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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囚徒 ...

  •   柳菲重新调整呼吸,让自己躺成一个更温顺、更无害的姿势,仿佛从未醒来。

      在彻底的寂静中,她开始默默盘算明天该如何“不经意”地示好,如何更“体贴”地打理这个家,如何让厉秣兵重新觉得,她才是这个宅子里最可靠、最不需要他费心的那一个。

      生存是门艺术,而她,是这门艺术里最锲而不舍的学徒——或者,囚徒。

      楼下客厅漆黑。厉秣兵摁亮沙发旁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小小一隅。他倒了杯冷水,仰头猛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

      他颓然坐进沙发,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茶几上摊开的《法制周刊》,又茫然移开,最终定格在衣帽架上那顶缀着庄严国徽的大盖帽上。帽檐在阴影里投下冷硬的线条。

      他怔怔地看着,像被那柄帽檐牵着,思绪不受控地向记忆深处坠去。

      一张美丽却因怨恨而扭曲的面孔骤然浮上来,尖利刻薄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厉秣兵!你这个卖妻求荣的孬种!”

      他攥紧拳头,指尖刺进掌心。掌心湿凉,他摊开手,看见一排浅浅的血痕。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那是他的前妻,他竭力想遗忘却总在深夜将他拖入深渊的幽灵。她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钢针,年复一年扎进他心脏最深处,成为他毕生难以摆脱的耻辱和午夜梦回时惊悸的根源。

      儿子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硬生生撬开了那层结痂的伪装,露出底下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满怀热血的年轻军人,胸膛里跳动着报效家国的赤诚。而她,是文工团里歌舞双绝,最明艳耀眼的百灵鸟。一场演出后的猛烈追求,他们迅速坠入爱河,步入婚姻。

      初时的炽热渐渐淡去,生活的琐碎与性格的棱角,在朝夕相对间无处掩藏。她不擅家务,无力应对柴米油盐,面对啼哭的婴儿茫然无措——初为人妻、人母的辛劳与抑郁,将她一点点吞没。

      而他全心投入“建功立业”的抱负,深信“男主外女主内”,对家事与孩子的哭闹视若无睹,更察觉不到她敏感神经已绷至极限。他拖着疲惫回家,盼望的不过是一桌热饭、一个整洁的窝、一张温柔的笑脸……何以如此之难?

      裂痕,在无声的失望与怨怼中悄然滋生,如蛛网般蔓延。

      后来,他脱下军装,考学、进法院。从审判员到副庭长、庭长、副院长……他像攀岩般一步步向上。每一步都不容易,他告诉自己:男人要向上,才有尊严。然而,副院长的位置,他坐了太久。

      赵信——他顶头上司的独子,出现了,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他看见赵信落在妻子身上的目光,也看见她的惊惧与抵触。他本可以阻止——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但他没有,甚至……他有意无意地促成着某种“机会”。

      妻子爆发了,在又一次令人难堪的饭局之后。她指着他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话:“厉秣兵!你这个卖妻求荣的孬种!”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将她掼倒在地。她唇角渗血,蜷缩在地,像一只被撕碎的布偶。她躺在地上,笑得破碎而疯狂,嘲笑他是权欲熏心的人渣!连赵信那个色胚都比他强!至少赵信不会卖妻!

      那一刻,裂痕变成了无法跨越的深渊。

      她离开了,明知赵信是火坑,也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只为逃离他。震怒之下,他以破坏军婚罪起诉赵信。赵父亲自登门。在那间书房里,进行了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谈话。他撤诉了。不久,他如愿坐上了院长的位置。一场心照不宣、肮脏的权力交易。

      那一夜,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在空荡的房间里,看着百叶窗落下的斑驳阴影,一动不动,直到夜色浸满地板。

      他曾无数次为自己辩解:他没有真的想变成这种人,他没有真的想伤害她。他只想打一个擦边球,利用赵信的弱点,抓个把柄……他也曾想靠自己的努力走正路,可行不通!要怪,就怪这个世界。你不拼命向上爬,不攫取身份地位,就只能受人白眼践踏,遑论尊严。他不允许自己沦为边缘的可怜虫!

