳的世界里。
“我不过是想做一份家教,挣点生活费而已……”她喉咙发紧,声音哑在嗓子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被解雇,被怀疑,被诬陷,还要卷进那些幽暗的算计。
她努力告诉自己:我没偷!我清清白白!可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发慌乱——如果清白需要被证明,清白本身是不是就不再牢靠?就像父亲厂里出产的点心,明明用料实在,却要一遍遍向人解释“我们没加坏东西”。
风吹过树叶,光斑一明一灭。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随便动动嘴角,就能把另一个人的前途、名声、清白揉成一团、随手丢掉。
她甚至连怎么反抗都不知道。
“还了东西就不追究?”她想着想着,忽然冷笑出声,声音在空旷的树下显得格外清晰,“什么院长夫人,行事下作得连小偷都不如!”
怒火节节攀升,一个名字浮现——厉骋!一切麻烦都始于他!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辅导员让她去找他?好!就去找这个祸根算账!
她猛地走出树荫。十月的正午,阳光依旧灼人,晒得头皮发烫。她用手背抹了抹额角的细汗,脚步带风地走向男生宿舍楼。
104室。她记得那个门牌号。当初还傻乎乎地给他送过水。越想越气!自从上次郊游甩了他一耳光,她就避着他走,谁想又被迫来找他。她攥紧拳头,指尖发麻。
楼道里回荡着学生们的脚步声,拖鞋拍在水泥地上的“啪嗒啪嗒”声一阵紧过一阵,带着刚打完球、从操场回来的那种呼哧呼哧的喘气。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旧墙皮浮着一层淡灰。空气里混着汗味、潮湿的被褥味、方便面调料的咸香味——典型的男生宿舍味道,混乱却真实。
封轻的心跳得发紧,每靠近一步,这些声音、味道都更逼近她,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闯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屈辱、愤怒、羞窘、迟疑、甚至一点点慌乱混杂地往上冲。但下一秒,她又想起柳菲的脸、系主任的决定、于畅的建议……胸口再一次狠狠被点燃。
她抬头,看着104的门牌,心里只剩一句话:“算了,顾不上了。”
她用力拍下去——
“厉骋!你给我出来!”
门“哐当”一声被拍开。宿舍里几个男生愕然回头。
最狼狈的是刚打完球回来的苗一恒,正热得脱了T恤,光着膀子散热,外裤褪到一半,脚边那双脏球鞋还冒着刚脱下来的味儿。
这惊天动地的一拍,吓得他魂飞魄散,呼哧一下没喘上来,手忙脚乱去提裤子,差点绊倒自己。
“我靠!土匪!女土匪啊!”苗一恒一边往厉骋身后躲,一边惊恐大叫,声音破得像变调,活像被人非礼了似的。
其他男生全愣住半秒,随后一阵哄笑,笑声在狭窄的宿舍里炸开,撞在墙上回响。
封轻哪料到是这般光景,瞬间涨红了脸,又羞又恼,扭头就走,心里还不忘腹诽:“你才土匪!你全家都土匪!我来找厉麻烦算账,又不找你!你却半裸跳窜,给自己加戏……这世界真是疯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厉骋走过来,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封轻对他这种粗暴的肢体接触深恶痛绝,一边用力甩手一边怒斥:“放手!你给我放开!”
厉骋置若罔闻,拉着她快步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宿舍楼外的树荫下才松开。
他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你来找我,我挺高兴。不过下次敲门,可以稍微温柔点。”
还下次?还温柔?封轻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恨不得现在就给他一刀!
她揉着被捏红的手腕,狠狠瞪着他:“少废话!我找你有事!”
厉骋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她:“看出来了。什么事能让你这副样子?”
封轻强压怒火,语速飞快地把柳菲诬陷、系主任施压、于畅建议等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柳菲找你做家教,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厉骋听完,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当初我说接送你,你还犟。现在见识到了?那女人最会做表面功夫。人家哄你几句,摆你一道,你就跟着转。”
他顿了顿,不等封轻反驳,话锋一转:“你们系主任唐成辉,他儿子挪用公款炒股,数额巨大,等着判呢,起码十几年。他急疯了要找厉院长疏通。你们辅导员于畅,跟唐成辉有旧怨。她让你去找厉院长,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说封轻,你这人看着聪明,怎么总犯傻?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这番话像一把冷刀,一刀一刀划开她原本以为还算清晰的世界。那些名字、那些交易、那些暗处的算盘,在他嘴里轻描淡写,可在封轻耳中却像是炸裂般的响动。
她本能地抗拒这种黑暗,下意识反驳:“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别胡说!于老师能有什么坏心?”
“呵,”厉骋的嘲讽更浓了,“行,反正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心,就我一个人坏心,我说什么都是坏人,对吧?”
“那是因为你说的话、做的事,就是招人讨厌!”封轻被他的态度激怒,不管不顾地顶回去,“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蛮横霸道,说的就是你!你要想别人觉得你好,那就做点光明磊落、让人佩服的事!”
空气骤然凝固。
厉骋的目光沉了下来,像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深究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封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率先打破沉默:“你……你怎么知道系主任和辅导员的事?”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厉骋的语调恢复了惯常的冷峭,带着洞悉世事的漠然,“醒醒吧!别把这个社会看得像你的……那么纯洁。”他刻意顿了一下,“这是大仲马的话。你学中文的,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封轻的脸再次涨红,被他的暗示和持续的嘲讽彻底点燃,“厉骋,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语言是用来沟通、让人互相理解的!不是用来讽刺挖苦、互相伤害的武器!你会讽刺人会挖苦人很了不起吗?那只能说明你里面有问题!你心里面有问题!你根本不懂怎么正常地和人交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厉骋静静看着她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仿佛在认真思考她的话。片刻后,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行。不愧是中文系高材生,道理一套接一套的。我不懂交流,你懂。”
他话锋陡然一转,斩钉截铁:“但找厉院长这事,你懂交流也没用。交给我。我去找他,比你去找他管用。”
封轻看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这些事——柳菲的诬陷、系主任的交易、辅导员的动机,厉院长的作用——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把她越缠越紧。而厉骋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央,看似在帮她,却又仿佛与这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不喜欢这些。不喜欢权力博弈,不喜欢暗地算计,不喜欢成人世界里那些心照不宣的交易和试探。
厉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觉得烦了?”
封轻没说话。
“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可以躲,但躲不掉的时候,就得学会看清它。”
“看清了又如何?”封轻抬起头,眼神里有着倔强的抗拒,“看清了,就能让自己不遇到这些事吗?”
厉骋看着她,许久,才慢慢说:“至少,不会轻易被人捏在手里。”
封轻移开视线。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明明灭灭。她知道厉骋说的是对的,可心里那股排斥感却越来越强。
“我不想看清这些。”她低声说,不是回答他,而像是对自己耳语,“我只想过得……简单一点。”
厉骋没有说话。树影晃动,他的表情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封轻吸了口气。空气干燥,喉咙也跟着发涩。“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帮忙。”
她刻意保持着礼貌和距离。
然后她转身离开。
她一步步往前走,肩背却紧得像背了整夜的雨水。
她忽然意识到:她来找厉骋,本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明白。可真正的明白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像是被推到一个更大的风口。
也许“求明”不是把事情问清楚,而是:在世界的缝隙里找一点立足之地,让自己不被暗流吞没。
封轻垂下眼,让阳光从眼睫缝隙间漏进来,亮得刺痛。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决定:“别被淹没。”
像给自己下的命令。
一步、两步,她继续走下去。
身后的树影和厉骋的轮廓,被阳光一点点拉开,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