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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底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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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封轻去行远家回访。
她站在那扇漆色略显斑驳的门前,仔细端详门上的对联。上联:春满乾坤福满门,下联:花香鸟语喜盈庭,横批:家和万事兴。她无声而笑——要不要学他那样,把对联背给他听呢?
门开了。行远站在门口,眉眼舒展,笑容里有种让人安心的亲近。“来了?”他侧身让她进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的香气:葱爆鲫鱼的鲜,薏米炖鸡的醇,还有屋子特有的温润气息,交织在一起,驱散了门外的微寒。
客厅不大,却窗明几净。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山水画——远山淡影,近水潺湲。画下是铺着白色钩花桌布的餐桌,什锦桌盒里糖果点心琳琅满目。
“妈,我同学来了。”行远的声音带着居家的松弛。他一边说,一边从茶罐里撮出茶叶。热水冲下去,茶香立刻氤氲开来。
行远的母亲从厨房出来,系着一条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格子围裙。面容和善,眼神清亮,透着一股常年操持家务养成的利落。
阿姨好。”封轻连忙道。
“快坐,”行远母亲笑容温和,“外面冷吧?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她看封轻的目光带着长辈的慈爱,也有一丝善意的探询。
封轻道谢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客厅另一角吸引。
沙发上,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外套的中年男人正斜倚着看报纸。他的眉眼与行远有几分相似,但面容更沉稳。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严肃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有客人来了?欢迎。”
“爸,这是封轻。”行远介绍。
“叔叔好。”封轻起身。
“你好,坐吧,别拘束。”他的声音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放下报纸时,封轻瞥见展开的版面上是关于粮油价格调整的新闻报道。
“啧,这上面的风向变得快,”他翻动着手中的《潜城日报》,眉头微蹙,像自言自语,“说是要进一步放开价格,鼓励多渠道经营。不知道这‘铁饭碗’还能端多久……”
厨房里传来行远母亲的回应,伴着锅铲翻炒的声响:“你啊,就是爱操心。不管怎么变,米面粮油总是要人经营的。”她的语气透着务实与乐观,是经历过风浪的主妇特有的从容。说着,她踮脚去够吊柜里的什么,够了两下没够着。
行远的父亲见状,无声地起身走过去,稳稳地帮她取了下来,递到她手边。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很自然地接过去,仿佛这个动作已重复了千百遍。父亲又坐回沙发,拿起报纸。
客厅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厨房传来的切菜声,均匀而有节奏。
行远父亲抖了抖报纸,换个版面,又念道:“开年大学生不包分配了。行远,你们明年毕业,可得早做打算。”他抬眼看向儿子,语气里有父亲的关切,也透露出时代变革投射在每个家庭上的具体痕迹。
行远点点头:“嗯,我在留意招聘信息。”
父亲“嗯”了一声,目光落回报纸,却又像想起什么,转向厨房:“孩他妈,菜快好了吧?别让孩子们饿着。”语气是温和的询问,透着对妻子的尊重和依赖。
“快了快了,就差最后一道粉蒸肉了。”行远母亲在厨房门口应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小梅,帮我切点儿姜丝!”
