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听说拆迁 ...
-
城中村的白昼,总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包裹着,热闹得像是被撒了把糖的热汤,每一处都冒着鲜活的暖意。
清晨六点,天刚蒙着层浅淡的亮,巷口卖豆浆的刘叔就推着那辆磨得发亮的三轮车钻进巷子。铁皮桶里的豆浆咕嘟着,白汽裹着豆香从桶缝里钻出来,混着他的吆喝声一起乘风飘远:“热豆浆——刚磨的热豆浆来咯!”那声音不高,却像根软针,轻轻挑醒了还在酣睡的巷子。
到了上午九点,收废品的老张准会摇着铜铃路过。铜铃“叮铃叮铃”的脆响先飘过来,紧接着就是他洪亮的吆喝:“收旧冰箱、旧电视咯——废报纸废纸箱也收!”声线裹着点沙哑,却能穿透半条巷子,惹得几家住户探出头,朝着巷口挥挥手。
正午的太阳晒得墙皮发烫,各家各户的厨房却最先热闹起来。李家的红烧肉在锅里咕嘟着,油香混着酱油香飘出半条街;赵家的油泼面“刺啦”一声,辣子香瞬间窜进鼻腔。偶尔混着隔壁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哄劝声,凑成了城中村最鲜活的背景音,热热闹闹的,让人心里发暖。
傍晚是城中村最舒服的时候。太阳斜斜地挂在远处古迹的檐角上,把夯土墙面染成一层暖金色,连带着巷子里的青砖地都泛着柔和的光。
空闲时,尤木里总爱沿着巷口的小路去大明宫散步。踩着夕阳拖长的影子,听着北地里大爷大妈唱秦腔的声音,那唱腔高亢又透亮,裹着风钻进耳朵里,连带着心情都亮堂起来。偶尔她会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串糖葫芦,山楂裹着层晶莹的糖衣,咬一口,酸甜的滋味从舌尖漫开,顺着喉咙滑进心里,满是妥帖的甜。
于她而言,幸福从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瞬间,而是晨光里飘来的豆浆香,是午后掠过窗棂的桂风,是傍晚在公园碰见熟人时的熟稔,更是夜晚出租屋里那盏暖黄的台灯。灯光下摊开的书页、泡着金银花的玻璃杯,每一处细碎的光景,都透着安稳的暖意。
这些日常像一颗颗圆润的小石子,悄悄铺成了她脚下的路,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踏实,每一刻都满足。
平静被打破的那天,尤木里正坐在出租屋里整理从终南山寨带回来的东西。
藤椅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她指尖捏着晒干的金银花,细小的花瓣带着淡淡的药香,一点点装进蓝布袋子里,这袋子是沈母去年给她的,粗布纹上还绣着朵小雏菊,说装干货防潮。装好后,她把袋子系在窗台的挂钩上,风一吹,袋子轻轻晃,和旁边的多肉花盆撞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在说悄悄话。
接着,她又把捡来的青灰色石子倒在掌心。指尖捻着石子,按大小分成几堆,最大的那颗被她轻轻按在多肉花盆的土壤上,刚好能压住浮土,防止浇水时泥土溅出来。小些的石子则围着花盆摆了圈,整整齐齐的,像给绿植围了圈迷你小栅栏。
她盯着花盆看了好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这屋子虽小,却被这些零碎物件填得满是生活气,住了大半年,早成了她在这座城市里最安心的角落。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激动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尤木里连忙走到走廊,就看见常和仲秀梅一起跳舞的海莲阿姨,正站在院子中央,双手拢在嘴边喊:“秀梅!沈然!拆迁啦!咱们村要拆迁啦!公告都贴在村口了!”
一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租户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扒着走廊的栏杆追问,海莲阿姨挥着手,仰头对楼上的人喊:“真的!千真万确!红底黑字的公告,我刚看完回来!”
嘈杂声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回荡,尤木里还没缓过神,就看见沈然和仲秀梅推开玻璃门跑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震惊,眼里又藏着点激动,跟海莲阿姨说了两句话,就急匆匆地往院子外走,想来是去看村口的公告了。
尤木里正想跟着去瞧瞧,就看见沈十洲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圆滚滚的西瓜,瓜皮上还沾着点水珠。
沈十洲走到院子里,看见尤木里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眉头微微蹙了下,开口问道:“你也听说了?”
“嗯,海莲阿姨的声音,整条院子都听见了。”尤木里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急切,“是真的要拆吗?公告上写了什么?”
