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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抚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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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养伤的这段时间,多亏最初建立本丸时就设好了完备的行政体系,即便审神者缺席也能保证从短刀到枪上下工作运行如常。除了出阵演练需要夭夭提供灵力作为引子打开大门,就连回来后的手入大家也都很谨慎尽量避免中伤,免得再消耗她的灵力。所以除了打坐吐纳来恢复元气以外,她算是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如果不是这天一大早时之政府就来人提出带走今剑。
面前是一个白纸覆面的男性,阴阳师的打扮,大概,夭夭对于大和文化不怎么了解。不过这里的时之政府供职的不是阴阳师就是女巫,见得多了也差不多知道如果是穿着一身白色圆领袍,但肩膀开了俩口子,然后头上戴着个黑色的大尖帽子,就是阴阳师,职业着装标配,所修所行跟道士貌似也没什么区别。
“吾代名鸦。”阴阳师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提出了政府研发部门想要提走首个经历过暗堕传染并又被成功净化了的今剑作为研究对象。
“往常政府要下达任务不都是狐之助转达吗?”夭夭吹了吹手中盖碗里的茶汤,并没有直接回答鸦的要求。
鸦勾起了没有被白纸面具覆盖的唇角,“有什么区别吗?都是上面的命令,审神者大人只要执行就可以了。”
公务会面为显郑重,夭夭今天穿的是曲裾深衣,和她平时穿的上裳下襦比起来,袖口虽然同样宽大,但织锦的质地还混了金线进去,举手投足全无平时的飘逸随性。从上到下被裹得厚重端庄,腰上还坠了美玉香囊,就像庙里的金塑天妃一样,连想一肘砸了对面阴阳师的鼻梁都做不到。
啜了一口,这才将碗盖重重地放回桌案,伴随着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夭夭冷笑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和时之政府真正的关系?旁的本丸如何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但我这里,爪子伸得太长就得剁。”
听到这样不客气的回答,鸦也不恼,依然笑眯眯的,“是,九嶷百里氏自和旁人不同,但我们之前不也合作得很好吗?上一次的碎刀反省项目可是因为您的配合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呢,作为报酬,那三个御守.极我们可是分文未取。这次也肯定不会让您白白损失一个极化短刀,若是能借由这把今剑开发出新型刀剑的话,我们会非常乐意将第一把成品送至府上。您意下如何呢?”
“不如何。”
想都没想就回绝了,这倒让鸦有那么点惊讶,他皱眉想继续游说,但夭夭曲起食指敲了敲桌案,外面进来了一把胁差,笑面青江。
“青江,上次让你调查的报告呢?”
“是。”青江微笑着,但鸦却能透过被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的那只绯色眸子感受到一丝丝寒意。胁差不紧不慢地开口:“联队战战场原是演练场所辖的虚拟领域之一,其中e3e4分别于八月上旬和九月上旬陆续有报告称结界破损,缺口处有异形时溯军出没痕迹。然而工程营造部门却只在最初派遣人员前往修补,并公告各处本丸警惕时溯军混入虚拟敌刀,第二次的九月报告却被压下不发,只是记录下递交报告的审神者以及其受到真实攻击的刀剑名称。”
“九月上旬的手入人员记录呢?”夭夭问道。
“九月三日,今剑。”
说完,青江就把手中的报告递给了夭夭。
少女一页一页地翻着,漫不经心道:“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公布于众,诸位审神者们会怎么想呢?”不等鸦回答,她便起了身,意兴阑珊,眼睛里是一片黑色的死寂,“上面一贯喜欢防患于未然,在时溯军真正掌握这项技术之前就筑好防御系统以免更大的损失,换了我大概也会这么做。所以爱从谁的本丸里带走哪把刀剑随便你,但我这里,你是想都别想。”
“青江,送客。”
刚走出会客的和室,夭夭连她素来诟病腹诽的曲裾都没换就匆匆往三条部屋而去,层层绕绕的曲围就和日本女性的和服一样叫人难以迈开步子,只能用小腿尽量倒腾快一点。这两天她被好几把刀剑看着不许下床不许处理文件,除了开窗透透气晒晒阳光就只剩静心养伤,好不容易能下地第一件事就是和政府人员扯皮周旋,夭夭一直没来得及去找今剑谈谈。但是她没来得及把今剑寻过来不代表对方没来找过她,至少好几次夭夭都察觉到了今剑的气息,那孩子既然没有面对面说话的打算她也就等着,直到今天鸦提出要带走今剑。
对方话一出口,夭夭就暗叫不好,果然原本屋顶上的那团短刀气息转眼就没影儿了。耐着性子打发走了鸦,夭夭提着裙摆一路紧赶慢赶,一打开三条部屋果然看到今剑端坐正中,身旁是一个打好了的包袱,和主人一样都是小小的。
今剑微微抬眼,但也不过是看了夭夭一眼就又垂下看着自己的膝盖,轻声道:“主公大人,我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的。”
原是被鸦搅得怒气冲冲的,结果听了今剑这番话,夭夭反而有些好笑。她不急着解释,径直在已经穿戴好出阵服的短刀旁边跪坐好,然后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包袱。
付丧神伴随显形而来的私人用品大抵不多,出阵服、内番服和本体刀而已,有些干脆脱了出阵服外套就变成内番服了。随着在本丸居住日久,这才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收藏,比如加州清光一抽屉的美甲用具,比如乱的发带,再比如歌仙那堪比女人琳琅满目的化妆刷一样数量级的大大小小几十只的毛笔。
今剑的包裹里,就是件替换的内番服,还有几封信,是在他极化修行时夭夭让狐之助寄去的。
“致今剑:
见字如晤,闻尔偶遇源义经,甚好。
虽则岩融等颇为挂念,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既见故旧,云胡不喜,可缓缓归矣。
此请程安。”
“致今剑:
穷通有定,生死在天,不得乱之,余者可便宜行事。”
“致今剑:
今剑之名,天下知之,着于往相,拘泥一隅,岂非可惜。
本丸者,众付丧神生处长处也。来日心有所安,方是归处。望珍之,重之。”
笔迹娟秀挺丽,既有闺阁风流,亦不失清正傲骨。信笺的边缘有些泛黄,可见离书就之日已是颇有些时候了,但除了最初装叠的压痕以外,四角平整,若没有好好保存,哪能这么完好?
