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叶枫

15、变故

　　“狄大哥既是兰州主帅，何不将此事的利弊上报朝廷，皇上若知个中缘由，会命枢密院收回调防令，大战在即，兵不堪用，岂非取败之道。”
　　狄青看着眼前的青年，武功、胆识、心胸、智慧一样不缺，若是自由之身，必定笑傲江湖，可惜一脚踏入官场，却少明哲保身之念，以至深陷泥潭。转而一想，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今……“展兄弟，你可知军中实行轮换，乃太祖太宗留下的国策，就是为束缚将领们与士兵的过多接触，以免拥兵自重，将兵变可能降至最低。”

　　“如此虽消弭了兵变隐患，但兵将间互不熟悉，不能同心协力，如何能打胜仗？”展昭对兵法战策不甚了解，但这种最基本的道理还是知晓的，话已至此，略有些迟疑地问道：“狄大哥不便上报，可是怕朝廷起疑心？”

　　狄青一听，便知展昭有所误会，苦笑道：“你道朝廷不知？保家卫国远不如坐稳皇位来得重要，不然岂会有当日‘檀渊之盟 ’。其实……早先就此事曾上过密折，却石沉大海，后，王妃遣人传话，少议朝政，想必有人借故说事，在皇上那里参了我。兰州十万大军，我虽为主帅，实则与庞统各率其半，朝廷之意，想有所辖制，此时再上书议换防，既与事无补，与我与他亦不妥。”

　　展昭听了这话，半晌无语，早听人言，狄青与庞统不合，如今看来，这个不合分明是朝廷有意为之。“难道就任其发展？万一西夏举兵前来，又当如何？”
　　“本来换防一早便在计划内，但按例只换半数，而这次庞统那里破了例，五万精兵全数轮换。”说至于，狄青冷笑道：“庞家近年势盛，忌恨的也不在少数，楚王便是其中之一，他这次借换防之名，临时凑了七万人马，看似还多给了，对庞统而言，却十分不利。若我所料不差，不日便会有圣旨前来，出兵征讨李元昊。”

　　“这……”展昭急道：“临时招募之人，未经训练，怎么能战场杀敌？难怪庞元帅寸步不让，但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事，狄大哥可有办法？”
　　“这几日我在兰州，便是为此事找张监军商议，他是刘后器重之人，在此多年，为人还算正直，本想让其出面斡旋，半数换防，但今日这架势你也见到了。”狄青颇为懊恼，若自己早些赶回，何至于此。

　　狄春不满道：“有人就是不明白大元帅的苦心，只一味逞强斗勇。”他因之前庞统累展昭受伤，虽应了不告诉狄青，仍颇有意见。
　　狄青叹道：“也不能全怪他，楚王派来这两人，何尝不是气焰嚣张？狄春，你准备一下，一会还得去安抚他们。”
　　狄春皱着眉道：“这两人胃口大着呢，换的是庞统的兵，为何要大元帅去安抚？他也未必见您的情。”
　　“胡说，战场之上，哪分彼此，还不快去准备。”狄春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狄青心事重重，展昭便知这事难办，忽而想起临来之际，狄王妃有封书信并让他带些礼物给狄青，不如现在拿了来，也好叫他看了家书开解些，把这事说了，又去自己的营帐将东西取来交与狄青。
　　狄青接了书信阅过，无非就是狄王妃想念至甚，让他多保重，又看了礼物，除了几套上等丝绸做就的新衣，还有一条稀罕的白玉腰带，一小盒金珠。此时狄春也回到帐中嘟着嘴道：“只有三千两银子，还不知够不够打发。”

　　狄青笑笑，一指玉带和金珠道：“银子留着，把这些带上随我去。”
　　“这是王妃给大哥的，如何能送人？”展昭拦着道。
　　“啊，是王妃送来的，我说大元帅，给那些人岂不是辜负王妃一片心意。”狄春也从旁相劝。

