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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烙印 ...

  •   柳菲精心经营的贤惠继母面具,被厉骋碾得粉碎。她恨得牙根发痒,却因厉秣兵态度明确而不敢发作,只得将一口愤懑淬成毒,咽回腹中。转头,她便对江淮大学中文系的唐主任,重新编排了一套说辞。

      不久,封轻再次被辅导员于畅约谈。于畅嗓门依旧洪亮,传达着系里的“定论”:“调查清楚了!偷窃纯属子虚乌有!封轻同学,真金不怕火炼,立身持正,自有云开月明!这次就当入党前的一次思想淬炼了,啊?”

      冠冕堂皇的措辞下,听不到系里半分歉意。封轻平静地听完,道了谢。与一个处心积虑诬陷她的人,和一个认为冤枉学生也无伤大雅的系主任,争辩显得多余而疲惫。她需要找个地方,让翻涌的心绪沉淀下来。

      江淮大学图书馆深处那个熟悉的角落,被时光浸染得微微泛黄的书架环抱,空气中浮动着旧纸页与尘埃特有的、略带苦涩的芬芳。这里是封轻惯常的避风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埋首于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试图为《文艺理论》课的论文作业——“东方语境下的家庭烙印与沉默伤痕”——捕捉一丝理论的脉络,也在字里行间寻找片刻心神的安宁。

      全书以“地坛”为精神载体,贯穿了对“母子关系、生死困境、代际创伤”的深刻剖析。作者对母亲隐忍付出的追忆与愧疚,像细密的针脚,缝补着她对“创伤”的认知。那些关于母亲佝偻背影的描写,关于残缺身体与圆满灵魂的辩驳,在她心间激起无声的回响。

      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她凝神片刻,落下几行字迹: “中国式家庭的沉默伤痕——母职的枷锁与子辈的愧疚。地坛的每一寸草木,都浸透着史铁生对母亲未及言说的忏悔,而这份未竟的对话,终成两代人之间永恒的烙印……”

      就在这思绪沉浸的当口,一片阴影无声地笼罩了书页。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径直抽走了她摊在桌面上的书。

      封轻蓦然抬头。厉骋不知何时已立在桌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顶灯的光线。

      他漫不经心地合上书,目光扫过封面上的名字,嘴角随即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讥诮的弧度: “《我与地坛》?”

      他掂了掂手中的书,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破图书馆的静谧:“真是 ‘懂交流’的中文系高材生,品味就是‘高深’。不仅擅长与人‘交流’,连地坛也能‘交流’了?”

      封轻压下心头瞬间涌起的烦躁,无心与他做无谓的纠缠,伸手将书抽回,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讽刺完了?你可以走了。”

      厉骋置若罔闻,卸下肩上的黑色帆布书包,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据我所知,柳菲去找你们系主任‘澄清’了。”他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却异常清晰,“你入党的事,障碍扫清了吧?”

      封轻本不想理他,可到底欠他人情。目光落在书页上,停顿片刻,才道:“应该没问题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付柳菲这种人,威逼利诱最有效。”厉骋语气平淡,像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次只用威逼,省了利诱。”

      他沉默了一会,像下了很大决心,打开书包,从夹层深处掏出一个笔记本,推到封轻面前。

      那是种老式的软皮抄,封面是褪色的淡绿,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纸板,仿佛承载了太多不堪重负的岁月。

      “你喜欢写故事。这个,”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破旧的封面,“或许能做文学报的素材。要写的话,换个名字,别用真名。”

      封轻的目光被笔记本吸引。它显得异常单薄。

      她小心地翻开。

      扉页之后,触目惊心的是大片被粗暴撕去的痕迹,只留下参差不齐、毛糙的纸根,诉说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宣泄。残存的纸张皱缩发黄,像是被水反复浸泡又干涸——是泪水吗?

