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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当天的凌晨三点张东魁离开了第十三号房间,此刻慕穹的主角是霭云,天通人性,这之中也包括了通凶人之性。让星月匿身于乌云的后面大概就是老天对这个杀人凶手的帮助吧!
      张东魁缩头缩脑、轻步蹑足从第十三号房间往最东头自己的宿舍走。但是,老天一定会认为他的这一举动是多余的,因为此刻连包括宿舍区院门的看门人都已经成了睡眠的俘虏,夜空更是昏暗的如同罩上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一般。
      张东魁顺利地赶回到自己的宿舍。在推门进屋的同时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油布雨衣兜着的圆球状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两块蜂窝煤球摞在一起时体积的大小,很可怕,这个东西就是护士王梅仍在裹着它的雨衣里面渗血的头颅。
      进屋后张东魁立刻把门关住,没敢开灯,而是摸黑把包裹的那颗沾满了血迹的美丽的头颅的雨衣放到了门口的洗脸盆里。他不担心有人会发现他的秘密,因为医院的医生住的都是独人独间的宿舍,而且他平时为人相对冷漠很难招惹来好窜门的热情同事。随后,张东魁有转过身轻轻地拉开房门,左观右望地轻步溜到门口的水龙头边,拿胳膊肘慢慢碰开了它的一字形拧柄。水龙头的喷口出水了,这种滋养生命的无色透明液体倾泻的是细细长长而无声响。借着这股微细的水流他一点一点搓揉双手,使沾在上面的血迹溶解进流水之中而被一同冲进下水道里。他又稍开大了些阀门,抻平一只手当作引流的斜坡把水池里外仔细地冲洗了一番,最后关上了水龙头摊开双手向下甩了几下,抖掉了大部分的粘在手心、手背上的水滴。紧接着他轻轻地推开房门回到屋子里,把门闩插紧之后才放心地走到床边一头栽了下去。他实在是累了,心累、体累、胆魄也累。能够治愈这种“累病”的良药是睡眠,所以一头栽到床板上后他就呼呼地睡着了。
      张东魁一点都不担心推迟了这么久的睡眠会不会影响他早晨起床,因为即将到来的一个白日正好是他一星期轮一次的休息日。尽管他颓丧的内心积累的恐惧没有丝毫的减弱,但更现实的是他的身体在这个时辰已被睡神控制。极端疲惫的精神状态催促他的生物钟立即开启睡眠模式。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睡眠对他的意义不仅仅是使他的心灵暂时告别悲观悸怖状态的困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精神复振,因为他还想活着抑或不想死的太早。
      早晨九点半的时候张主任醒了。人在心理压力巨大的情况下睡眠总是昏昏沉沉的状况,而有效睡眠的时间也总是短暂的。夜间给他制造心理压力的那件事足够的大,大到人命关天,如此,心理素质一般的这位大个子医生自然不会成为能够从容淡定行事的特例之人。不过,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对一个成人而言也不算少,在这样的时长里补足“身体机器”丧失的氧而使之可以正常运转是够用的,所以,当他睁开双眼看着被暾日照的通亮的天花板时感觉精力也恢复了不少。然而他毕竟是个凶手,从睡眠中挣扎觉醒之后又需要面对自己是个杀人犯这一现实。这个时候他身体的疲惫感近乎消失,可心灵却未有半点的振奋,反到随意识清醒程度的增加而愈显焦躁不安起来。
      睡眠虽伴着恐惧与噩梦可也能帮助人虚幻度日。——醒了会怎样?张东魁想象着自己推开房门走出屋子的后果:也许门口就站着腰挎□□公安局的人在等着他,或许人们都在怒目而视着他,兴许王梅的家属正拿着复仇的武器等待着他露头,还有——。张东魁关住了自己想象的阀门,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不敢再让自己想象的翅膀不受管控地自由翱翔下去。
      张东魁摊开双臂仰面朝上地躺着,不想起床,因为他不知道起来之后要做什么。与其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徘徊,听到外面的动静就担惊受怕还不如躺在床上用床单裹住脑袋,不让眼睛被阳光刺激,不让耳朵听外面发出的声音,用鸵鸟的方法逃避现实任时间在这般的无聊中流逝下去。凶手、杀人犯的身份从把她的头割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他思想词典中对自己认可的固定词汇,而这样的自我定位也使他的时间变得不再重要,未来的一天和过去的一天的意义在他的判断上已经不存在差异。
      眼睛一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遮蔽耳孔也能使耳朵稍听到一些声音。然而捏住或遮挡住鼻孔,——除非有非常刺激的味道充斥于空气之中,否则谁也不会用手指去强行阻止五官的劳模——鼻子伴随生命而始终的职能履行——呼吸工作的进行的。这时,躺在床上用床单裹住了脑袋的张东魁抬起一只手,将之放在鼻头上,看样子像是要遮挡什么气流往鼻孔钻。
      是的,张东魁的反应是本能的,因为一股腥臭的味道开始弥漫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屋子的门窗都是完全关闭的状态,浅蓝色的窗帘也是拉着的,尽管它根本就挡不住窗外的阳光蛮不讲理地透过其经纬交接逢往屋子里钻,然而即便布匹是挂着的状态也还是具有阻止气味分子向外逃逸的巨大能力。这样的封闭的环境最有利于气味分子的集结,因为它打破了释放和逸出之间的平衡而使前者增加的速度和数量远远大于后者飘散的速度。所以,只要源头仍然活跃,那么,屋子里的腥臭气味一定是朝着越积越浓的状态发展的。
      腥臭的味道唤醒了张东魁的记忆,他想起了门口脸盆里放着的被雨衣包裹着的那颗头颅。八月虽是立秋的季节,可它天气的热度却并不比纯粹的夏天低多少。在这样的温度条件下最容易腐败变质的东西无疑是丧失了生命活力的死亡动物的尸体,而门口盆架上的脸盆里放着的那颗美丽的脑袋不就是从尸体上分割下来的一部分吗。