      可下一秒,一个更冷的声音从心底升起,像刀子一样割开他的借口:你心里清楚,你从来就不讨厌这种交换。你甚至享受它带来的轻松与掌控。你不是无辜,你只是怕承认——你向上的祭坛上躺着发妻的亡魂,连子女都成了供品。

      他浑身一震。猛地起身,却又很快坐下。楼上某个柜门轻轻响了一下,像旧木头在夜里发出的叹息。他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呼吸明显有些不稳。

      “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他低声嘶哑。

      可另一个声音随之而来,冷得没有温度: “可这些年,你每一步都照着那种人的路走。”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为了向上、为了……为了活得体面些……”

      那个声音却步步紧逼: “真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你那点虚弱又贪婪的野心?为了不被时代抛下?为了坐在高位,让所有人抬头看你?”

      他闭上眼,却越闭越亮。

      前妻死讯传来之时,他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席间,他的对手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她在家中吞药自杀,死前精神已不太正常。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是陌生人的故事。他平静地吃完盘中餐,甚至还与邻座就某个案件开了句玩笑。饭后,他如常与每个人点头道别。

      回到那间象征着权力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他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什么?一片空白。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就那样坐着,直到暮色降临,灯火阑珊。

      自那以后,他主动切断了关于她的所有回忆,也本能地排斥见到她留下的两个孩子。他们身上有她的影子,会让他想起那些竭力想埋葬的痛苦与耻辱。

      然而,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其中一个,正以仇敌的姿态,站在他面前,用最锋利的言语刺穿他精心构筑的堡垒。

      二十多年的时光倏忽而过。镜中的自己,双鬓已染霜华。院长之位,似乎已是职业生涯的终点。时间快得可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裁决着别人的罪与罚,直面着人性的阴暗与软弱,仿佛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然而,他真正拥有什么权力吗?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衰老病痛,挽回不了破裂的夫妻情分,更无力弥合与儿女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这漫长的岁月,他究竟收获了什么?他的时光,都去哪了?

      时钟的秒针忽然“哒”地响了一声,比平时更清晰。他抬眼——整个房子安静得像空壳,连空气都轻得能碎。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虚握了几下——曾经握过钢枪,握过法槌,签署过无数决定他人命运的文件。此刻,这只手却感到一阵熟悉的、细微的麻痹,从指尖悄然蔓延。是久坐的血液循环不畅,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力量流失的征兆?

      忽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胃部传来,熟悉的灼烧感。那是常年饮食不规律、精神紧张落下的病根,此刻仿佛在提醒他,这具躯壳在权力浸染下早已千疮百孔。他佝偻下身子,用手掌死死抵住痛处,额角沁出冷汗。

      “不!不!不!!” 心底的嘶吼无声却震耳欲聋,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碾碎。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要掐灭□□的疼痛,和那不断翻涌的自我厌弃。“我不愿!我不该是这样!”

      然而,一个更冰冷、更熟悉的声音,像冰锥,轻易刺穿了这徒劳的挣扎:“可若时光倒流,你依然会走上同一条路。你心知肚明。”

      “为什么?!!!” 他在灵魂深处咆哮,质问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中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叹息。

      “……谁知道呢?或许,这世间本就是权欲与罪孽织就的罗网?又或许……” 那声音陡然喑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疲惫与认命,“因为你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你只是个……被权柄驯服的囚徒。一个……连挣脱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的懦夫!”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桎梏,早已深深勒进他的骨肉里。每一次挣扎,只会让它嵌得更深,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掌心,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剩下一个无声的、尘埃落定的认知:“我无力挣脱,我……无能为力。”

      灯光下,国徽在帽檐上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墙上那幅寓意“步步高升”的山水画,在大理石地面投下长长的、栅栏般的阴影,像一道静默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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