沈十洲拎着西瓜往楼上走,到她面前时,把西瓜递了过去。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把关键信息说得明明白白:“公告刚贴的,说是要扩建大明宫遗址公园,咱们这一片都在拆迁范围里,具体时间还没定,只让先登记住户信息。”
尤木里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出租屋的窗户,从这里能望见公园的宫墙。她住了大半年,每天看着宫墙的影子从长变短,从淡灰变成暖金,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扩建公园啊……”她轻声喃喃,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失落,“那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巷子了。”
沈十洲没接话,只是抬了抬手里的西瓜,催她接着。
可尤木里哪儿还有心情吃西瓜,一想到拆迁后就不能住在这里,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连指尖都透着点凉。
她的手指搭在西瓜皮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却压不住心里的燥热与慌乱。地上沈十洲的影子,在暖金色的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极了这条巷子里即将消失的旧时光。
“那……我们要搬去哪里啊?”尤木里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生怕惊扰了什么。
沈十洲的抬头看向她,夕阳刚好落在他眼底,漾开一层淡淡的光。
“先登记信息,后续会有安置方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角,补充道,“别急,不会那么快。”
尤木里低头看着手里的西瓜,想起上一周,也是这样热的天,沈十洲拎着西瓜回来,两人坐在走廊的小桌旁,用勺子挖着吃,西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他还递给她一张纸巾,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时的风是暖的,蝉鸣是热闹的,连空气里都飘着安稳的味道。
如今,这份安稳却要被打破了。
她抱着西瓜回到出租屋,把它放在墙角的小桌上,没心思去切。窗台的蓝布袋子还在轻轻晃,金银花的药香混着风飘进来,可她再也没了之前整理东西时的惬意。
她走到窗边,望着不远处的大明宫宫墙,夕阳正一点点往下沉,把宫墙染成了深金色,像一幅即将落幕的画。从去年十一月搬来到现在,这几个月里,她无数次站在这里看风景。
春天看宫墙下的桃花开,粉色的花瓣飘进巷子里;夏天听巷口的蝉鸣,混着刘叔的豆浆吆喝声;秋天捡地上的银杏叶,夹在书页里做书签;冬天看雪落在宫墙上,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每一幕都带着烟火气,带着她对这座城市的归属感。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尤木里回过神,打开门,看见隔壁的王阿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脸上满是愁容。
“木里啊,你也听说拆迁的事了吧?”王阿姨叹了口气,“我跟你王叔在这住了五年,孩子上学就在附近,这一拆,我们可怎么办啊?”
尤木里让王阿姨进来坐,给她倒了杯金银花茶。两人坐在小桌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语气里满是不舍与焦虑。
王阿姨说,巷口的裁缝铺张师傅,去年刚把铺子重新装修,现在要拆了,不知道要亏多少;还有卖早餐的李姐,家里的孩子还小,搬去别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摊位。
正说着,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嘈杂声。尤木里走到窗边往下看,只见几个租户围着刚回来的沈然,七嘴八舌地问着拆迁补偿的事。
沈然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解释,额头上满是汗珠。阳光渐渐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在人们脸上,映出各种复杂的神情,有激动,有焦虑,有不舍,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王阿姨走后,尤木里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台的多肉花盆。那些青灰色的石子还整齐地围着花盆,最大的那颗压在土壤上,像在守护着这小小的绿植。她想起沈十洲说的“别急”,可心里的失落还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个西瓜,用刀轻轻切开。红色的瓜瓤露出来,甜香弥漫在小屋里。她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却觉得没了往年的甜味,只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窗外的风还在吹,蓝布袋子依旧轻轻晃着,和多肉花盆撞出细碎的声响。可尤木里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条充满烟火气的巷子,这些熟悉的人和事,很快就要消失在时光里,变成她记忆里最珍贵的回忆。
**
日子像被浸了水的棉线,绷得越来越紧,连风掠过巷口时,都带着股焦灼的热气。距离海莲阿姨扯着嗓子喊出“拆迁”两个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可城中村的躁动不仅没平息,反倒像浇了油的火,烧得更旺了。
那天午后的太阳格外毒,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脚刚踩上去就忍不住缩回来。巷子里的野草蔫头耷脑地贴在砖缝里,连平时总在墙头叫的麻雀,都躲进了树荫深处。
尤木里静坐在门边,门缝开得恰好能容风穿过。院中风裹挟着细碎的蝉鸣与青草味袭来,落在她身上,也落在膝头摊开的旧书上,泛黄的纸页似在与风低声应答。
那本书是上个月校庆时,她和沈十洲在学校书店一起挑的。书页边缘的卷边被她反复摩挲,已经软得发毛,可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朵总不自觉地往院子门口竖。
这几天的村子,就像个巨大的工地,家家户户都在敲敲打打,锤子砸钉子的“砰砰”声、电锯切割木板的“滋滋”声,从早响到晚,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心搅得慌慌的。
拆迁的消息像块石头,砸破了这份安稳,重新找住处的念头,这些天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连做梦都在逛满是灰尘的中介门店。
正对着书页发怔,院门口传来三轮车“吱呀”的响声,带着股吃力的沉重。尤木里下意识地站起身,从走廊栏杆往下看。
沈然正弓着背,把满满一车红砖往院子里拉,车轱辘碾过门槛时,他肩膀上的汗衫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背上。仲秀梅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两袋水泥,手指抠着袋子边缘,指节泛白,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滴,“啪嗒”落在水泥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爸,妈,这么热的天,歇会儿再弄吧。”沈十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依旧是那副清冷语调,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他快步跑出来,动作利落地接过母亲怀里的水泥,手臂上的青筋因用力微微凸起,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一切不过是机械性的日常动作。
“歇什么歇!”沈然把三轮车停稳,嗓门比平时大了不少,连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我听巷口老张说,下个月拆迁办的人就要来丈量面积,多盖一间是一间,到时候能多拿不少补偿款,这都是实打实的钱!”