      “它在腐败,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我必须采取行动阻止它发生化学反应的进程。不然,分解出的气味不仅污染宿舍里的空气还会把我的罪恶过早地泄漏于屋外,而将那杀身的报应提前引来。我把它弄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保存它的原样能天天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任之自然腐化成为一个骷髅体。即便它的前身是美人的香脸,也没有谁会喜欢变成了三个窟窿、呲牙露骨的同一样东西的另外一幅模样。”。想到这里张主任腾的坐了起来抬手将还耷拉在头上的床单扯掉扔在床上,飞跑似的走到门口的盆架旁把像包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雨衣摊开。看到在雨衣里裹了七个多小时的那个他的心爱之物,他的脸瞬间就皱成了核桃壳的样子。他看到它已变得不再像她那张美丽的脸蛋,也可以说她的头仿佛跟它分属于两个不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印象中的她根本就不是眼下的这副模样。
      此刻,衬着雨衣在脸盆里放着的是一颗梳着两个大辫子、面目丑陋的圆球怪物。它面色惨白,道道片片的殷红黏稠的血液淤粘在它的浮表,更可怕的是那两条褐色的大辫子竟然也是血迹斑斑的样子。张主任吓得向后猛地退缩一大步,把脸扭向窗户的方向不敢再让眼睛对着脸盆看。而此时那股腥臭的味道也因为摆脱了雨衣的束缚而增加了一倍,他的行动却变得笨拙迟缓起来,甚至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愕然地望着正在过滤阳光的窗帘,记忆和愿望在现实中是互不相容的,他真心希望刚刚看到的情景跟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然而,记忆却在冷漠地告诉他脸盆里的那颗可怕的人头,就是他在当日凌晨时段割下并带到宿舍里来的。——这是真的吗?好像是在做梦,一场恐怖的噩梦,——太可怕了!张主任的两腿瑟瑟抖动着,就像是穿着单裤站在冬日的河冰面上而生的那种感觉。他在竭力控制两腿使之不再抖动,可它们根本就不听他的大脑传输过去的指令,并且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慢慢地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也开始颤抖,胸口之中如同灌进了一股液态的氟利昂搅得他的心如同玻璃淬碎一般的痛苦难耐。他竭力调动全身的能量使之传输到两腿之中,继而靠足底、腿撑、臀绷形成的三角合力承托住使他倍感沉重的上半身。
      张东魁原地站着呆看着窗户外面,可事实上除了透进来的阳光他根本就看不到窗户外面的景物,因为完全拉闭的窗帘很尽职地履行了它的职责,——既不让外面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也不让屋子里看到外面的情况。忽然,他的宿舍门“砰砰”地响了起来,显然是有人在外面敲门。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的意志力完全摧毁,他感觉有一股凉气生成于脑门并经过身体快速传导到他的手心、脚心,同时颔颈、后背、胸口、股沟也渗出了绒线一般纤细的冰凉虚汗。他吓得差点昏厥过去,也可以说他现在的状态属于最虚弱的那种清醒——非病态的奄奄一息。他的双腿因那可怕声响的突然冒出而即刻丧失□□,一发软便使臀部瘫坐在了地上,大脑也在同一时间丧失了思维,整个人变成一尊呆若木鸡的雕塑。尽管如此,可那种最本能的条件反射依旧坚守在他的魂魄之中。——肯定是公安局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的大脑不须过程的酝酿立即就产生了如此的判断。
      然而真相往往被假象包裹,就在这张东魁自认为的他的生命的最危险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之际转机却出现了。敲门声不再继续,他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找谁呀?”一个人问道。张主任听出这个声音属于隔壁宿舍的王医生。
      “哦!我找陈主任。”。回答的是个中年人声龄的男人。张主任听得很陌生,但他确定敲门的人应该就是他。
      “后一排瓦房对照着的同一间屋子就是陈主任的宿舍,可是我想他应该在医院里吧!”王医生说道。
      “哦——,谢谢你!”陌生人笑了笑说:“你们这儿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好象是动物尸体腐烂散发出的那种味儿。”
      陌生人的话把张主任吓得差点趴倒在地上,他真怕自己房间里的秘密被人发现。
      “我很赞成你这么说,”王医生叹了一口气说:“西边的第十三号房间里发生了凶杀案。一个可怜的女护士被人杀死,头也被凶手割掉带走了。所以——,所以你闻到的怪味应该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当然,这儿紧挨围墙,围墙外面也经常会出现死猫、死狗之类动物的尸体,所以,就是在平常站在离围墙近的宿舍的门前也总能闻到腐烂尸体的味道。”
      王医生话的前半段让张主任听得彻底泄气,这等于告诉他昨晚由他一手制造的发生在第十三号房间里的事已经被公安局立案侦查了。可是尽管听到了一个坏消息,他还是对王医生心存感激。因为接下来门外的那个和他年龄差不了几岁的性格朴实的同事在无意间为他解了围,——用可圆其说的解释帮他度过了这次危机。
      “噢!怪不得那间房子的门前围观的人那么多。”说到这里敲门的人故意压低了嗓子,叹道:“唉——,门口站着两个像是公安的人一直在劝阻群众不要围观。那间房子的房门也是关着的,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是啊,不让群众看不等于群众不知道,不过那样的事儿群众还是少看为妙。”王医生说这话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伤感的无奈。
      “好吧,忙你的,不打扰了!”
