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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余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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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骋的目光忽然扫向紧闭的房门。
他毫无预兆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猛地拉开!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贴在门上偷听的柳菲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栽进书房。
她慌忙扶住门框站稳,脸上那副惯常的、精心调试的笑容没来得及挂稳:“饭、饭菜好了……正要叫你们爷倆……”
“柳菲!”厉秣兵积蓄的、无处发泄的暴怒如同找到了泄洪口,朝着撞上枪口的妻子咆哮,“你是贼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天到晚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这个家不够你住了?你惦记厉骋的房子干什么?!”
柳菲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完了,他知道了。不是猜疑,是定罪。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判断出形势——她必须转换战场,把“贪婪”偷换成“委屈”,把“算计”包装成“为家付出”。
“我、我没要他的房子啊……” 她脸色煞白,声音迅速裹上一层颤巍巍的泪意,眼神慌慌地瞥向厉骋,又哀哀地锁回厉秣兵脸上,试图用熟悉的柔弱姿态瓦解男人的怒火。
“你还狡辩?!!”厉秣兵目眦欲裂,“要不到手,就去诬陷人家偷东西!丢人现眼!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诬陷?”柳菲的眼泪说来就来,精准地蓄满眼眶,却不急着落下,维持着将落未落最能惹人怜惜(或心烦)的尺度。
她转向厉骋,声音裹着蜜糖般的苦楚:“阿骋!我就跟封轻那丫头提了一嘴,想借用一下你的房子,给骁骁上学方便,怎么就成了要你的房子了?封轻是你女朋友吧?”
她刻意停顿,让“女朋友”三个字在空气中发酵出“外人挑唆”的意味:“那丫头对我没一句实话,死活说你们没关系!她的话能信吗?阿骋,你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就冤枉柳姨啊!”
她将索要轻描淡写成“借用”,将诬陷控诉为“冤枉”,将厉骋的指控源头引向“心怀叵测的外人”。这是她多年练就的生存术——在男人的怒火与家庭的夹缝中,用话术为自己掘出一条生路。
她又转向厉秣兵:“老厉!你说我容易吗?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骁骁,忙里忙外操碎了心!一句好没落着,倒被扣上这么大顶帽子!这日子……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哭诉声陡然拔高,带着点撒泼的意味,这是她计算好的升级。当柔弱不足以平息,便需用更大的噪音和“牺牲者”姿态来绑架对方。
“你嚎什么丧?!”厉秣兵粗暴地打断她,“厉骁读高中就住校!借什么房子?瞎折腾!他在家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读高中还要人贴身伺候?!住校吃点苦怎么了?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柳菲被噎得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声音戛然而止,只剩肩膀一耸一耸。她知道,关于房子的算盘落空了,厉秣兵此刻的理智不容侵犯。她立刻收敛,变回那个受了天大委屈却强忍哽咽的“贤妻”,只用抽噎和颤抖的肩膀无声控诉。
厉骋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阿姨,你知道的,谁欺负到我头上,都别想好过!我从来不做会后悔的事——但别人后不后悔,我不关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菲铁青却仍努力维持表情的脸,“封轻的事,你尽快去跟那位唐系主任‘解释’清楚。否则我连人带你的房子,都一把火烧了,图个干净!”