“其实我是知道的,主公大人一直都在尽力保护我们,陪我玩,给我开解。我修行的时候您那么忙,还抽空把狐之助传送到京都给我送信,结果我却……”今剑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滴在草席上,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他很快抹了抹眼睛,努力不带着哭腔道:“我既不是义经公的护身刀,也没能保护主公大人您,但是至少这一次,我能为您分担烦恼。”
夭夭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完才撑着下颚,轻声道:“我原来一直以为你们都不怎么喜欢我。”
“哎?”今剑立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我们都最喜欢主公大人了!”
“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可叫人喜欢的地方,性急,易怒,不近人情但又容易意气用事。”夭夭一一道,“在施术净化的时候,你看到了吧?”
想起当时随着夭夭的血一起流入自己体内的记忆,虽然不是很完整,但足够让今剑眼前浮现出零星的一些碎片。夭夭的过去,除了本名以外,没有一个刀剑知道的。
今剑点了点头。
“我有些地方很像我的母亲。我曾经发誓我绝对绝对不要和她一样,但是你看,最后我还是越来越像她了。”夭夭苦笑,摸了摸颈间哪怕穿着曲裾正装也绝对不会摘下来的红绸带,“如果能心无旁骛地完成目标就好了,或者索性随心所欲,想要毫无保留地偏向谁就偏向谁,想要彻彻底底地讨厌谁就讨厌谁。但是我哪一个都做不到,就只能不停地纠结,反反复复,扭扭捏捏,实在是庸人自扰,小家子气得很。”
“那天碎掉烛台切是因为我想要任务酬劳,我没有现世的甲州金,三个御守.极对于我而言,真的太诱人了。如果只是寻常地刀解未显形的刀剑,我是没有心理压力的,毕竟不曾赋予它生命,不曾真正地生杀予夺。我原想着,只是利用我的灵力这么一次,很快就能结束,但是……我还是下不了这个命令,明明是我让他去送死,但是他却以为这是我在重用他,他以为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所以将一切的攻击都自己揽下了。他应该捍卫自己的生命的,但是,我已经接下了这个任务,忠人之事,岂可让他继续活着?”
素手张开,肌肤细腻光洁,掌纹清晰,代表生命的那条线自最开始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夭夭不无厌恶和讥讽地继续道:“为做过的事而后悔,后悔了也无济于事,真真儿叫人看不起,不是吗?”
“夭夭。”今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喊了她的名字一声,嘴巴张着,后面的话就像被消音了一样。
听到今剑的呼唤,夭夭反而轻笑出声,眉眼弯弯,乌黑的短发包着有点婴儿肥的脸,鼻尖也是圆圆的,就像短刀们最喜欢的和菓子。
“终于肯喊我夭夭了?”
今剑反而不好意思了,往日少女这么笑的时候他都会一蹦一跳地扑进她怀里,然后撒娇地蹭蹭再让她摸摸自己的脑袋。现在夭夭还是这样地笑,今剑却往反方向缩了缩,犹豫道:“我喜欢主公大人,可是更喜欢叫你的名字,因为你说过,今剑有好多个,但是我只有一个。所以……所以我也一样,审神者有好多个,但是夭夭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他反而很认真地望进夭夭的眼睛,“所以大家也是和我一样,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夭夭眼里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夭夭碎掉的是烛台切光忠,但不是烛台切光忠。”
“夭夭是善良的,因为即便这样也要公平地碎掉那把烛台切光忠,而不是随随便便地让他去莫名其妙地送死。”
心里很暖,幼时冬夜里守着熏笼暖炉一不小心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能听到外面风雪呼号,但是胸口脸儿贴着竹笼,被里面源源不断的暖意蒸得连四肢都软了下来。夭夭伸手摸了摸今剑的脑袋,算是补上了几天前他应得的那份,被那双宝石一样红彤彤的眼睛盯着,她又一次觉得心里有什么软了下来,被那双认真的绯眸烘得快要化成了一滩,释怀了。
“如果有一天我因为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决定公平地碎掉你呢?”
“我会反抗的!”
“以抱着杀死我的决心?”
“是的,所以夭夭你也要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不要……不要那么快就消失掉。”
“对不起呢,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