      陌生人似乎是向王医生告别离开了,因为张东魁听到门外传过来愈来愈小的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十几秒钟后这个声音就彻底消失了,而在随后的时间里也没有人再来敲他的门。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水龙头哗哗喷水的声响。屋子里的张东魁判断应该是王医生在洗脸刷牙,因为他知道昨晚他的这位邻居同事是急诊室轮班的值班医生。
      这一次有惊无险的喧嚣对张东魁的意义是积极的,因为他的大脑经这么一刺激反而恢复了清醒和理智。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把雨衣里兜着的那颗可怕的人头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解决掉,不然让陌生人口中的第十三号房间门口站着的两个公安的鼻子给嗅到,接下来的情况可就真变糟糕了。他站起身朝盆架边放着的白铁皮水桶望了一眼,这个平时装备用水的容具应该是被他的大脑设计好了用途。他快步走到桶边低头朝桶口瞥了一眼,桶里还有大概半桶水,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显然这应该是令他满意的状况。
      张东魁狠狠地咬了咬牙,闭着眼睛伸手抓住盆里的人头的头发提起并将之慢慢放到铁皮桶里。他蹲在桶边,依旧不敢睁眼看,而是靠两手触摸的感觉把人头上面的血污轻轻揉搓洗涤使血污溶解在铁皮桶的水中。随后,他双手将人头提到桶口高度悬停着开始沥水,此时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两手夹着的这个可怕的东西。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让自己的目光往双手捧于桶口的人头上瞄上一眼。此时他的情绪也变得比之前稳定了,胆子亦因稳定的情绪而壮大了不少。
      这颗可怖的人头虽然已是一副苍白而臃肿的面目,可比之在雨衣里包裹时的状况看得要顺眼多了。这会儿除了头发还在微微地向桶里沥水,它的其它部位都已像被拭过的一样变的不再湿润。它已经失去了出汗的功能,否则也一定如同他那颗跟活力的身躯连接在一起的脑袋一样在这个炎热季节是一副汗珠敷面的样子。事实上他多么希望它会像自己一样面部的毛孔向外渗出散热的汗液,又多么渴望它的身子就藏在水桶之中,而此刻他捧着的是一个完整的她,而他正对着她的脸窃窃私语地说着爱慕的话。
      张东魁悔恨地摇了摇头,他的思想已经回到了现实,看清楚现在他捧着的明明就是一颗正在向骷髅腐化的人头。幻想是不可能在现实的地基上找到落脚点的,他捧着它来到床头,这里的地面上还放着一个侧沿儿和盆底都印着大红双喜字的洗脸盆,他把它放到了这个他从家里带到宿舍来的脸盆里。
      顺便提一下,这个印着大红喜字的脸盆是他和他的妻子由爱情走向婚姻的见证,是他结婚的那一天女方陪送过来的一件嫁妆。现在,如果不是里面放着的那颗生前美丽死后可怖的头颅,这个脸盆依旧是纯情而无暇的。
      张东魁又走到盆架边把衬在脸盆里的雨衣对角提起,将雨衣里面积的有一碗水多的浓稠的浆血慢慢倒进旁边的铁皮桶中。随后又以沾血的一面在里把雨衣叠成了一个硬邦邦的结实的四方体,继而将之塞到人眼不易察觉到的衣柜底面的,由四条十厘米高的木腿撑起形成的与地面之间的夹缝之中。
      盆架上的那个脸盆因雨衣的阻隔而未与满是血污的人头直接接触,因此并没有染上血迹,也就是说他不用急切地想法子要把这个脸盆清洗干净。现在屋子里唯一与洁净不协调的就是这半桶血水了,解决掉它就能把腥臭味的散发源之一根除。——红喜字脸盆里的已被涤净的人头怎样处理,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想出了权宜的解决办法,但前提是要把这个铁桶利用上。
      张东魁需要出一趟门把铁桶里的血水倒进下水道,之后还要把铁通和下水道口上的血污痕迹统统用自来水冲刷干净。在出门之前他先把装着人头的喜字脸盆推到床底下,以防开门时万一有人突然闯进他的屋子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又开始了行动。把脸盆推到了床下并甩下床裙遮住床底后他走到门边将一只耳朵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三分钟后他的那只耳朵离开了门板,同时他的面部表情也变得比之前舒缓了许多。他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半闭着眼睛静静地站在门口既像思考又像做气功地运着气。从他的这一连串的动作上看不是犹豫不决,应该是在为自己壮胆打气。又过去了约三分钟张主任拧动宿舍门的碰锁控制开关,轻轻地将门拉开了一个小缝像射击瞄准一样使右眼对着这个小开口向外望去。这一回他没有窥视到什么异常,门外的路上没有过往的人,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他把门轻轻关上,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就走向那个盛着大半桶血水的铁皮桶抻手将之提离了地面。
      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张东魁将铁皮桶里的血水倒进自来水池子的下水口,同时把水龙头拧开到了最大,哗哗如螺纹钢粗细的水流冲没了铁桶和水池子的内沿儿面上沾着的血迹,半分钟不到在水池子的内外沿儿上就看不到了血迹。与此同时,似乎上天也伸出了一只手臂在支援着张主任的这次行动,在他向水池内的下水口倒血水的过程中,以水池为圆心半径的十五米范围内的露天地带竟没有出现第二个人的身影。更为蹊跷的是站在西边三十米处,第十三号房间门口看稀罕事的人群里也没有一双眼睛在注意张东魁这边发生的情况。
      张东魁再次进到屋里时脸上充满了释然的得意。他枉然地认为如果不被人发现,说的更精确一些假若公安局和医院保卫科的人没有怀疑到他,那么他犯罪的后果就是没有后果,而没有后果就等于他可以照常做人了。
      下面,张东魁还要做一件事,就是用物理的方法减缓那颗人头的腐败速度。他已经想好了操作方法,用酒精把脸盆里的人头像腌菜一样腌泡起来。这种方法能够延缓人头受到微生物侵蚀而腐烂速度,但保障不了这颗人头的新鲜,然而,为了使它不再散发异味而给他招来无可挽回的麻烦,他也顾不了有关这颗曾经美丽的人头的形象问题啦。
