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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刺痛 ...

  •   封轻的目光久久落在笔记本淡绿色的封面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温润的色泽,理清心中一团乱麻似的思绪。

      她微微侧过身,看向厉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僵硬,紧抿的唇像一道封死的闸。

      “厉骋,”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你不是脑子进水了。你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压得太久,太沉了。好像找不到人可以说,也找不到人能听懂。对吗?”

      厉骋倏地转头,目光撞进她的眼底。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抗拒,也没有猎奇,只有一种令人意外的理解和……感同身受的沉重。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那些汹涌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留下一种无处着力的茫然。

      封轻顿了一下,像在选择措辞:“你好像知道……我家的事。我以前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后来才听我姐说——她和孙建在交往。就是高三那年,和你一起去叶泽,托我转信给我姐的那个孙建。我姐说,孙建和你是哥们。是他告诉你的,对吧?”

      厉骋对她平和的态度感到意外,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他说过一些。我也看过你在文学报发的文章……写得隐晦,但我大概看懂了。”

      “所以,”封轻问,“你让我看这个,是觉得……我也大概能看懂?”

      厉骋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压在心底的痛意慢慢浮起来:“……你能看懂吗?老实说,我看不懂。陪孩子长大——比死还可怕吗?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真自私!你不觉得吗?他们都自私!厉秣兵是,我妈……也是。”

      即使做好了倾听的准备,这句几乎撕裂内里的控诉依然让封轻心头一紧。

      她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却见他只是直直看着她,那双总是充满攻击性或嘲讽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同的脆弱。

      封轻看着他,不知如何回应,但她突然想起史铁生的话。

      她收回视线,翻开《我与地坛》,找了一会,指给他看:“你读读这里。”

      厉骋顺着她纤细的手指看过去: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厉骋读完了,倏然抬头,语气发紧:“你想说什么?我被击昏了头?”

      “不是。”封轻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段话,也许能帮你读懂你妈的日记。儿子不幸,母亲会加倍不幸。她连死都不怕,也许是活着太痛。太绝望。”

      她停下来,想到自己的父母,像是在咽一口隐秘的苦涩:“你说'自私'……有时候,确实会觉得他们自私。他们的选择,让家里每个人都跟着沉下去。”

      她话锋一转,把她常常自问的话说了出来:“但我们呢?怨父母给不了我们想要的家,是不是也只看见了自己的痛?却很少……或者说很难,看到父母的痛,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自私?”

      “所以呢?”厉骋的声音紧绷起来,像拉满的弓弦,“他们自私,我们连怨恨都不该有了?”

      “不是。”封轻轻声道,“被伤害,怨恨很正常。自私,是人的本能。但……我想……如果能在怨恨之外,再理解一点点,也许,我们自己……没那么窒息。”

      空气里像落下一片薄冰。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厉骋盯着桌上的日记本,久久不言,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封轻低头继续翻书。

      她把《我与地坛》推到他面前:“这段,你也看看。”

      厉骋接过,沉默地往下读: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

      厉骋读完,眉头皱得更深:“什么乱七八糟、死呀活的……你要说什么?”

      “一个想死的人,如果能读懂这些话,也许会少一点绝望。” 封轻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缓,像是在劝慰厉骋,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诉说,“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段话,觉得作者说得对:关于‘怎样活’的事,可以活多久想多久,慢慢想。”

      她又看了一眼淡绿色的笔记本,声音有点轻:“我大概能明白……那种'世界塌了'的感受。父母的错,让一切变得黑暗。但厉骋,我们……还在往外走。我们考上大学,努力读书……也许底色灰一点,但我们还是能一步一步,去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受父母影响的、我们想要的未来。”

      厉骋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你第一次这样跟我说话。第一次说这么多。”

      他盯着她,久久不动:“是在同情我?”

      “没有。”封轻立刻摇头,声音有点急,“你别误会。我没有同情你。其实……我更多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因为……我还没有走出来,也没想明白怎么活。我在试着……安慰我自己。”

      厉骋看着她垂下眼帘的模样,那副试图用理智包裹脆弱的姿态,突然又激怒了他。他的呼吸变得不稳。

      凭什么她就能这样冷静地分析、安全地抽离?凭什么她以为用几句书里的话就能解释他母亲吞下的八十六粒老鼠药?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她在这种时候还在想着划清界限,保持退路——

      而他,从来没有退路。

      他总是被遗弃被嫌弃的那一方。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脸上那副惯常的、带着嘲讽的刺猬神情又浮现出来,仿佛不奋力戳破她的矛盾就不能消解自己的痛,“你可真行!既想伸手拉我一把,又怕靠太近被我缠上,是怕被我拽进泥潭里脱不了身,对吧?”

      他的语气带着洞察的尖锐和冰冷的嘲弄:“封轻,你就是个胆小鬼,你知道吗?你害怕和人靠得太近,你不敢谈恋爱,或者说——”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你根本就不信有什么狗屁爱情。对吧?”

      这声“对吧”在阅览室安静的空气里炸开,有人不满地抬头张望,又迅速低下——这小小的骚动更衬得他们的对峙像在真空里进行。

      封轻的嘴唇瞬间抿紧,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胸腔里那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一种深藏的刺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抬起头,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他带着讥诮的审视,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反唇相讥的锋利:

      “那你呢?厉骋?你懂什么是爱情?是你的控制?是你的强迫?还是别人一不顺你的意,你就冷嘲热讽?”

      她呼吸停顿,握书的手指发白,看着他一瞬僵硬的下颌:“没错,我是胆小鬼。我敢承认。你呢?你就是个——困在自己牢笼里,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也不会爱的——偏执狂!你敢承认吗?”

      空气瞬间冻结。

      那本承载着死亡控诉的淡绿色笔记本,像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烙印,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印证着他们各自口中,来自父母阴影的,扭曲、残缺、甚至带着毁灭性的所谓“爱”的模样。

      厉骋脸上的讥笑像被风刮碎。他盯着她,眸子里翻涌着惊怒、无措,还有被刺穿后的狼狈。

      他喉头滚动,仿佛想吼,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几秒钟死寂般的对峙,如同绷紧的弦即将断裂。

      他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那笑声里裹挟着浓重的自嘲,和冰冷的了悟。

      随即,他猛地抓起那本淡绿色笔记本,塞进书包。拉链被“唰”地一声狠狠拉上,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尖锐刺耳,几乎要划破图书馆那种纸页与灰尘共同守护的宁静。

      他将书包甩上肩头,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阅览室厚重的门无声地开合,带进一丝走廊的凉风,卷走了最后一点对峙的温度。

      封轻坐在原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与地坛》光滑而冰冷的封面。厉骋那句“胆小鬼”像针一样扎着她。

      她方才那些劝慰的话,固然带着真诚的共情,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试图在理解他的同时,也为自己划下一道“别靠太近”的警戒线。他们都被家庭的烙印灼伤,看待彼此与世界,都难免隔着那伤痕的滤镜。

      门合上的轻响过后,阅览室恢复了寂静。这场艰难的相互触及,终又以相互刺伤告终。在真正挣脱那片如影随形的黑暗之前,心灵的旷野永无宁日,而这样的刺痛,或许便是他们之间,仅能拥有的、笨拙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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