      有字的页面从中间开始,第一行写着:“1980年5月3号,大雨”。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力透纸背。

      正文如下:

      “孩子们,阿驰,阿骋——写下你们的名字时,我的手还是抖的。也许等你们看到这些字,我已经不在了。我买了两包老鼠药。八十六粒。”

      读到“八十六粒”时,封轻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触碰到了那些具象的、冰冷的颗粒。

      “医生说,人身体里没有什么器官能承受这种东西。很好。我不想再承受了。雨下得很大。像那些压在我身上、永远停不下来的事情。”

      “我尽过力的……你们要相信。离婚那年,我拼命想把你们带走。可你们的父亲——他懂所有的条文,懂所有能使人屈服的方式。我斗不过他。没有一次。连你们,都输给了他。”

      “现在满街都在说‘解放思想’,穿紧绷的喇叭裤,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说那才是生活。可我呢?我的生活还卡在旧齿轮里,被他用粮票、户口、单位介绍信这些看不见的绳索,捆得死死的。他能用一张条子,让我领不到粮;能用一句话,让我回不了娘家。他手里攥着的,是我能呼吸的全部空气。”

      “你们可能会问:妈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每天醒来,身边是一个我再也不认识的人。一个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能牺牲的人。他让我去陪别人……你们不会懂。我也不想让你们懂。”

      “他让我去陪别人”——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入眼帘,封轻的呼吸一滞,目光在那行字上凝固了片刻,才艰难地继续移动。

      “我常想: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权力的味道吗?是他心里的黑洞吗?那洞越吸越大,把我也卷进去。我快看不到自己了。”

      “窗外的雨声里,好像夹杂着远处工地打桩的咚咚声。他们说那里要盖大楼,叫‘招商引资’。世界变得真快啊,快得让人头晕。可我这间屋子,时间像是死了。”

      “陪着这样的日子活下去,比死还难。死……反而像一扇门。一扇能把这些声音关上,把疼关上的门。”

      “孩子们,妈妈对不起。我只剩这一点力气了。如果还有来世,我愿一遍一遍地重新生你们。只求不要再遇见他。雨好像更大了。药也吃完了。我忽然觉得……有点轻。”

      当读到“有点轻”三个字时,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涌上封轻的鼻尖。她迅速垂下眼睑,用力抿紧了嘴唇,才能抑制住那股瞬间席卷而来的、为这个陌生女人感到的灭顶般的悲伤。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妈妈真的累了。原谅我。——你们的母亲”

      正文到此戛然而止。再往后翻,只剩下大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封轻的手掌静静压在笔记本最后的空白页上,仿佛想按住那个已然消散的灵魂,又仿佛被纸页间漫溢出的冰冷与绝望浸透了指尖。

      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合上笔记本,仿佛合上了一个滚烫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匣子。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她感到手心发冷,胸腔像被什么压住了。

      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厉骋,那里面有震惊,有沉重,还有一种他难以解读的悲悯。

      厉骋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那悲悯像细小的芒刺,扎得他莫名烦躁。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惯有的防御性刺猬般的尖锐,“吃了苍蝇?还是踩了一脚狗屎?”

      封轻深吸一口气,图书馆清冷的空气也无法驱散胸口的滞闷。

      “这是……谁的日记?”她轻声问,答案其实已在心间震颤。

      “我妈的!”厉骋没好气地低吼,像是被狠狠戳中了痛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封轻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怕承担不起他这种突兀而沉重的信任。

      厉骋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阅览室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勾勒出倔强而孤绝的线条。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跟自己赌气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知道?!大概……我脑子进水了!”

      封轻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沉静:“你真想我把它写出来?”

      厉骋的怒气又仿佛瞬间被点燃:“随你的便!你爱写不写!”

      封轻没有移开目光。

      眼前这个总是暴躁、别扭、说话带刺的男生,内心那片荒芜焦灼的废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她面前。手中这本残破的笔记本,如同一个阴冷沼泽的入口,让她窥见了塑造他乖戾性格的黑暗源泉。

      她几乎想立刻把它推回去,像推开一块灼手的烙铁。然而,心底深处,一丝尖锐的“同病相怜”之情,悄然滋生,拉扯着她。

      家庭的创伤,像一种顽固的病毒,似乎深植入他们的血脉,成为无法剥离的“烙印”。父亲的不堪,母亲的怨憎,彼此倾轧的伤害,破碎坍塌的家……这些阴影会如何扭曲一个孩子的世界,她感同身受。

      他们的伤口不尽相同,但他们大概属于同一类人——被父母的不幸狠狠灼伤,背负着沉重遗产艰难前行的人。

      她将笔记本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没有推回去,也没有紧紧握住。

      冬日的光影斜斜落在那本残破的笔记本上,仿佛将所有无声的控诉与沉重的过往——连同那灼骨的烙印——一起封存于静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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