      酒精如果不够用还有白酒作为备用和补充。张东魁的宿舍里并不缺他每天都要饮上二、三两的白酒,或者说他是有白酒存货的。他屋子的西墙角存放了三瓶五百毫升容积的酒精,像排队一样贴着墙根跟在酒精瓶子的后面还有五瓶没有开口的白酒。
      张东魁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印着红喜字的脸盆,接着又把铁通掂到了床边。他从脸盆里取出已不太淋水的人头放到了铁桶里,而后将三瓶酒精分别开盖倒入桶中。他意料的没错,三瓶酒精根本不够用,不足一千五百毫升的这种散发着比酒更纯粹的酒味的液体只能淹到人头的鼻尖部位。不过他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用于防腐的货源一点都不短缺,橱柜里的五瓶董酒和墙根的五瓶尖庄大曲就是对酒精的有效补充。拿出十瓶白酒里的四瓶再倒进桶里就绝对够用了。像刚才倒那三瓶酒精一样,他又打开了四个酒瓶将里面的透明液体倒入铁桶。这回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铁桶里的人头已完全淹没在酒精和白酒融合了的液体里。这种情况下如果把桶口封闭得足够好,短时间内必将能阻止微生物在桶里滋生。
      张东魁是一个做事仔细的人,或者说他总想把事情做得扎实一些。为了更理想化地延长桶里液体的防腐有效期,他又从橱柜里的盐罐中抓了三大把的疙瘩盐撒到铁桶里。酒精不会溶解盐,常温下这两种分子也不会产生化学反应,但酒精里的水可以溶解了盐,也就是说加入了盐之后桶里的液体就变成盐水和酒精的混合物,如此,防腐败的效能就会变得更加强力。看来张东魁的化学知识学得还是很扎实的。
      能想到的掩消措施都做完了之后张东魁决定收尾。他从衣柜中拿出一个粗布床单将之叠成比桶口稍大一些的方块儿,两手摊着这块儿对折成了八层的厚布慢慢把它不漏缝隙地覆于桶口上面。他又从脸盆架上拽下一块抹布把红喜字脸盆由外而内擦了一遍,遂将这个脸盆扣在盖着折叠床单的桶口并将铁桶推到了床板的下面。
      没想到的除外,凡是想到的也都已解决了后患,此刻张东魁的心理负担相比于之前减轻了不少。也正是到了这个可以适当放松一下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洗漱。他走到盆架旁有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盆架上放着的那个因隔着雨衣而未直接接触人头的脸盆。它虽已不洁净,但却没有沾上一滴的血污,他欣慰地将牙缸和毛巾撂倒脸盆里,半抻着左臂端起它朝门外走去。
      张东魁边在门口的自来水池子旁边洗脸刷牙边扭头朝西觇视。他自觉地关注着第十三号房间门前发生的情况。这种行为不需要自我动员,因为他要为自己今后的应对措施搜集可以参考的信息。
      在洗漱的过程中张东魁看到了刚才那个敲他的门的陌生人口述的那两个所谓的公安局的人。他心里暗暗感叹道:哪里是什么公安局的人呀,那两个站在第十三号房间门口把守的人分明是医院保卫科的人。
      张东魁见过张大胆和王大平。虽然叫不开名字但在他大脑的记忆库里早就存储了对他们俩的印象信息,所以这会儿他能一眼便认出了那两个医院保卫科的人。作为知识分子的这位主任医师对从事简单脑体劳动的医院后勤人员,还是存在着发自内心的、根除不了的轻视之念。他认为包括保卫科在内的医院后勤的职工都是没文化和缺乏修养的人,所以,用喳喳呼呼的大老粗称呼第十三号房间门口站着把守的那两个人也并不为过。也正是受到这样的傲慢念头的驱使他的胆子变大了,决定凑到第十三号房间门前看热闹的人堆里面,近距离地看一看更具体的案发现场情况。他认为这样的行为不是在冒险,因为保卫科的人在他的眼睛里是不足畏惧的。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则是鞭策他行动起来的理论依据。于是,他将擦脸的毛巾扔进洗脸池中的脸盆里,迈开步子朝西边第十三号房间方向步态平常地走了过去。
      从看热闹的人窃窃的议论中张主东了解到真正在做案件侦破工作的公安局的人都在屋子里,而门口的这两个保卫科的人担任的是案发现场外围秩序的维护工作。看着这两个人呆滞中透着焦虑的目光张东魁心里暗暗地发笑。“这俩家伙简直就是傻瓜蛋,像门神似的把守在门口却还竭力装得轻松自然。”他想:“他们有什么用!案子的侦破插不上手,职工的安全也保护不了。要不然我怎能在第十三号房间里杀人。——像这样的后勤的人,平时只会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和无事生非,而真正到了有事的时候反倒是无能为力。”。
      然而张东魁脸上的得意表情没有维持太久就像海水一样退潮了。当他发现王大平的眼神像锥子似的扎向自己的时候,内心的轻蔑之墙瞬间就没了基础,他两腿发软,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他开始意识到以自己的现状是没资格轻视任何人的,因为即便是一个弱小的儿童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有可能给他招来应得的杀身之祸。他的眼神不敢再继续流露得意的藐视,转而变成了惊讶中泛着好奇的那种表情,也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他才和周围看热闹的人的神情统一协调在了一起,即便如此他之前的异样表情还是被用心之人的目光给捕捉到了。
      这个看出张主任与众不同的差异表情的人就是王大平。我们还记得在第一时间科员就向科长汇报了自己的发现,而结果是科长不以为然地凭固有的经验排除了科员的猜疑,最终使那个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的真凶得以延续了自己做平常人的时间。
