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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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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拾完毕,找一套衣服换上。走出门去。
是一个晴天。人们常说,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
我仰着头,寻找彩虹。只是有时候,经历了风雨,照样找不到你要的彩虹。
漫无目的的在绿荫夹道中走去,正值初夏,玉兰花开的热烈。白而小巧的花苞,娇怯的挂在枝头。我几乎可以想象,当它嘭的一声开放,那些香粉将会如何仿佛一个小炸弹一般在空气中爆破,那些看不见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列都是小别墅,相互隔的很远,村落似的,四散分布于绿树浅水之间。关上门,大可鸡犬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昨夜的雨确是大,一棵桃树被拦腰折断,倒在路中央,触目惊心的露着皮下的骨与肉。这便叫夭折了吧,未成年,便遭横祸。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总有不可预料的无限多祸福,当它猝然将临,只有承受。
这条路是园区的主通道,管理处的清洁车子正缓缓的开着清扫不知从何处集中过来的垃圾。
一位老人,驻着杖,缓缓独行。她走至那死树面前停下来,口中不知唸喃什么。你知道的,老人总是不停的自言自语。她们老了,所讲的不过翻来覆去的数十年前的往事,没有人肯停下来耐心倾听。是以人可以死,但不能老。
我以为她被树拦住,“您要过去吗?”
她的听觉倒还灵敏,清晰的道:“并不是,随意走动一下。”
我点点头。
她难得抓到一个说话的人,又说:“姑娘也出来散步。”
啊,姑娘。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呼唤过了。一种广义的,老式的,语带三分亲切的称呼。
我笑了笑,说:“随便走走。”
“啊。”她笑了,露出整齐的假牙。年纪虽大了,然则她的仪容十分整洁。
我主动说:“昨夜的雨十分突然。”
“你一定不关心气象预报。管理处也发了通知。”
“我没有看到。”
“这次代号美丽的台风登陆,波及十来个省份,已经有60人失踪。谁说人定胜天。”
我的吃惊大约写在脸上,她笑了,颇为无奈的摇摇头:“年轻人。”
我以为老人只要耳目尚聪,已属异数。
“来我家吃点东西。”她不计较,邀请我。“有鲜榨的豆浆,上好的牛肉肠粉。”
我抵不住诱惑。
她家的扇扇门都大开着,自大厅一眼可以看至后花园的草地。一小排水仙开的神采奕奕。室内装修十分简约,米色纱的窗帘在风里微微拂动。
二楼楼梯间一阵咚咚作响,一个脑袋探出来,扬声叫:“姥姥,用下你电脑。我的中毒了。”
老人应了一声。
我坦白:“您改观了我对老人的看法。”
“当我年轻的时候,也认为老人俱该帮忙抱抱孙子,能吃口茶饭可算数。添什么乱。”
“三世同堂?”
“不。我一个人住,乐得清静。”她将我领进厨房。
餐厅宽敞明亮,一扇巨大的窗户,阳光悉数照将进来。
“我决不相信这是一个老人的房子!”
她狡黠一笑,道:“这是侮辱还是赞美。”又道:“莫以为我弄个电脑有多大用处,不外看看新闻罢了。”
我忽然生了闲聊的心,“眼睛可还好。”
“都坏了,看一会,头晕。不外是他们凑热闹,坚持要教。”
想必她有十分孝顺的儿女。许多儿女以为按月付清瞻养费已属大孝,谁关心老人是否寂寞。
我的豆浆肠粉吃得十分惬意。不由赞道:“你们家阿姨好手艺。”
她得意了,笑眯眯的道:“周末休息的时候常来,王婶的糖醋排骨一等一,我咬不动了,你替我吃。”
“我每天休息,不分周几。”
“那穆小姐从事自由工作,泰半是设计或撰稿人。”她爽朗一笑,“我见你周身一股书卷气。”
书卷气?痞气吧。
我本可随便点个头敷衍过去。
然则不知为何,或者我嫉妒她达观开朗,嫉妒她一个老人,居然孩童一般毫无城府。
“实际上,我没有工作。”我将茶杯放下来,等待她脸上的表情,“有个人买了那个房子,将我放在那个房子里。真相是,我只是一个被包养的女孩子。”
她闻言,眼中的诧异只闪了闪,随即又恢复常态。
只缓缓道:“年轻美丽的姑娘。总是任性。”
我没有看到预期的脸色,不能不惊奇。她不是一个一般的老人。
“您为何不表示厌恶,歧视。”
“我为何要?”
我摊摊手,“普通人总是该那样吧。”
她笑一笑:“那未我不是普通人。说的明白一点,同样为获取报酬,有些人出卖力气,有些人出卖脑力,有些出卖其他。那原是一样的,至于获得的回报有差异,纯看个人技艺,不好怨天尤人。”
这个老人,世情在她眼中,已经归及太虚。
“还有什么可以令您困惑。”
“呵。多了。”她的皱褶的布满了斑点的脸上,笑容这样温和,仿佛窗外无处不在初夏的阳光。“比如说,我的蝴蝶兰为何总是如此多愁多病!”
我大笑。“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是那倾国倾城貌。”
她看着我,了然道:“生活不外如此,你这么美,这么年轻,应该开心点。别总和自己过不去。”
我喝干杯中的茶,她的茶也这样精致,薄薄的白色骨瓷杯子,上好的玫瑰花茶,色泽绯红纯净。光看一看已经是享受。
李碧华说:一个老人最大的财富,应该是智慧。
她无疑是个富有的老人,我在她面前,变成一个十足自以为是的小孩子。人前那一套,完全施展不出来。
很久以来,我讨厌无所遁形。是以我站起来,拍拍手,道:“谢谢早餐。如果我能活至您这样年纪,我发誓您是我的榜样。”
“啊,那不足挂齿。”
她亦站起来,送我出门。
大厅里有一架钢琴,黑色烤漆镜子样的,悠悠闪着光。琴上一帧小照。照片中的女子明眸皓齿,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嘴角微微含笑,一种温婉透过玻璃片,盈盈的流淌出来。是黑白照,保存的很完好。
我扬扬下巴,“美人。”
“每个年轻人,都代表美。”她并不否认。
“这是美人中的美人。”
“呵呵。这张照片,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被小孩子翻出来,坚持摆在这里。”
我向那照片仔细看了看,猛然间想起来。
“啊!”我瞪大眼睛,指着照片。“原来。”
她点点头,笑道:“想不到还活着?”
至今日,仍然有许多许多的报章杂志自历史中翻出她的照片刊登出来。用的最多的,是她身着军装,英姿飒爽的站在飞机旋梯边的一张。在那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她身体力行,演示了一场轰轰烈烈毁誉参半的爱情。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震惊一个时代的女子,居然就在我身边。
我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扬言要学她。
我太想问:后来呢,后来为何劳燕分飞。
害怕话语真会孙猴子似的自动迸出来,故此忙忙的将照片放回去。笑道:“今天的惊喜太多。容我回去慢慢消化。”
她送我至门口,仍说道:“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