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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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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寒意渐浓。
厉骋停在宿舍那只上了锁的旧柜前,犹豫片刻,还是把钥匙插进去,轻轻拧开。柜中躺着一只边角泛白的旧布袋。他取出来,在掌心掂了掂——母亲的日记,姐姐的信,还在里面。
拉链拉开一寸,旧物的干涩气息扑面而来。他呼吸一滞,立刻合上,将布袋重新推回柜子深处。锁扣“咔哒”一声,清脆得像一句咽回去的话。
厉骋拎起外套,走出宿舍。
校门外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将他载向城市的另一端,光影飞速倒退,驶入一片被夜色包裹的静谧——天湖别墅区。
黑魆魆的湖面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偶有几点孤灯如萤火般漂浮。出租车停在一幢气派的三层小洋楼前,雕花铁门旁,两尊铜狮子在惨白路灯下泛着冷硬的淡金色光泽。
厉骋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记得乔迁时那顿名为“团圆”的“家宴”。厉骁曾得意地替父亲炫耀:风水大师说此宅“坐西南,朝东北”,主“官位显赫、财源广进”,需铜狮镇守方能永葆福运。
每次路过,厉骋心底的嘲讽与恶意都如毒藤般疯长。他抬脚,将鞋底沾染的尘土,一左一右,狠狠蹭在那两尊象征“福运”的狮头上。
门铃骤响,撕开了夜的寂静。
开门的是柳菲。围裙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阿骋?快进来!还没吃饭吧?正好,马上开饭……吃过了?再添点,难得一家人……”
她殷勤地引他至客厅:“你先坐,陪你爸看会儿电视,我锅里还有一道菜,清蒸鱼,马上就好!”话音未落,人已飘回厨房,留下一股刻意营造的家庭温馨气息。
厉秣兵深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对着电视,眼皮半阖。新闻刚结束,此刻正欢快地蹦跳着六必治牙膏的广告——“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聒噪的声浪与沙发上沉默阴郁的男人形成刺眼的反差。
听到脚步声,厉秣兵眼皮微抬,目光扫过厉骋,旋即又落回虚无,仿佛儿子只是空气。
“啪!”遥控器被粗暴按下,广告声戛然而止。
厉秣兵的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块:“上次在璟山,我让路鸣叫你回家。你干什么去了?”
厉骋斜倚在门边的单人沙发上,姿态透着漫不经心的挑衅:“我不是打过电话了?让厉骁转告——学校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厉秣兵猛地坐直,目光如刀劈向儿子,“看看你这副德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给我坐正了!”
他胸膛起伏,怒火在压抑中升腾:“你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填志愿,让你报政法学院学法律,你偏要去学什么信息管理!好,学就学,你倒是好好学啊!办什么劳什子文学报?!不务正业!三心二意!钱多得烧手了?没人管你就无法无天了?!成天这么胡闹,将来能干什么?啊?你说你能干什么?!我告诉你,再这么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这辈子就废了!”
厉骋来时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他霍然坐直,迎上父亲的目光,眼底是冰封的恨意与毫不掩饰的嘲讽:“我有父母生,没父母教!没家教的人,不就只能瞎胡闹吗?!你老早把我当垃圾一样丢开,现在想起来管我?”
他冷笑一声,字字如刀:“晚了!二十多年了,你教过我什么?教我写过一个字?教我穿过衣服、吃过饭?教过我怎么做人,怎么‘务正业’了吗?你见了我只会吼!吼我这辈子废了?真废了,那都是拜你所赐!”
厉秣兵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虬结跳动。
厉骋的控诉如开闸洪水,汹涌而至:“你懒得教,我也不稀罕!但麻烦你,管好你的好太太!我妈留给我的房子,她凭什么伸手?要不到,就跑我学校诬陷我女朋友偷东西,毁人名誉,坏人前程!”
“厉院长,”他刻意加重了称呼,眼神淬了□□,“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好太太干的好事!我告诉你,我做事不顾后果。欺负到我头上,我连人带你这房子都敢一把火烧了!我这就去法院贴传单,起诉她诽谤,让她赔名誉损失、精神损失!厉院长,这案子,你有没有脸接?!”
“混账!”厉秣兵暴怒,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向厉骋!“混账东西!!有你这样跟老子讲话的吗?!” 他脸上的法令纹深而严厉,给人的感觉本就阴沉,这一刻更显冷酷。
二楼栏杆后,一直探头窥视的厉骁,吓得“哧溜”缩回脑袋。
茶杯重重砸在厉骋肩上,滚烫的茶水瞬间洇透单薄的外套,灼烫皮肤,他闷哼出声。茶杯落地,“哗啦”一声粉身碎骨。
厉骋僵滞地抬头,迎着父亲噬人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清晰:“我有人生没人教!没人教我怎么跟‘老子’讲话!”