      张东魁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不!应该说他是慌张惶恐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此时他的宿舍里不再充斥血腥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酒的香气。这是一种令爱酒的人陶醉的味道,但是张主任根本就没有心思让自己的鼻腔去享受它。王大平的那个刁钻的眼神仿佛一把钢锥扎进了他的心腔搅得他志丧魂飞,进屋后他迅速碰住了门,站在门后深吸了几口气。他后悔自己刚刚的行动过于草率,万一真的把那两个保卫科的人引来敲门可真是自寻落网。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把自己看作是纯粹的聪明人,认为愚蠢和聪明的混合体才是那个真正的他。而他的愚蠢之处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表现得聪明,什么时候该装得愚蠢。他懊恼自己面对所谓不如自己的人的时候由衷而生的无知的骄傲,因为给他招来目前的焦虑不安情绪的正是这种由自诩的优越感激发出的得意。骄傲可以成全人更能杀死人,在它被忘形的狂妄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斯人离倒霉也不远了。黔之驴和那只站在水边的美丽的孔雀可悲也可怜,然而,它们都死了,这就是骄傲和狂妄的代价。张主任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他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懊恼到了极点,他已确信罪有应得的厄运会被狂妄加速带到他的身上。果真如此,对他来说能落得个孔雀的结局就是幸运了。那只可怜的驴是被杀之后再被吃掉的,而他不愿遭受这样的折磨,即使是死了他也怕疼,所以他宁可选择阻塞或切断氧供应的死法。
      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自己杀了人,自己把自己的内心通过得意的表情暴露给了保卫科的人,自己又躲在自己宿舍里……。张东魁站在门边一通胡思乱想。怎么办?听天由命就是坐以待毙,可是为什么要听天由命呢!或许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跑路。可是为什么要跑?他们真的会来抓自己吗?这的确是一个有待验证的问题。如果因为那个保卫科的人锥子般的眼神盯了自己一下就六神无主,而后便消踪匿迹了,不但是变相的招认自己的罪行还会尽失一个男人尊严性的名声。到时候凡相识的人都会说那个杀人的流氓还是一个胆小鬼,因为保卫科的某某人看了他一眼就吓得逃之夭夭了。这是多么让人崩溃的评价,即便死后的名声再不好也不能让人盖棺定论成胆小鬼的小流氓。相反,被论议为胆大包天的杀人恶魔,无耻的大流氓,听起来还是要顺耳一些。
      经过制造皱纹和白发的消脑的思想斗争之后张东魁终于拿定了主意。不跑,呆在宿舍里碰运气,听天由命地等待侥幸或是厄运。一旦厄运真的降临了,他宁可做一个情痴、变态的杀人恶魔,也绝不当畏人目光而逃跑的行为污劣的胆小鬼。假如撞了大运,自己的罪恶未被人发现他也想好了未来,就是改掉好色的恶习踏踏实实地将自己的家经营好。至于床下的人头他会寻觅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它埋葬,而潜瘗的地点他已经想好,就在东围墙外的旷野,因为那里本就是一片坟场。
      中午的时候张东魁出门到医院的公共食堂吃了饭。他的表情故作自然地从第十三号房间的门前走过,此刻,这个心跳加快了好几倍的凶手欣慰地发现门口站着的保卫科的人并没看他。他的自信心因此恢复了许多,也突然觉悟到除了思想里装着东西自己与周围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到了傍晚他还依照老习惯再次出门走在宿舍区的小径上散了一个多小时的步。期间的情况跟往常差不多,看见的认识和不认识的散步人都是些老面孔,如果碰到了熟人就打个招呼,若是对方驻足就与之聊上一会儿。
      在夜色变得纯粹以后张东魁回到了宿舍。之前,空气中所弥漫的混杂了泥土味道的湿气,星退月消的迹象和逐渐成为天空主角的慕霭等被他的感官体会到的现象都使之预感到当夜可能要下雨。果然,在他熄了灯躺下半个小时后就隐约听到了像睡死的老虎的鼾声似的闷雷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圈,漆黑的空气反馈到他瞳孔中的依旧是漆黑。而当他欲再次闭上眼睛时,一道强劲的亮光穿透了窗户玻璃和那层薄薄的窗帘阻止了他上下眼皮对接的这一过程。他瞪大眼睛盯着突然显现出来的屋子的天花板,而在他对这一影像的思考还未形成之际屋子里的空气就又变成了黑色。时间相隔的非常短暂,闪电的白光刚刚消失一阵响彻天地之间的爆雷之声就钻入他的耳窦敲振着他的耳膜。他被惊得腾地坐了起来,闪电和雷声突然由弱变强使他难以适应,这种感受就如同从澡堂的温水池里爬出又突然落入到热水池中一样。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沉重雨点撞击地面和敲打窗户的声音,不规则但很暴烈的飕飕的风声和越来越像落豆子的雨声相伴,这样的势头分明是在告诉他外面的这场雨的强度是非常大的。他不知道这场狂风暴雨是他的福音还是祸端,但他却很欢迎它的降临,因为恶劣的天气有利于他与世隔绝,而他恨不得自己的余生都生活在不受打扰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境之中。
      听着外面风雨雷电交杂所制造出的起起伏伏、时狂时怪的声响,而他的宿舍里却是平静如常的状况。他很知足自己眼下的处境,嘴角挂着暖心的微笑重新躺了下来。躺在屋里的感觉真好,无比的温馨、惬意,这种体会就好比钻进了诺亚方舟之中,——外面危机四伏而里面却是绝对的安全。就这样张主任甜蜜地睡着了,无论外面的风雨制造的声响有多大都搅扰不了他的睡眠。精神极度疲惫的人一旦卸下沉重的心理负担,再想一想美好的事物就会像张东魁现在的样子——死猪般得睡去。
      绿叶是夏天最好的朋友,冰雪和冬天形影不离,同理,睡眠的亲密伙伴就是梦。植物也有睡眠,但植物不做梦;动物也有睡眠,但动物不认为梦是可怕的。相比较,人对随眠的态度则是复杂的:有些人喜欢睡眠,因为对未来的憧憬会在睡眠中制造出美梦;有些人惧怕睡眠,因为良心或是恶的映像会在睡眠中创造出地狱般的梦魇。从前的张东魁是一个喜吃少睡的人,贫忧寡虑的人大多是快乐的,所以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清醒中享受惬意的生活。杀人之前的张东魁是一个喜睡嗜酒的人,对护士王梅的暗恋使他变得多愁善感,所以他要借助睡眠这个平台做更多现实中很难实现的美梦而聊以自慰。杀人之后的张主任对睡眠的态度如何,——顺从抑或是抗逆?目前尚是一个未知数,答案只有时间知道,而时间是需要等待的。