“知道啦,妈!”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厨房传出。封轻瞥到一个齐耳短发、系着同样围裙的女孩——行远的姐姐行梅,在厨房忙活的身影。里面传来菜刀轻快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还隐约哼着《相约九八》的调子。
行远拿起果盘里一个橘子,仔细剥好,掰下一半递给封轻:“尝尝?挺甜的。”
封轻接过橘子。指尖触到一丝微凉,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眼前的一切像一幅生动的生活画卷:父亲关注时务的沉稳,母亲打理家务的从容,姐姐爽朗勤快的帮衬,以及行远在其中的自然松弛……处处流淌着一种经得起风雨的安稳与相互依偎的温情。
这与她的家不一样,让她在羡慕之余,也感到一种久违的、关于“家”的暖意悄然渗入心间。她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行远似乎察觉到了她片刻的出神和眼底细微的波动,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封轻回过神来,将一瓣清甜的橘子放入口中,压下心头的微涩,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就是……觉得你家气氛真好,很温暖。”
行远看着她,眼神温和,唇角也微微扬起。他站起身,“来,带你看点别的。”
他领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靠窗的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有一小盆绿萝,在初春的阳光下伸展着翠绿的叶片。
封轻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放着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书脊发白,书页卷边,显然被主人翻看了许多遍。
书旁压着几页纸,上面是行远的字,端正而克制,抄录了书中两句话:
“我们只能经历一次人生,因此无法把它与其他人生作比较,无法加以修正。”
“媚俗,是对存在中一切不可接受之物的绝对否认。”
封轻的心轻轻一颤。那不是让人心生安慰的话,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几乎不近人情的清醒。
“这本书让我很有感触,”行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轻,“尤其是里面对‘媚俗’的看法。”
封轻想起文学课上,老师谈过“媚俗”——它不是低级趣味,更像是一种逃避:逃避承认人生的混乱、脆弱、欲望与失败。当时全班都似懂非懂地点头,包括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果人生不允许只留下好看的部分,那么那些羞惭、狼狈、难以启齿的瞬间,又该被放在哪里?
她坐在书桌旁,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避什么。
“你觉得,”她开口,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人是不是……得把不好的东西藏起来,才好继续生活?”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不是她平日会问的问题,太接近她想掩盖的东西了。
行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那本书,初春的光线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也许不是藏起来,”他想了想,“就是……知道它在,但不一定非要说出来。”
这句话很轻,却像是落在她心上某个一直没有命名的地方。他们谈论的已经不只是书,而是在触碰一个更危险的层面——如何与真实的自己相处。
他说完这句话,便停住了。没有补充,也没有转向别的话题。
如果他再多说一些,她很可能会多出不该出现的期待——期待倾诉她的混乱,期待他理解她没说出来的东西。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书桌上移开。
“你这个房间,”她笑了笑,语气刻意放松,“挺像你这个人的。”
行远也笑了一下:“有点无趣,是吧?”
“不是,”她摇头,“是有——分寸感。”
这个词一出口,两个人都微微一顿,却都没有再往下说。
窗外阳光一点点偏斜,街道安静,远处偶尔有自行车铃声掠过。
“明年就毕业了。”她轻声开口,“你刚才说……在留意招聘信息。你打算……毕业就找工作吗?”
“还没想好。”行远眉头微蹙,“现在的就业形势不太乐观。也在考虑考研,但说实话,心里有点没底。”他的坦诚里带着未定的审慎。转而问道,“你呢?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考研。” 她说得不快,也不重,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想考申光。”
房间里安静下来。
行远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那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指尖轻轻压了压书页,像是在替某个没说出口的重量找一个落点。
“申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很轻,却很认真,“竞争很激烈。那你要努力啊。”
“嗯。”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倔强,“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几秒,然后很慢地点了点头。那一刻,封轻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被信任的震动,有一丝未来的压力,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郑重的接纳。
“如果需要什么资料,”他说,“就告诉我,我帮你整理。”
封轻怔了一下,随即笑开,带着点少女的娇憨。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嗯。”他点头。
客厅里,行梅打开了电视,传来重播春晚最后的欢歌——《相约九八》,王菲和那空灵的嗓音唱着“来吧来吧,相约九八……”,仿佛在呼应她心中重新燃起的、相约未来的微光。
临别时,行远送封轻到门外。初春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路上小心。”行远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坚定,像初春沉静的湖水,“保持联系。”
“嗯。”封轻点头,“谢谢今天的招待。你一家人……都特别好。”
“都是普通人。”行远笑了笑,但眼里有温暖的光,“普通过日子。”
“这样的‘过日子’……”封轻在心底说,“很朴素,也很幸福。”
回去的路上,寒风依旧,但她不觉得冷。指尖还能回忆起他房间书桌木纹的触感,鼻腔里还萦绕着那个家特有的气味:茶叶香、饭菜暖、旧报纸的油墨味,以及一种说不清的、让人心安的踏实感。
初春第一缕暖意,悄无声息地漫进心里,连迎面而来的风,也仿佛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