　　狄青摇头道：“身外之物要来何益，能换几万精兵，这点代价很值得。展兄弟，你先去歇着，明早让狄春带你四处走走，熟悉下这里的状况，将来，愚兄多有仰仗之处。”
　　“狄大哥不必客气，展某来此本就为军前效力的，但凡能力所极，只管吩咐。”展昭也告辞回了自己的营帐，当然没人想到狄青的仰仗次日便成为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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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骑在天狼山小道上飞奔，马蹄踏在青石板发出“哒哒”的声响。临近松林，松了缰绳，让马慢慢走着，狄春一指前方道：“温泉就在为片松林后一处隐蔽的山洞中，两年前我与元帅到此处，察看地形时发现的，呵呵，知道的人可不多啊，来回十五里地，也很少有人到这荒山野林来。”
　　“是啊，若非你领路，怎能找到此地。”展昭心里颇为轻松。

　　今早狄春带他出营，说起昨日之事，狄青已和楚王的手下说妥，只换防三万人马，那两人得了贵重的礼物，也就应了，连同来的百名刀斧手，都有赏赐，这种事通常瞒上不瞒下，何况他们也见识了庞统的手段，如今即得利益，也不再多言。而后狄青请他们回城歇息，楚王的七万人马驻扎在兰州城外，三日后正式换防。城内有张监军相陪，自然不免添上几句好话，晚间又安排了酒宴相请。

　　此事一定，展昭亦放下心，随狄春前来天狼山享受温泉，穿过松林，果然有一处一人高的茅草挡了半边的大洞，两人下马，直往洞中而去。本以为洞中一片漆黑，才走进几步，转过石壁，竟是一处通天窟，洞顶光线射入直落洞中那处温泉。展昭见了一喜，这里的景致倒有几分似陷空岛上的那个通天窟，只多一处温泉，不禁思念起白玉堂，琢磨着等他到了，便可常来此地。

　　将近晌午，两人才离了此间，出天狼山不到两里地，大营近在眼前。一入后营，忽闻飘着庞字旗的右营中隐约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号声，狄春纵马拦下正要前去查看的展昭，“展兄弟，别管这事，我们还是回中军营，以免元帅挂念。”

　　看狄春的神态自如，似乎那是习以为常之事，展昭不解道：“庞元帅又在练骑射？”
　　狄春摇头，本不欲作答，这种事从军只几日的展昭难以理解，又怕他心有不忍，偷跑了去瞧，万一再起争执，庞统在营中不仅势大，声望也高，吃亏的定是展昭。“我带你去，不过不准出手，军中有些事，你早晚都会明白的。”

　　狄春领展昭前住右营外围栏稍疏之处，透过间隙，望见营中校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队列齐整，行动划一，惨呼声从校场另一角传来，那里有几人被按倒在地，一旁数名士兵高举军棍正在行刑，展昭目力极佳，瞧见挨打的那些人，正是前两日与自己同来的，那队新兵中的几个，过问自己伤势的少年也在其间。

　　展昭双唇一抿，手中缰绳拽紧，沉声问道：“庞元帅是如此对待新兵的？”
　　“不是，这些人多半违了令，一名合格的士兵，在军中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将令。”展昭回味着这句话，眸中闪着复杂的情绪，狄春见了干脆直言道：“不管这命令听来有多不合情理，不可理喻，但都必须执行。”

　　“嗯。”展昭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此时行刑已毕，那些人被拉了起来站成一排，一名副将高声喝道：“你们听好了，再有敢违令者，杀无赦，把人带出来。”
　　几个衣衫褴缕，双手被缚，步履艰难的汉子被一队士兵押了出来，也站成一排面对新兵，那副将又道：“再说一遍，每人三刀之内，必须了结你面前的敌人，有不想出手或是让他们还活着，就别怪本将军无情。”

　　展昭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狄春忙道：“我们还是走吧。”却见他似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眼前一片血光，那些新兵有的红了眼，有的却是闭着眼，各执一刀，发狠地砍杀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狄春挥手甩鞭，抽向展昭的座骑，那马吃了痛，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奔而去，狄春紧随其后。