      睡吧,睡吧张主任,自由的睡眠和自由的身体一样因为不受约束而尽享快乐,也因为可以拒绝而幸福非凡。你脑壳之中的每一个细胞在和睡眠相伴的这段时间里都是宇宙的光子,——依着自己质力可以无限地飞翔。他睡着了,他的思想慢慢地钻出了脑壳,飘飘悠悠地游荡在空气之中。飞翔,自由地飞翔,门板、窗户、屋墙、屋顶……,一切阻碍都消失了,周围只剩下有形无实的虚空。他的思想飘出窗户来到了屋外,虽然还是雷雨交加、暴风狂刮的景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颗雨点和每一丝风绪碰到了这团意识的云团都变得力度尽失。这个时候风都绕着它走,雨点明明落下却不能使它有丝毫的感觉,闪电之光为它引路,响彻天地之间的雷声的振波助推它前进,一个真空的世界任它自由翱翔。
      他的思想飞出乌云之伞的笼罩,进入到阳光明媚之境,在鸟语花香、绿叶丛生的世界里任意地穿梭。突然,前方出现一枚红色的蒲公英随着绿叶长势的高低起伏而忽上忽下地悬飞着,它决心与蒲公英共飞,于是加快速度拼命地朝前追赶。那个毛茸茸的圆球似乎秉性就是为飞而生的,无论张东魁的思想怎么撵也难触其尾。飞呀,飞呀,即使张主任思想的翅膀已经扇动到了极致还是不能追上它的目标。突然蒲公英消失了,他的思想亦因此失也去了主意。
      不知所措的状况维持了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因为一幢被朵朵的白花包围着的鄙陋的房舍挡住了张主任思想的去路,同时也偷走了它拿不定主意的胶着状况。它被这幢寒酸的小屋吸引住了,就像中了地心的引力一般按照直线加速度的运动方式奔着小屋飞了过去。
      奇怪的是当它到达小屋上空的时候就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它没有让自己这么做,而它的载体却这么做了。更奇怪的是它刚落到小屋前房门就自动打开了。它想要思忖一下进去还是——,可是突然出现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它的行动,在没有感觉的状况下它就被不知道是牵引还是推挪的力运动进了小屋的内部,而身后的屋门也在它进到屋子里之后自动地关闭了。
      这哪里是小屋,分明是一座坟墓。蓝砖的墙面,冒着寒气的阴冷的泥板地面,从一扇抽屉大小的、木棂上荡漾着随风摆动的蜘蛛网的轩窗透进来的都是浅蓝夹杂着血红的阴光。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了这里?张东魁的思想飘浮在小屋之中愕然自问。这时,它突然又想到了那枚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红色的蒲公英——是那个家伙把我引导到这里来的。
      “那个圆圆的东西跑到了哪里?难道这里就是红蒲公英的居所?”
      “正是!”
      一个非男非女的中性声音不知从小屋的什么角落冒了出来,接上张东魁的思绪应答了“正是”二字。这冷不防冒出的话音把张东魁悬停在屋子的半空的那团儿思想吓得魂飞魄散。它欲冲向那个小窗户钻过窗棂逃走,但是,就像有无数根蜘蛛的粘丝把它缠绕住了一样,而使它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你是谁?你躲在哪里?”张主任的思想大声喝道。看样子它有些慌极而怒了。可是它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把自己话音的发射口对向何方,因为它弄不明白和它对话的那个既像男声又似女声的声音究竟出自小屋的什么角落。
      “我是我,这是我的屋子,主家还有必要躲起来吗!”无影的声音答道。听其发出的声音没有方向、没有远近,好像是从空间的所有方位均匀地传送过来的。如果当时张东魁知道立体声这个概念,他的思想立刻就能给无影的声音下个定义。
      “你不躲,那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张东魁的思想愤愤地说:“我看不见你是个事实,听到你的声音也是个事实。”
      “我也看不到你,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和你存在的方位,而且——你在想什么我也都知道!”
      “你到底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身前。”
      “你在撒谎,我的身前什么都没有呀!”
      “对了!”无影的声音冷冷一笑说:“只有人的世界彼此才能看到,在精神的世界彼此只能相互感受,——谁都看不到谁呀!”
      “你胡说,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呢?”
      “你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所以,胡说的不是我。”
      “那你现出形来让我看看!”
      “我说过,精神的世界只有感觉而无形状。”
      “既然如此,你靠什么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呢!”
      “声音和意念。”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可是意念是个虚无的东西,我怎么能靠它去感受你的存在呢?”
      “很简单,你觉得我存在,那么我就存在啦!”
      “你能让我看你一下吗?”
      “我做不到,因为我也看不到你,这对我们都是公平的。”
      “可是我习惯不了这样的对话形式。——好吧,我尽量适应。那么说吧,你让那一枚鲜红的蒲公英把我带到这间小屋里来——”
      “恕我纠正你的描述,”无影的声音打断了张主任的思想的话音,说:“那是一枚血红的蒲公英,而非鲜红。”
      “血红和鲜红都是红,你干嘛非要计较红字前面的那个修饰词呀!”
