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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谅解 ...

  •   三月中旬,春寒未褪,白昼却明显长了。下午五点半,天色仍透着灰白的光。

      行远坐在申光大学一间空寂的阶梯教室里,面前摊开的信纸上墨迹未干,脚边的废纸篓里却已躺着三张揉皱的稿纸。

      窗外的雨从午后开始下,斜斜织成密网,敲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耐心而固执的指尖,轻轻叩问着他的心绪。

      他深吸一口气,写下开头:"终于还是拖了一个月之久才给你写信。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写信给你......"笔尖停在这里,他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校园。

      多少次提笔,又被"怕打扰"和"怕拒绝"的念头轻轻拦下。幸而寒假带来了转机,封轻主动拨来的那通电话,像一束光,照亮了重新连接的可能。

      "你看,这封信从二月酝酿到三月,俨然成了个'胡子工程'。"写下这句自嘲时,他眼前浮现出封轻坐在他家低头啜茶的模样,还有他去她家拜访时,她笑着递给他的苹果,在冬日里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幸好寒假里双方互访,积极推动‘两国关系’正常化发展,我想,至少应该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了。”他的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我们探讨的并非‘国是’,联合公报自然无需发表,但‘谅解备忘录’还是该签署一份的,你说呢?”

      他按了按酸涩的眉头。这学期的课程排得格外紧,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隙。身边关于毕业去向的议论渐密。留在上海谋一份好差事太难,考研成了许多人延迟抉择的栈道。

      谈及未来,行远神色凝重:“依照眼下日益严峻的就业形势,考研似已成为不得不考虑的选择。我想,从现在开始准备,加上暑假,咬牙拼一拼。不管结果怎样,至少能对自己说:这一年,没有白过。”

      笔尖在“白过”二字上微微一顿,仿佛压着无声的重量。

      寒假那次交谈的场景蓦然跃入脑海。当她说出“想考申光”时,他心头一震,那瞬间的喜悦,真切如暗夜中猝然炸开的烟花。

      他忍不住想象:她出现在图书馆他惯坐的位置对面,或是经过他宿舍楼外桂花飘香的林荫道……她偶然抬首,他恰好望见。那一刻,会否是命运对他枯燥人生和长久等待的一次慷慨回应?

      然而,短暂的眩晕过后,理智迅即回笼。他期盼她的选择源于清晰坚定的个人目标与志趣所向,而非仅仅因为他。

      “你说你也打算考研,目标是申光……”他停了停,把心底那句“如果你来,我会很高兴”划掉,写下,“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笔尖落下时,他心口忽然一热——若她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是因为你”,他或许就会被那份确定点燃。可那股热意很快被压下。一阵冷静而清晰的意识浮现出来:前路未明,能力与方向都在摸索之中,还承载不起另一份人生的重量。

      他渴望被选择,却更害怕她因选择他而后悔。

      窗外雨声渐急,敲在玻璃上。他看着自己空着的掌心,忽然明白——任何过重的寄托,于她于己,都是一种冒险。一旦现实显露锋芒,那份最初的笃定,也许成为彼此无法修正的负担。

      最终,他选择落脚于切实的支持。

      “我还是找了份九八年的简章摘要给你复印了。等九九年的新简章出来,连同复习资料一并寄上。需要什么参考书,尽管来信。”

      教室顶灯忽地闪烁,发出滋滋轻响。走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管理员正一间间检查,准备关门落锁。

      “教室要关门了,就写到这儿吧。”他匆匆收笔,将信纸仔细折好,郑重地塞入信封,在封面工整写下“封轻启”。

      走出教学楼时,雨已停歇。夜空浮着几粒星子,湿漉漉的梧桐在路灯下闪着幽光。他深吸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信件在书包里贴着脊背,微微发烫。

      一周后,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斜入窗棂,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封轻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小心地撕开信封,抽出叠得齐整的信纸。

      “很早以前……就想写信……却最终放弃……”,她心头泛起微涩的释然,原来不止她一人纠结。

      目光温柔地抚过熟悉的笔迹。读到“胡子工程”和“大使级外交关系”时,她嘴角微扬——还是那个惯以幽默化解局促的行远。

      读到他也决定考研,她精神一振,仿佛瞥见并肩前行的身影。可读到“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时,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

      不是读不懂,而是不肯立刻往下读。那句话安静地躺在纸上,没有指责,没有拒绝,甚至带着一种为她着想的温和,却像一道不容误会的分界线,把她的热切,悄然推远了一步。

      窗外的光斑慢慢移了一寸,她却一直没动。那行字像被单独抽离出来,等她先承认些什么。她把信纸放下,折起,又打开。门外有人经过,脚步声从远处走来,又渐渐远去,时间像是被拉得很长。

      她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说“我就是因为你”呢?

