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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冰裂 ...

  •   一九九八年的春节,挟裹着浓烈的年味与凛冽的朔风,降临潜城。

      腊月廿九,是这座小城一年中最沸腾的日子。封轻紧缀在姐姐封轶身后,像两粒被潮汐裹挟的沙,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涌入农贸市场。

      目之所及,是一片燃烧的红色海洋:成串的灯笼泼洒着暖光,簇新的对联流淌着墨香……空气被炸年糕的焦甜、卤味的浓醇、鸡鸭的聒噪、商贩的吆喝……熬煮成一锅滚烫的人间烟火浓汤。

      这扑面而来的炽烈,冲击得封轻感官钝化。周遭的喧嚣渐次模糊,沉潜为遥远的背景音浪。记忆深处的温暖碎片纷沓而至:父亲高高托起她去贴春联,母亲笑着塞进她口中鲜美的肉圆,与姐姐争抢点燃“窜天猴”惊险刺激的欢笑……

      她像在辨认一种幸福,一种曾以为触手可及,如今却遥如星辰的幻影。

      耳边飘过街坊的议论,声量越来越大:

      “听说了吗?东区纺织厂今年怕是要够呛,年前就裁了一波人了……”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他们机械厂,效益也往下掉,年终奖都比往年少了一截……”

      这些关于“下岗”、“效益”的私语,像寒风一样钻进封轻的衣领。她想起父亲那个在风雨飘摇中的食品厂,以及母亲眉间日益深刻的褶皱。家,这个本该温暖的港湾,如今更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

      就在这片充满烟火气与隐忧的背景音中,她的脚步,骤然凝固。

      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卖对联的摊位前,微微俯身,审视摊开的红纸金字。银灰色羽绒服在冬日的薄阳下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喻行远。

      时光的齿轮在这一刻卡死。

      大脑尚在混沌,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如受惊的鹿,猛地弹起,慌不择路地扎进旁边一家拥挤不堪的服装店。

      “瓜子、花生、糖果、糕点,对联……齐了,爆竹……对!爆竹鞭炮还没买!”封轶核对着清单,转身找妹妹,却发现身边的人像水汽般蒸发了。

      她疑惑四顾,才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瞥见封轻仓惶闪入服装店的衣角。

      “喂!你跑这儿来干嘛?”封轶奋力挤开人群,一把揪出躲在冬衣架子后的妹妹,声音拔高,“年货还没置办完呢!火烧眉毛了,哪有闲工夫挑衣服!”

      封轶的急躁里,也带着对家庭经济状况不自觉的焦虑,她最近正琢磨着过完年就回校,多接点服装设计的私活。但此刻,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脸,她心头掠过一丝疑虑——这不像是平常的走神。

      封轻背对着姐姐,目光空洞地掠过眼前五颜六色、层层叠叠的衣物。羽绒服、棉袄、大衣、夹克、毛衣……在她眼前疯狂旋转、模糊、融化,坍缩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在她心底轰然炸开、翻搅五脏六腑的,是什么?是那个猝然撞入眼帘的身影吗?

      可是,她为什么要躲?

      “喂!封轻!丢魂啦?”封轶的五指在她失焦的眼前用力挥动,“傻愣着!说话呀!你到底怎么回事?!”

      姐姐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恍惚的屏障。她猛地回神,眼神茫然如大梦初醒。

      “没……没事。”她喃喃道,声音轻飘得像一缕烟,不知是安抚姐姐,还是在说服自己,“我没事。”

      姐妹俩挤出店铺,行远停驻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人潮依旧汹涌,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心跳过速时的视网膜幻影。

      封轻怔怔地望着那片空地,忍不住想:如果刚才她没有逃开,如果他看到了她,她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

      还是“好巧遇见你”?

      说完之后呢?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装作云淡风轻,以礼貌、疏离的寒暄终结这场意外重逢,然后各自汇入人海?

      抑或……鼓起残存的勇气,告诉他,这一年,她从未真正将他从记忆里抹去?