      “当然要计较!因为鲜红是一种美丽,而血红则是一种状态。”
      “血红是什么状态?”张东魁的思想不解地问。
      “流血的状态!”无影的声音悲怆地答道。听它的音色一定是哭了,似乎哭的还非常伤心。
      “你——你是谁!”张东魁的思想已经猜出带着哭调的无影的声音的这句话的含义,继而它像是被一万个激灵挟持了一样哆哆嗦嗦后缩着。又过了一会儿,明知逃脱无路的它壮着胆子回到原位,声音温和地问道:“你,你和王梅是什么关系,你要替她向我复仇吗?”
      “你判断错了。我不是一个复仇者,只有人间才存在你说的‘复仇’事。”无影的声音尽管让张东魁的思想之耳听觉是泪流浮面的状态,但是还能保持说话时的吐字清晰。张东魁的思想继续听其说道:“精神世界是无与无的交往和共存,不管怎样,都是‘没有’联系和接触‘没有’。所以不存在占有、剥夺、负债和亏欠,因此,自然就没有复仇这回事啦。你的肉身所在的物质世界则是另一回事,不论做什么都拿物质衡量,将物质分为一个个微小的单位计算损益得失,存在于这样的状况之下必然要斤斤计较。因此,就会产生仇恨,也就是失去者对剥夺者或得到者的敌对情绪。”
      “你对我就是这种情绪吧!”张东魁的思想壮着胆子说道。
      “我说过,两个世界的存在之间没有仇恨。”
      “那你让鲜红——不,是血红的蒲公英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张东魁又问。
      “干什么!你把我可怜的孩子害死,并使她尸首两处,作为她的双亲——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说到这里你还是要找我复仇的呀,看来你们另一个世界的人也是口是心非。好吧,既然要复仇就请施展你的魔力或是手段,我杀死了你的孩子甘愿被你惩罚!”
      “你想多了。”无影的声音哀叹道:“如果我要像你们的世界那样懂得复仇,你就不会来到这里。在这个地方我只想告诉你,请把我女儿的头颅还到她的尸体哪里去。——这要求不算高吧!”
      “好!好,我答应你的要求,把她的头还给她的尸体!——快放我走吧,求求你!”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不想听我多说一些。”
      “我有些害怕!”
      “害怕?哈哈!不要怕,我说过不会伤害你,因为我和你一样仅是会说话、会思考的虚无罢了。”
      “我虽然对你心存恐惧,可你也伤害不了我!”张主任的思想突然意识到刚才的表白很丢面子,转而怒喝道:“我会反抗,而且我的反抗是强有力的。”
      “再强有力也没用,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向你发起在世间叫做伤害的攻击,那是实体与实体的战斗。虚无的战斗方式是言击,谁的语言能把对手说服,或是让对手顺从自己的意念行动谁就是胜利者。”
      “说到底你还是要向我发动攻击,说吧,我要领教一下你的言击是什么样。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弄清楚你是王梅的父亲还是母亲,我实在听不出你的声音代表哪一种性别的人。”张东魁的思想把这番话说的很是得意。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因为我早已经不是人啦!”无影的声音解释道。
      “我也知道你已经不是人了,那么你是男魂还是女魂,请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我是雌雄同体!在人间,合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生前相爱的夫妻死后能够统一到一个灵魂上,现在和你对话的我就是他和她死后精神的统一归宿。他和她生前恩爱得像一个人一样,所以死后他们的精神就由二归一了,而我便是这个合二为一的纯洁、善良和有道德的灵魂。可恨的是我留在人间的唯一遗产被你残忍地杀死,在我们不该团圆的日期你让我可怜的女儿的灵魂提前跨入这个虚无世界的门槛,而在来之前她还没有享受多少人间的幸福啊!”。说完这话,无影的声音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哭音比人间《哀乐》的旋律更凄婉,比暮狼最后的哀嚎更悲戚
      “你还是我复仇吗?”张东魁想被这哭音折磨得意志紊乱,想逃又逃不走,为了发泄内心的胆怯,更是为了自壮胆子,索性大呼道:“我不怕你,把你复仇的火焰朝我烧过来吧,最多不就是和你一样做个虚无的鬼魂吗!”
      无影的声音依旧在哭,并不理会张东魁疯的思想。
      “你言击的子弹就是这像狼嚎马嘶一样的声音吗?我不怕听,你哭吧,尽情的哭吧!如果你有琵琶精的本事能弹出迷神的鬼曲,如果你有大海的魄力能拍出撞耳的浪音,如果你有火山的威风能发出昭示末日的恐怖巨响,如果你有引力波的神秘能让人耗竭智慧都难以探听到其粒子偏离绝对直线而产生的磕碰之音,总之,你任何的‘能’、‘可以’我都不怕,视死如归的坦然已将我的意志砥砺成为一块儿冰冷的石头。大不了就是使组成我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重新回归到分子、原子的状态,将上天赐予我的一切重新还给上天,整体的我又回归到零星分散的我的状态罢了!”