      哪怕他只是说一句“来吧,欢迎你”,或者一句“你愿意来,我很高兴”;哪怕只是在字里行间留下一点邀请的痕迹;她或许都会毫不犹豫地向前走一步。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自己都愣了。这太不像她了。可它却是她此刻最渴望听到的回应。那种渴望来得又急又猛,几乎要冲破她一直以来小心维持的分寸。

      胸口像被什么轻轻顶住,又慢慢塌陷下去。等她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原来不是没抱过期待,只是她一直假装没有。

      她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没看见她的靠近,也不是没懂她的用心;只是他选择了后退。而这个后退,比任何含糊其辞都更清楚。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迟来的疼。不是被拒绝的疼,而是被温和地安置在“不该越界”的位置上的疼。那种疼没有锋利的边缘,却在心里反复碾压,让人无处可躲。

      她垂下眼,盯着信纸上那熟悉而克制的字迹,忽然有点委屈。她很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也正因为如此,她连一点任性的出口都找不到。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把那股翻涌到喉咙口的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

      信纸仍然摊在桌上,字迹安静如初。而她已经在心里,悄悄完成了一次无人知晓的退让。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新绿晴空,用力眨了眨眼。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像一滴悬在睫上、最终没有落下的泪。

      想考申光,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一个顺其自然靠近的可能。她不会为他放弃独立人格,但也愿为他们之间朦胧的情愫,留一道透光的门缝。

      只是现在,她听懂了那份克制背后的犹豫。少女的敏感与骄傲,让她在心底确认:“他还没有爱上我。”这认知如一盆冷水,却也让她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下去。读到他找了资料,鼻尖又微微发酸。

      她意识到——如果不为自己把这一步走完,她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接下来的生活缺乏一种内部的确认。

      她将信纸仔细收好,夹进那本厚厚的《1999考研指南》。窗外阳光明媚,梧桐新叶的碎影在书页摇曳。

      晚上,她很早上床,却迟迟睡不着。书摊在一旁,翻了几页又合上。行远送她的“蓝色小海洋”,被她翻过来倒过去,像是在和什么无形的东西对峙。等真正入睡时,天色已经泛白。

      过了两天,她整理好思绪,拿出信纸,开始回信。

      “你笔下的‘胡子工程’终于竣工,我这边的‘望眼欲穿’也算告一段落。读着信,仿佛看到你坐在教室抓耳挠腮的样子,倒是比外交辞令更生动几分。” 她接过他的幽默,笔尖流畅,“窗外春光明媚,谅解备忘录已经签好备案,算是对这迟来春天的呼应。”

      “读到考研决定,我想了很久。”她笔锋转为认真,“你说得坦率,也让我心里踏实。申光于我,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心之所向的学术殿堂,是更广阔天地的起点。若侥幸能抵达,也希望是因为能力与准备,而不是任何外在的牵引。至于其他……”

      笔尖在此处微微悬停。一滴墨迹无声晕染开。最终她选择略过,续道:“顺其自然就好。请放心,我明白人生重大抉择,必须首先对自己负责。”

      接着是务实的部分:“你寄来的简章摘要和相关资料,我已仔细看过,受益良多,万分感激。我初步选定文艺学专业,附上参考书目清单,还要劳你费心留意。”

      信的结尾,她写道:“春日渐深,万物竞发。愿你我皆能在这耕耘的季节,埋首书卷,心无旁骛。”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好,连同书目清单一并装入信封。窗外传来远处操场打篮球的声音,砰砰砰,年轻而有活力。

      她将信投进邮筒时,夕阳正把梧桐新叶染成金绿色。邮筒的铁皮摸上去还留着白日的余温。回到宿舍,她翻开《文学理论教程》,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小字:“1998年3月,春。为自己。”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新墨在纸纤维上微微晕开,像是决心正往深处扎根。窗外的鸟鸣清亮,漫进屋里。此刻她还未曾预料,这行字落定时轻微的“笃”声,会在往后许多个日子里,引出悠长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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