　　直至中军营，狄春伸手带住展昭的座骑，他才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下了马，回了自己的营帐。狄春将两匹马交于手下军士，他很明白展昭此刻心情，一如自己最初所见之时，受到的冲击，想跟去解释一番，又知那些事非言语便能化解，何况他素来自认迟钝，讲的话少有说服力。

　　展昭茫然地坐在帐中，心里不断闪过方才的一幕，眼中的悲哀更是挥之不去，生命可贵在于不能重复，难道仅仅因为那些人非我族类，就没有生存的权力吗？想起当日在江湖中行侠仗义，扬善惩恶，后又入开封府追随包大人左右，甚至咽下所有委屈发配来充军，只为心中存着一份公理正义。然而，到了军中，这种信念被一次次不断地颠覆，只论生死看似简单，却是自己最难接受的。

　　“要不要陪我喝一杯？”狄青拎着一坛酒掀开帐门。昨日将换防之事处理稳妥，本想待展昭稍事熟悉军中事务，便可多个好帮手。早就听闻陈州一案的详情，又接到密旨，狄青并不想猜测皇帝此举除了对曾经救驾数次的展昭良心不安才有所维护，还是别有意图。但就自己而言，照顾他就如同兄弟一般，所以当狄春将今日所见告知，狄青觉得很有必要前来开解。

　　“狄大哥……”展昭声音透着倦怠，“你公务繁忙，不必陪我，没事的。”
　　狄青轻叹一声，在展昭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他并不打算废话，而是直入主题。“你，认为那种训练很残酷？但其实是必要的。”

　　见展昭吃惊地盯着自己，狄青娓娓道来：“你不认同，是觉得那些俘虏也是人，但战争中，无论是谁，只分敌我。或者你还会想，难道没有其他的训练办法？战场上，如果你不想杀敌，那就只有被杀的份，那些新兵，有的甚至连鸡鸭也不曾宰过，若是不能过这一关，怎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办法是残酷了些，但有效，尤其是一场大战近在眼前，战争只有生死和输赢。或许这个答案你难以接受，如果不能避免一场战争，最仁慈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它，才可以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这必定会付出代价，但那同样是值得的。”

　　展昭沉默了半晌，才道“狄大哥……你说的，我会细想的。”
　　狄青笑笑，他并不指望几句话便能打开展昭的心结，毕竟有些事从别人口中说出和自己想清楚，效果完全不同，以展昭的聪明及慧根，总会明白的。

　　正想给展昭斟酒，忽见狄春急步闯了进来，大冬天的竟是一脸的汗：“元帅，大事不好了，这可怎么办啊，急死人了。”
　　“别语无伦次的，说重点，发生了什么事？”
　　“张监军和刘大人带着一批随从，还拉着那个陈将军和其他十几名亲兵的尸体，进了大营，说是昨晚陈将军在醉仙楼遇害，刘大人一口咬定是庞元帅下的手，拖着张监军前来，要拿凶手报仇，说如果大元帅不让，他们立即快马上报朝廷，这会，怕庞元帅那里也得了信。”狄春一口气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再看狄青，脸色一变再变，“岂有此理，凭什么说是庞统做的，可有证据？”展昭也觉换防之事既已谈妥，庞统应不会节外生枝，即便真要教训楚王的人，也不可能选在此时。
　　“其他的先不管，就怕庞统耐不住性闹起来，难以收场。狄春，传令中军营所有士兵，不得出营一步，但需做好应急准备。快马传本帅将令，命兰州知州周成信，关了城门，无本帅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出。再派精细之人注意城外楚王七万人马的动向，虽是乌合之众，但人数不少，也不得不防。”

　　一连数道命令，展昭也知事态严重，“哎。”狄青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而对展昭道：“随我去看看陈将军和那些兄弟们的尸体，你办案经验丰富，或有所发现。展兄弟，庞统武功高强，万一……也只有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