      “冲动的结果就像你现在这样,”无影的声音止住了哭泣说:“吹牛、说大话其实是内心极度胆怯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而已。你想用愤怒和狂暴掩饰你的真实想法,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全都是徒劳!我说过,你思想团儿中的每一条忖流我都了知得跟我自己的揣度一样清楚,所以你展示出的非真实的表象是骗不了我的,此刻你内心的状况恰恰不是你刚刚表达出的那样。”
      张东魁的思想刚刚积累起的豪迈之气被无影的声音说得像泄洪一样排出了胆魄,面对这样一个说不动、看不见、打不着,感觉不到却明明存在的对手它抵抗的意志彻底崩溃了。是啊,即便跟病菌战斗尚且能通过显微镜看到对方,也能做到一定程度的知彼,而跟这样一个看不着的怪物打交道就像陷入到了黑色棉花团里一样看不出也触摸不到丝毫的希望。
      “怎么,你沉默了?”无影的声音笑了起来。这笑声比呼啸的北风发出的嗖嗖的声响还冰固耳膜,吹得人瑟瑟发抖。
      恫人的笑声刚刚落下,无影的声音立刻恢复了原态,说:“那个被你杀死的姑娘是个可怜的人。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在她的父亲去世后不久也上吊自杀了。成为孤儿的时候她的年纪才刚满十岁,而且下面还有一个六岁的哑巴弟弟需要她代养。后来,她高干身份的叔叔收养了她们姐弟俩,那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可以说,也正是跟了她的叔叔之后她才算是重新过上了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然而,卫校毕业并参加工作——她真正踏实和有盼头的人生总算启航了,而你就用你的那双冷酷的手剥夺了她鲜活的生命。是你在她悲惨的命运之路上挖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再爬上来的地狱之坑,结果,她真的掉了下去。事已至此我希望她只是地狱的过客,因为她真正的去处应该是天堂,她在人间的表现配得上自己的灵魂上天堂。啊!一个多么可怜的姑娘呀,而你还要让她在世间的遗产——身和首两地分离,你简直就是地狱恶鬼在人间的代言。——不!不,你是个邪恶的判官,把她悲惨的命运判得更加悲惨,她的善良因为你的出现而罹遭断头的恶报!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生命结束了。在此之前人间吝啬于给予她幸福,因为人间的幸福太少而希望得到幸福的人又太多。再加上还有你这样的以抢劫幸福为目标的强盗横路,她的命运就只能是更加悲惨。我要在这里为她制造幸福以补偿人间亏欠她的同一种体验,而要让她的灵魂来到我这里只有你能做到。——杀人的灵魂,你知道吗?”
      “我!”张东魁思想的团云也随着无影的声音一起哀怜的抽噎。听对方这样问它,便喟然叹息道:“是我把她杀死了,怎么她在你这里的幸福还取决于双手沾着她的血液的凶手吗!”
      “是的,就是你!”无影的声音说:“你把她的人头藏在你的床下,而她那血淋淋的尸身却在太平间的尸屉里放着,她在人间的肉身不能是分离的状态呀!”
      “你是要人头和身子重新连在一起吗?可是那样也挽回不了她的生命呀!”张东魁的思想沮丧地说
      “只要属于她的□□能够呆在一起,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能来临了。”
      张东魁的思想乖服地答道:“我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把她的人头送到她的尸身处。哎!她太可怜啦,在她悲惨的命运之舟转舵朝向幸福航行之际是我终止了它的航程,而使那艘幸福之舟倾覆沉没。现在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救赎的机会是让我洗洁自己的灵魂,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让她的肉身重新合璧。看来幸福无论在哪里都需要借助一个前提,这就是团圆啊!”
      “知道这个道理就好,赶快行动起来吧!”无影的声音叹息道。
      “你——”张主任思想的云团儿刚想要说“你能不能现形让我看看”,可它刚把“你”字吐出来就感觉到眼前变得一片空白。刚才罩住它的那栋鄙陋的小房子不知了去向,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景象又重新回归到它的视线之中。无影的声音不再发声,或者说回到了它应该回到的地方。
      周围又变得静悄悄的,静的如同置身于真空之中。张东魁的思想就像走出了常困自己的牢房,重新生出飞翔的能力,再次遨游在自由的蓝天之下。飘呀,飘呀,不受拘束地朝回归的目的地飞翔。忽然,那枚红色的蒲公英又一次显形了,就飘摇在它的前方,模仿着它的节奏,高低快慢、起起伏伏。追!张主任思想的云团在小屋的经历开始于前方的那个毛茸茸的飘浮物,现在小屋没有了而它却又出现了。追上它就一定能知道小屋里的那个无影的声音的秘密,抱着这个信念张东魁的飞翔的思想开始加速追击前方飘浮的那枚红色的蒲公英。
      天色渐黑。星月微弱和不具有统治力的白光开始加速驱赶太阳的金辉,而那枚红色的蒲公英则在这个时候改变了其飘浮的状态,调整飞行轨道,朝着如同半个药片一样的月出月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过去。思想的活动范围堪比宇宙,然而张主任思想的云团儿却放弃了对红色蒲公英的追逐,因为它看到月亮的光芒变成了红色,这显然是蒲公英在统治月球的信号。它不敢再让自己困在一个任人摆布的,逃也不掉的空间里。在无影的声音出现的那个小屋里他吃尽了这方面的苦头,因而果断放弃了对跟踪目标的追逐。到了这时它的选择就只剩下了回归。回归到它的宿所——那个沉睡的脑壳里面。于是它也像那枚红色的蒲公英一样改变了自己的飞行轨迹,向这次飘浮之旅的出发点如同一枚发射出去的导弹循着抛物线的轨迹快速返航了。
      “蒲公英,——一枚红色蒲公英!”当张东魁思想的云团降落到自己躯壳宿舍的门前时,发现那枚红色的蒲公英悬停在宿舍的门口。
      “它不是已经飞到了月亮上,怎么突然就又出现在我的门口啦!”张东魁思想的云团疑惑地瞅着那枚红色的蒲公英,心说:“它在上下晃动,左右摇摆,从其运动的姿势上看应该是友好的示意。可是我应该怎么对它?是像主人招待客人一样把它请进屋子里去吗?还是——”
      正在张东魁的思想拿不定主意之际宿舍的门自动打开了。蒲公英反客为主先飞了进去,随之这间宿舍的真正主子见状也跟着飞了进去,事实上对它来说这就等于是回到了家。此时这团儿游荡回来的思想已不再去顾及那枚红色的蒲公英,而是直接钻进宿舍床上的那个睡体的脑壳,这是它的寄身之所,只有这里才会让它久违了的安全感重新回归。从现在开始,游荡回来的思想把外事全都交给了自己的肉身,它也总算可以在颅骨的房间内尽情地享受温馨和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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