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丛中》小加百列

6、大雪满弓刀

　　剑雪的出身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是也绝非贫寒落魄。他父亲在紫耀王朝里做个小有名气的将军镇守边关，除非六祸苍龙下诏召他回王都述职，否则夫妻二人长年累月地两地分居难得见几次面，只能对月长叹千里共婵娟。

　　剑雪出生的消息送到边关的时候，塞外大雪纷飞，将军喝了两口烈酒御寒，兴致一上来，便拔出宝剑迎着漫天风雪舞得气宇轩昂。驻守在城门上的哨兵看着昏天暗地里一骑绝尘而来，将军家的仆人浑身霜雪地举着喜报，沿着吱呀呀打开的城门一路高喊着冲了进来。

　　夫人生了，是个生龙活虎的大胖小子。

　　将军高兴的在雪地里不停地兜圈子，猛然一看自己手中拔出的宝剑与无垠浩瀚的白雪交相辉映，脑中顿时想起来前人[大雪满弓刀]的诗句，于是乎[剑雪]的名字便脱口而出。

　　部下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剑雪]这个名字，起的真是响当当的好啊，一听就能知道咱们少爷将来肯定和将军一样是个能文能武的主。但是仆人把消息捎回来的时候，剑雪的母亲却拉下了脸，老大的不乐意。

　　也许是丈夫的一时大意，居然没听出来[剑雪]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独守空闺的夫人不在江湖，心系江湖，对鼎鼎大名的北域三大刀剑传奇的生平故事耳熟能详，因此[剑雪]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才不是什么塞外的刀剑霜雪，而是一位有着映雪寒梅气质的年轻剑客，因为堪不破这滚滚红尘的命运作弄人心叵测，深情不寿，死在今生唯一的好友手上。

　　在夫人那颗伤春悲秋的心里，[剑雪]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剧。

　　但是将军却不以为然，他一时半会儿的也没联想那么多，听夫人讲了她的不乐意之后便开解她，说你看剑雪无名那个人，就因为一个名字就把一剑封禅当成了天。这不是很好嘛，咱们的孩子也叫剑雪，叫这个名字的人长大了肯定都孝顺。

　　夫人坳不过他，只得依了。再说夫妻二人通信往来速度太慢，还没等谁说服谁，孩子都三岁了，再改也来不及了。

　　唐品剑吵着嚷着要拜师学艺的时候，剑雪没怎么理会吞佛童子，因为他家里世世代代都习武报效朝廷，作为将军家里的独苗，父母双亲对剑雪的教育是很上心的，老早就花钱给他请了一位师傅，但是剑雪对习武的兴趣不大，确切地说，是他对所有事物普遍缺乏兴趣，总是神游天外地想着什么事情发呆。

　　他不吃荤，不喝酒，看见了布施的和尚就稀里糊涂地追着人家走，家里见他这幅古怪的样子很是不安，便请了个算命的先生给剑雪看看，那道士对着剑雪的面相研究了半天，然后煞有介事地摸着胡子，说这位少爷与佛有缘，命中注定要经历三生三世的情劫，倘若能平安渡过，便会功德圆满飞升西天侍奉我佛如来，从此不入五行永免受轮回之苦，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将军有点泄气，看儿子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恐怕他长大了真的要去做和尚了。

　　亲朋好友都不信过那个道士的批命，于是千方百计地把剑雪往小孩子的正常天性上引，只不过拿好吃的勾他，他不理，用好玩的逗他，他不笑，打一巴掌，他不哭，搂在怀里亲一口，他皱皱眉头瞥你一眼，却也不怎么恼怒生气。

　　亲友们都说，这孩子长成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

　　剑雪八岁的时候，六祸苍龙和寂寞侯反目成仇之后，这个新官上任的皇帝就当得越来越暴虐，紫耀王朝被素还真和寂寞侯这两个聪明绝顶的神人联手一推，很快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随后地狱岛趁着天下大乱的时候意图混水摸鱼问鼎中原，大军席卷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逐个收拾了前朝的余孽，而剑雪的父亲因为小有名气的缘故，在圣阎罗的黑名单上补上了末尾的空缺。

　　剑雪的师傅把小剑雪从屠杀中抢了出来，但是他就像原来那样不哭也不闹，回头望望燃烧着熊熊火光的家，再看着满地的死尸和鲜血，然后很认真地对师傅说：
　　[我要出家。]

　　师傅无奈，便带他找到一间寺庙，推门进去却发现没有人，原来和尚们都畏惧战乱，早就收拾了细软逃走了。剑雪有点失望，对着满面灰尘的金身佛像怔怔地看了半天，就再也没提过出家这回事，把破庙打扫打扫住下了。

　　唐品剑和方玉缇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因为贪玩跑到山上挖竹笋而逃过一劫，一夜之间沦为孤儿的两个小孩子望着山下火光冲天的村子吓得抱头痛哭，哭够了，唐品剑就背着玉缇躲到了庙里，因为老天开始下大雨了，漫山遍野地把他们的哭声掩盖住，没人能听得到。

　　现在庙里住着六个人，一个师傅，一个后来搬来住的少年做了这群孩子的头，剑雪是老二，接下来是形影不离的唐品剑和方玉缇，下面还有一个年龄更小的丫头，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是剑雪的师傅领养的女儿。

　　那个少年也会点皮毛功夫，平时没事就拿根木棍耍来耍去，还想指点他们两招。但是剑雪还是对习武没什么兴趣，而品剑则嫌弃他没有什么名气，又觉得那小子拿根木棍在那里装疯卖傻地练剑的举动相当的幼稚，所以对少年的指点不屑一顾。