      他的身影,他的信,那些曾点亮过她灰暗时光的温暖,时常在寂静的时刻悄然浮现,清晰得令人心慌。

      他们同住在这巴掌大的县城,相距不过二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寒来暑往,也许他曾乘车经过她家门前,瞥过她紧闭的窗棂;也许她独自徘徊过的街道,他也曾驻足凝望。他们只是被错开的时光阻隔,在相同的空间上演各自的默剧。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那一瞬……可在刚刚之前,他们竟从未遇见。

      时间在年货的置办中飞快流逝。

      下午四点,姐妹俩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

      封轻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反手锁上了门。她脱下沾满尘嚣的外套,踢掉鞋子,把自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般摔进床铺,将脸深深埋进松软的枕头里。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回荡。

      屋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变得越来越粘稠、沉闷,压得她喘不过气。

      终于,她不耐烦地爬起来,跳下床,冲到窗边,“哗啦”一声,猛地将紧闭的窗户推开!

      凛冽刺骨的寒风倒灌进房间,呛入她的口鼻肺腑,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与清醒痛感。这风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却意外地刺穿了胸腔里那块淤塞已久的麻木。

      她过去一年的生活图景在寒风中显现:父母决裂分居的萧索冰冷,家庭分崩离析的空洞回响,对“幸福”幻灭后的沉默接受……她已学会像吞咽苦药一样,承受生活赋予的这份沉重。

      既然家庭的不幸是常态,爱情的结局多是消亡,她又何必徒劳地去追寻注定熄灭的星火?

      然而……今天那短暂的一瞥,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把沉寂已久的钥匙,在黑暗中闪烁微光,“咔哒”一声,将她紧紧封闭的心门,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静静站在那里,迎向窗外凌冽的寒风,以一种梦幻般的目光,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撕扯着她的灵魂,在她的脑海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一年了。是她亲手斩断了联系,是她固执地想要将他彻底遗忘。可仅仅是不经意的一眼,就令她方寸大乱,做出了“逃跑”这般幼稚可笑、狼狈不堪的举动。

      作茧自缚,说的是她吗?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战栗。

      她究竟在恐惧什么?又在心底深处,隐秘地、无法自抑地渴望什么?

      她想起薇薇说青春应该“真实勇敢,一往情深”;想起英文老师的口头禅“Before quit, try!”。这些都曾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叩击她的心门。

      学业、工作、理想……都应勇敢去“try”。但爱情——这个她忧惧终将消逝的幻影,也值得吗?

      试一试,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她抬起双手,用力捂住了被寒风吹得冰冷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脸颊。

      从来没有哪件事,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让她如此心乱如麻,踌躇不定。这种失控感带来的无力与烦躁,几乎让她对自己生出了厌恶。

      “哐当!”她猛地关上窗户。

      巨大的声响隔绝了窗外的寒风,也斩断了她的犹豫。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冲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指尖微颤,飞快地按下那串烂熟于心、却尘封许久的号码。

      “嘟——嘟——”

      每一声等待的忙音,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心上。

      “喂?”熟悉而温润的声音传来,“你好,请问找哪位?”

      所有的勇气,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烟消云散。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握着话筒,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喂?你好?喂?”他又耐心地询问了几声,等待了片刻,听筒里只有沉默的电流声。

      最终,他困惑,却依然温和地说:“……听不到声音?那我先挂了啊?”

      “咔哒。”忙音响起。

      封轻握紧话筒,力竭般仰倒在冰凉的沙发靠背上。

      一种荒诞的、不合时宜的笑意涌上心头。

      若是换个脾气暴烈的,大约早骂开了。偏偏是他,连挂断莫名其妙的无声电话,都保持着那份让人心头发涩的温和。

      她无声而笑。笑着笑着,又猛地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头脸,仿佛要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懊恼、羞耻和挫败感彻底闷死。

      “封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她在心里狠狠地、无情地鞭笞着自己,“先是像个胆小鬼落荒而逃,接着,打电话又成了哑巴……你再这样下去,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她猛地拿开靠垫,坐直,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怯懦都从肺腑深处赶出去。

      然后,她再次伸出手,用力按下了重拨键。

      “喂?”他的声音传来,带着探询的谨慎,像一条早已熟悉的河流,再次流经她的耳畔。

      她握着话筒,没有立刻说话。

      “喂?你好?”他又问了一声,语气并不急。

      “……行远,”她终于开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飘,如冬日枝头摇摇欲坠的薄冰,“你好,是我。”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

      “封轻?”他的语调略抬高了些,却很快又稳住,“你……好久没消息了。最近……还好吗?”

      那声“好久”,似穿越漫长的时光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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