灯火通明的客厅陷入死寂。
父子二人隔着一地狼藉,怒目相视,鼻息咻咻,如同丛林里狭路相逢、獠牙毕露、仇恨对峙的两只兽。
他是他的骨血,却也是他的仇敌。他的亲生儿子,恨他!这一刻,厉秣兵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眼前的年轻人,眉眼酷似他年轻时的影子,那暴烈的脾气,执拗的眼神,不计后果的狠劲……像他,太像了。他当年凭着这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才搏杀出今天的地位……
一个被岁月深埋的画面突然刺破心防:那是三四岁的厉骋,蹲在大姨家门口玩石子,抬头看到他,眼睛倏地亮了,摇摇晃晃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含糊却清晰地喊:“爸……爸爸!”他只是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头,便匆匆离开。那腿间短暂的温热,隔了十多年,突然灼痛他的神经。
另一个碎片接踵而至:厉骋七岁发烧住院,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指,用烧干的嘴唇哀求:“爸爸……别走……”他却抽出手,转身去忙“更重要”的事。此刻,那只被他抽离的小手,仿佛化作儿子肩上滚烫的茶渍和冰冷的目光,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暴怒渐退,迟暮的怅惘和逝去的刺痛涌上心头。
儿子对他的控诉——“像丢垃圾一样丢了”、“二十多年你教过我什么?”——像钢针扎进他冷硬的心,撬开一丝缝隙,渗入陌生的愧疚和……微弱的舐犊之情。
他后悔了那个砸出去的茶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或许是修补,而非撕裂。然而,如何修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开始咀嚼厉骋对柳菲的指控。他了解他的现任妻子:精明,能干,把家务和人情世故打理得滴水不漏,但也虚荣、贪婪,为达目的不吝使用手段。那些小聪明,他素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次,踩过界了。
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跟我来书房。”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
书房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随即“嘭”地合上,将外界的光与声全部隔绝。
室内静得诡异。靠墙的老式座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敲人的后颈。暗红色的厚窗帘使空气变得闷压、密不透风,仿佛每一次争吵都会被吸进绒布深处、再反弹回来。
厉秣兵示意厉骋坐下,自己缓缓陷进宽大的皮椅。
桌面光可鉴人,中央摆着一块 “中国政法大学校友” 的金属校牌,冷冷的边角在灯光下泛着寒光,好像提醒着——这是一个属于“审讯者”的领地。
书柜里整齐排列着厚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汇编》《最高人民法院公报》,书脊坚硬、颜色泛旧,像一整墙的铁皮盔甲,把整个空间压得更沉。
“说吧,柳菲具体做了什么。” 厉秣兵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审问。
厉骋面无表情,将柳菲索房、被拒、诬陷封轻的经过冷冷叙述。声音平静,却在这死寂中显得愈发刺耳。
厉秣兵听完,沉默。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红木桌面,片刻后,他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回头我跟她谈,给你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语,艰难地开口:“你……小时候寄在你大姨家……那时候,我确实忙得……顾不上。”
他说得断断续续,像每个字都要先经过咽喉最狭窄的一道缝隙:“我想着……你大姨照顾你,总比……”他没说下去,咽下了“比柳菲强”几个字,“刚送去那几年,我常去看你。你那时太小……大概……不记得了。”
他呼吸微促了一下,像要继续,却又在句子起头时顿住:“后来……你妈……走得早……你大姨对我……”他皱了皱眉,卡顿了一下,才续道,“有些误会。那时候……我也不便总去。”
“但……该给的生活费……从来没……落过。”他说完最后几个字时,语气已经明显泄了气。像一个铁甲太久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声音里的裂缝,却不知道如何把它补平。
安抚下属,厉院长游刃有余,安抚儿子,却笨拙异常。这番解释干涩苍白,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见儿子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书柜,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现在大了,有主见是好事。但行事太过冲动鲁莽,不计后果。今天那些话,若不是冲着我,你以为能威胁到谁?起诉?你想过证据吗?想过后果吗?”
他语气转厉:“谈个恋爱,连爹娘都不认了?你老实说,办那文学报,是不是也为了那个封轻?上次在璟山我就想说了:毛头小子,懂什么感情?你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想想你毕业后的出路!”
“我听我姐说,”厉骋猛地抬头,抛出致命一击,“你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和我妈好上了。”
空气骤然凝固。
厉秣兵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狼狈的僵硬:“你姐?她联系你了?她现在在哪?”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深圳。”
“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命令的口吻。
“她没给我。”厉骋冷冷道,“就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在深圳很好,不用找她,挂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厉秣兵怒不可遏,“高考落榜,家里缺她复读的钱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找到了我妈的日记。”厉骋紧紧盯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日记里写,我妈……是被你逼死的。”
“胡说八道!!!”厉秣兵怒吼,声音震得书房嗡嗡作响。
他呼吸急促,喉结上下滚动,但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掀翻桌子。
他抓起桌上的空水杯,想喝口水压下翻腾的气血,却发现杯子是空的。他紧紧攥着杯子,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凸起——厉骋冷眼旁观,觉得那只可怜的杯子随时会被捏碎。
厉秣兵避开儿子的眼睛,干涩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你妈……是病死的。她……生前受了刺激,后来……病重的人,受了刺激……总会胡思乱想,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们……不要信……”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加重语气:“她是病死的!告诉你姐!她是病死的!我没逼过她!从来没有!”
厉骋一言不发,只用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锐利地、冰冷地审视着他。从那只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到他晦暗浑浊、极力掩饰却仍泄露出一丝惊惶的眼睛。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空气仿佛被灌满了粘稠的铅液,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