　　剑雪救了一个大活人的事情只有品剑和玉缇知道，因为他们两个总是缠着他玩，剑雪脱不开身，只得把他们两个也带来。吞佛童子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师傅，剑雪淡淡地瞥他一眼，说：
　　[只是一个两条腿的人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吞佛童子听了，心里很是别扭。他知道剑雪同样对他不感兴趣，在他眼里，吞佛童子只是一个[两条腿的人]而已，他顺手把他捡回来了，什么时候吞佛童子的伤养好了，随时就可以走。剑雪并不在乎什么恩情，因此也不想和吞佛童子深交，两个陌生的路人偶尔见了面，擦肩而过之后便各走各的路，南辕北辙不再有什么交集。

　　这样的剑雪就好比一潭死水，不论你扔大的石头进去都激不起一丝波澜。有的时候吞佛童子会下意识地联想起一步莲华大师那张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脸，只不过一步大师的平静无波在特定的对象和时机下总会有打破的一天，尤其是在面对他的半身袭灭天来的时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根本就掩盖不了一步大师内心又想杀戮又想救赎的矛盾心理。

　　一步莲华和袭灭天来真是相互辉映的一对完美无缺的极端。吞佛童子在他们两个人身边呆的时间都不短，每次回忆起这两个人，他就觉得佛祖兴许也有搞恶作剧折磨人的恶劣嗜好。

　　在异度魔界拉断层的时候，师尊整日里排除杂念，一心沉浸在如何消灭一步莲华的世界里，有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得意的点子，便会旁若无人地发出阵阵嘿嘿嘿哈哈哈的冷笑。吞佛童子有幸撞见了几次，头皮发麻之际，就觉得他师尊为了搞定一步莲华都快魔障了。

　　只不过一步莲华被那些所谓的正道整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也没见师尊他老人家趁人之危杀人取命，除了刻意跑到一步莲华面前讽刺挖苦一通，顺便炫耀自己的生龙活虎之外，师尊居然没干过其它罄竹难书的事情。

　　到后来袭灭天来终于如愿以偿，成功反噬一步莲华之后，吞佛童子发现师尊的背影突然之间平添了一股阴郁晦涩的寂寞。

　　也许对于师尊来说，他更享受一步莲华如何如何倒霉的过程，而非结果。

　　而一步莲华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把袭灭天来逼入绝境的想法，脱离了恶体之后，他脑子里就只剩下来自佛祖众生平等的谆谆教诲，因此放任袭灭天来逃到魔界自生自灭，觉得只要他不跑出来污染环境就好，我佛慈悲，给他一个能够生存的角落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何必要赶尽杀绝。
　　只不过就像袭灭天来拉断层的时候身上套上了那么多自虐的铁索，正道人士也用世俗规矩的铁链往一步莲华身上套，而且越收越紧。

　　一步莲华被逼迫之下，冲到异度魔界的门□□捉了一个吞佛童子回来慢慢调教洗脑，[魔也可以证佛]，他想做的，无非就是想告诉大家，袭灭天来也是有漂白变好的可能的，人之初性本善，请你们多给袭灭天来一点时间，也多给我一点时间。

　　可惜一步莲华的运气一向糟糕透顶。仿佛老天爷也站在榆木脑袋的世人那边等着看他的失败。吞佛童子装腻了小白，就闹情绪捅了一步莲华一刀，然后跑了。到后来他发现，一步莲华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是在假装自毁记忆变成小白，但却没有点破，而是很配合地一起把戏演下去，因为倘若万圣岩发现这一点，早就把吞佛童子拖走宰了。

　　吞佛童子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一步莲华很大的恩惠，结果他唯一的报答就是狗咬吕洞宾地捅了一步莲华一刀，然后坐视他因为天意作弄而输给袭灭天来，遭受剜目之苦后被袭灭反噬。

　　当吞佛童子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剑雪无名。

　　剑雪无名和一步莲华，他们两个曾经无怨无悔地包容他、关爱他，给予最真挚的信赖与帮助，但是吞佛童子却用毫不迟疑的一刀给这段恩情做个鲜血淋漓的了断。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了愧疚，想来想去，他能为一步莲华所作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袭灭天来身上也捅上一刀，以示公平。

　　[神魔不许，千年孤单]，他忘了这是谁的诗号了，看到一步莲华的灵魂握住濒死的袭灭天来的手，在那一刻，吞佛童子突然感到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与嫉妒。

　　一步莲华和袭灭天来，他们从彼此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把对方当作今生今世的唯一，而且从今以后，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独自一人静静地注视着一步一莲花地消散在光华里的圣尊者，吞佛童子想起来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十分默契地与他并肩而行，同生死共进退，风雨无悔，但是，如今自己的那个唯一已经静静地躺在坟墓里永眠，枯萎的黑莲流下泪水一般的露珠，从此了却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他想回头，但是却晚了一步。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人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等着他的蓦然回首。

　　现在，即使剑雪就坐在吞佛童子一臂之遥的地方，但是他的目光再也不会因为他的转化而焦急，他的情绪再也不会因为他的一句[小朋友]而产生波动，他的脑海里早就没有了鹊桥仙的韵律，也不会再拔出宝剑与他并肩作战。

　　生死轮回之后，剑雪已经不需要再等着一剑封禅为他赠名之后才能展开人生。

　　对于那些不懂得珍惜，反而手刃至亲的人，老天爷的惩罚虽然慢了一步，但却依旧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