沈然说着,就从车斗里抄起一把锤子,大步往院子角落走。那片原本种着几株粉色月季的地方,前几天被连根拔了,土坑还没填平,现在要搭个简易棚子,几根光秃秃的木杆歪歪斜斜地立在那儿。
一家三口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落在尤木里耳朵里。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恍惚,难怪最近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盖房,左边的张家把院子的围墙拆了扩面积,右边的李家在屋顶加了层铁皮棚,原来都是为了多算点补偿。
她盯着沈十洲那淡漠的侧脸,心里泛起股说不出的滋味,面对父母这般急切地为拆迁忙碌,他似乎也只是冷眼旁观,没有过多劝阻,也没有积极参与。
正愣着,就听见仲秀梅翻账本的“哗啦”声,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却掩不住急切:“十洲啊,你看对面范家的儿子,还有村口你五叔家那小子,这一周都忙着定亲结婚呢,你就没点想法?”
沈十洲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闪过一丝厌烦,语气冰冷:“我能有什么想法。”
仲秀梅重重叹了口气,合上账本,声音拔高了些:“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要是有对象,就赶紧定下来,赶在丈量面积前领了证,咱家就能多算一个人头费!”
“妈!”沈十洲打断她,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温度,“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为了拆迁补偿就随便将就?”
“什么将就不将就的!”仲秀梅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委屈,“这可是关乎咱们家未来的大事!多拿点补偿,以后你买房、你弟结婚,不都能轻松点?我和你爸还能少操点心!”
沈十洲显然不想再争论,转身就要往院外走。仲秀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急切:“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信!你跟木木,就是尤木里,你们俩到底谈着没有?”
沈十洲猛地回头,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那点诧异就被寒霜般的冷漠取代:“您想什么呢?我俩就是朋友,普通朋友!”
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尤木里的心尖上。
尤木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后背抵在冰凉的木门上,指尖攥着衣角,用力得指节泛白。原来,是她会错了意,自作多情,把一点点寻常的帮忙,当成了特殊的信号。
沈然在一旁帮腔,声音压得低了些:“你妈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木木这孩子懂事、踏实,要是你真喜欢人家,就抓紧点,赶在拆迁前把婚结了,也能多个人头费。”
“说了没有!”沈十洲的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烦躁,他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动作干脆利落,转身就跨出院子,脚步又快又沉。
路过三楼拐角时,沈十洲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扇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帘上印着的史努比,正随着风轻轻摆动,像在无声地回应他的目光。
脚步顿了顿,他的眼神依旧冷淡,只是眸底深处,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巷口的网吧走去,背影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
院子里,沈然和仲秀梅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又气又无奈。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疲惫。
仲秀梅的语气里满是焦躁:“我看啊,让他结婚真是比登天还难!你也别指望他了,还是赶紧多盖两间房来得实在!”
沈然也跟着叹气,烟卷在指尖燃了半截,烟灰簌簌往下掉:“哎,要不是去年那一出,现在哪有这么多事。”
仲秀梅的脸色瞬间沉了沉,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可千万别在十洲面前提这事!他那性子,最要自尊,去年那事就是他心里的刺,一提就炸!”
沈然吸了口烟,烟雾从嘴角溢出,带着点苦涩:“我傻啊?我跟他提这个?说到底,还是怪那个夏与秋!你说这姑娘,看着温温柔柔的,做起事来怎么这么狠?说不结婚就不结婚,把十洲晾在那儿,说甩就甩了,一点情面都不留!”
“可不是嘛。”仲秀梅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担忧,“你说,十洲心里会不会还想着她呢?都过去快一年了……”
“十有八九吧。”沈然把烟蒂踩在脚下,碾了碾,“情伤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当初他为了夏与秋,都差点跑上海去,现在心里肯定还没放下。”
“这样啊……”仲秀梅的眼睛微微亮了亮,心里悄悄打起了主意。如果十洲对尤木里真没那心思,倒不如她和沈然找个时间,去夏与秋家问问,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毕竟是谈了那么多年的对象,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木门将楼下的嘈杂尽数挡在门外,门后的尤木里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寒意从心底漫上来,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整个人木木的,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钝重的麻木。
从沈十洲那句“只是朋友”撞进耳朵里的瞬间,她就攥着衣角悄悄退了回来,把自己妥帖地藏在门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门外的人,更怕暴露了自己的狼狈。可那四个字却像有了重量,在耳边反复回响,碾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她那些小心翼翼藏着的心动,那些辗转反侧的惦念,不过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独角戏。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史努比门帘轻轻晃,也吹得尤木里眼角发涩,她赶紧抬手抹了抹,却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空落落。
屋里的金银花袋还挂在窗台,风一吹就轻轻晃,和多肉花盆撞出细碎的声响。可此刻,那熟悉的声音,却再也带不来半点暖意,只让她觉得,这住了大半年的小窝,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而那个让她心动过的沈十洲,在知晓他“冷”的内里后,仿佛也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再难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