他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宝宅”。
他离去时甩上的那一声门响,在偌大的客厅里回荡了许久,像一记迟到的耳光,抽在每个人脸上。
晚餐桌早已摆好,冷盘热菜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三人——厉秣兵、柳菲、厉骁——围坐桌边,却无人动筷。空气凝成了半透明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
柳菲的眼睛还红着,鼻尖也微微发肿,但她已经换上了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为厉秣兵布菜。“老厉,你爱吃的清蒸鲈鱼,趁热……”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筷子尖却在触到鱼身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厉秣兵“嗯”了一声,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沉闷如雷。他没有看柳菲,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青花瓷碗上,仿佛那碗沿的花纹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密码。他拿起筷子,动作僵硬地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咀嚼得缓慢而用力,像是在咀嚼某种坚硬的决议。
厉骁缩在餐桌另一头,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椅背里。他穿着一件过大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惊慌闪烁的眼睛。几分钟前楼上的咆哮、母亲的哭喊、异母兄长冰冷的威胁,像一场冰雹,把他平日里那点骄纵任性砸得稀烂。他第一次意识到,“家”可能不是安全的地方。他不敢看父亲铁青的脸,更不敢看母亲强作镇定的侧影,只好死死盯着自己碗里白得刺眼的米饭。
只有咀嚼声、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窗外深秋夜风掠过枯枝的呜咽。红烧肉的浓油赤酱渐渐凝出一层白色的脂膜,碧绿的菜心失了水光,汤盅里的热气也散尽了。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每个人都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公开的刑讯。
厉秣兵最先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还剩大半,鲈鱼也只动了那一口。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仍保持着惯有的、一丝不苟的仪态,但那布巾划过嘴唇的力度,泄露了压抑的怒火。
“我饱了。”他站起身,椅腿与大理石地板摩擦出尖锐的声响,“骁骁,吃完饭回房看书。明天早点去学校。”
“知道了,爸。”厉骁的声音细如蚊蚋。
柳菲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吃这么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给你熬点小米粥……”
“不用。”厉秣兵打断她,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出了瑕疵却又暂时不能丢弃的器物。“你,”他顿了顿,“把该处理的事情,尽快处理干净。这个家,禁不起第二次丢人。”
柳菲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手指攥紧了桌布边缘,指节泛白。“我明白,老厉,我明天一早就去学校找唐主任说清楚……都是误会,我一定解释清楚。”她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柔软的、认错的调子,眼眶适时地再次泛红。
厉秣兵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餐厅。沉重的脚步声一级一级踩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柳菲紧绷的心弦上。
直到书房的门关上,传来清晰的落锁声,柳菲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丝。她缓缓坐回椅子,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对厉骁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吃好了就去写作业。”
“妈……”厉骁怯生生地开口。
“回你房间去。”柳菲没有看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淡,“好好读书,别的事不用你管。”
厉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头,默默离开了餐厅。
柳菲没有动,她静静地坐在主位,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在她眼窝和脸颊投下深深的阴影。方才的柔弱、委屈、惶恐,像潮水一样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空洞的平静。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搁在膝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泄露着内心远未平息的风暴。
半晌,她站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碟,瓷器相碰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刺耳。餐桌很快被清理干净,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也倒映出她模糊而扭曲的影像。
这座“宝宅”重新沉入它惯常的、秩序井然的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裂痕正无声地蔓延,等待着下一个震颤的时刻。
午夜时分,寒气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厉秣兵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那床本该轻柔的羽绒被,此刻却如冰冷的石板,沉沉压在他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他一把掀开被子,身旁的柳菲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但在他起身的瞬间,那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赤脚踩在地板上,摸索着走下楼梯。
黑暗中,柳菲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清醒而冰冷,没有半点睡意。她仔细聆听着楼下隐约的动静,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知道他为什么失眠。
恐惧像细小的虫子,悄悄啃噬着她的心。她怕的不是厉骋的威胁——一个毛头小子,还能真翻了天?她怕的是厉秣兵的态度。他今晚的暴怒,与其说是冲着她索要房子,不如说是冲着她“把事情闹到台面上,丢了他的脸”,更冲着她可能触动了那尘封的、关于前妻的禁忌。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的权威不容挑衅,他的过去不容窥探,他的仕途不容半点污迹。她可以贪婪,可以耍小聪明,但必须在暗处,必须在他默许的范围内,绝不能成为他权力大厦上显眼的裂纹。今晚,她差点就成了那道裂纹。
她回想起厉秣兵吼出“丢人现眼”时眼中那真实的厌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这个家,这个男人,是她下半生全部的依靠和荣光。她必须更小心,更“顺从”,更“无可挑剔”。
至于厉骋和那个封轻……她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明面上的手段不能再用了。但日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在这个家里,谁才是能笑到最后的人,还不一定呢。
楼上某一块地板发出细微又尖锐的“咔吱”声,不知是木纹在夜寒中收缩,还是某种更深的裂缝正悄悄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