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醉颜红》三五

7、要赎身？

　　十里荷花香，堤隔坝上桑。知知鸣蝉唤年华，又是相聚时候，老地方。夏至祛伤春，残阳映脸颊。绿竹声里话桑麻。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沉醉心里苦涩得厉害，却又不得不强撑着，淡淡的一笑，“各位这是干什么？莫不是小女子长得像鬼不成？”果然，表里不一是最让人痛苦的了。看着挡在前面的人，她的姐姐，她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哥哥。这些人突然冒了出来，让得她措手不及。
　　姐姐已经褪去了以前的青涩，现在已和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没有什么两样了，不过此刻她那见鬼得表情还是没有换下来。而母亲、父亲和哥哥们一脸的吃惊，不知道是在吃惊自己到了这里，还是吃惊沉醉长得像欢颜了。
　　“你……”开口的是姐姐，“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认识的一个人？沉醉轻笑，居然只是认识的人吗，姐姐，承熙，承熙，姐姐，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我犯的错就那么不可原谅？沉醉甩甩头，“对不起，我想，我并不认得你。”
　　“不认得吗？”沉醉坦然接受她姐姐疑惑的眼神。
　　“我叫承熙。”承熙笑道：“你……听过欢颜这个名字吗？”
　　沉醉又笑：“我没听过。”停了停，“我可以走了么？”
　　来人让开了路，沉醉瞟眼看到母亲欲伸过来的手，深吸了口气，拉着捻红，迈开了脚步。
　　“沉醉？”略显高兴的声音。
　　他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作对吗？沉醉凶狠狠的瞪着从后面追来的人，腹诽。
　　“杜公子。”
　　“沉醉打算去哪，可需在下相送？”杜少卿笑着，一副温文有礼的样子。
　　“不用了。”沉醉亦笑：“公子与我不过两面之缘，不好麻烦了。”
　　杜少卿挑挑眉，一脸的戏谑。看得沉醉怒火中烧，却又不得不压下去，搞不好都内伤了。
　　“少卿和这位姑娘认识？”沉醉握紧了捻红的手，过去三年了，听到父亲的声音依然是又敬又惧的。想来是三年前那次教训太过深刻。
　　沉醉听到杜少卿回答是，听到父亲又问在哪儿认识，听到杜少卿呵呵一笑。沉醉觉得自己的心悬在半空里不上不下，她害怕杜少卿说出与自己是在青楼相识，却又希望他说是在青楼相识。这种两面的煎熬，让沉醉不由得又提起了步子。
　　“我与沉醉姑娘是在城外的长亭认识的。彼时，她正和她姐姐一起送人。”沉醉吃惊的看着杜少卿，倒不是因为杜少卿为她隐瞒身份，而是他说看见自己和捻红送人。若是随便找的理由也太过凑巧，但若不是，那他又有什么目的呢。沉醉看着言笑晏晏的杜少卿，有些恍惚，管他想怎样，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价值。
　　见母亲和姐姐还是有些疑虑，沉醉呵呵一笑，干脆挑破了身份，说明：“其实我与杜公子是在胭脂斋认识的。”眼珠一转，眉眼瞬间变得妩媚起来，“杜公子你无需为我隐瞒了，否则我还真是对不起。”
　　沉醉看到她的父母，哥哥脸色明显一变，倒是姐姐仍有几分怀疑的神色。
　　沉醉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不会再纠缠了，这些个达官贵人，家族显贵们又怎愿与青楼女子扯上关系呢。转身拉着捻红走了。
　　杜少卿并未有任何意料之外的神色，他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
　　靳远的脸上一片黯淡，嘴里涩涩的发苦。

　　回去的路上沉醉显得很高兴，捻红看着她欲言又止。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沉醉也不理他，现在自己还有点乱，不过这一次也算是与过去彻底作了告别，从此，世上就真的没有欢颜了。她消失了，消失在十三岁去外婆家的路上了。
　　十三岁以前的欢颜是大家闺秀，拥有父母，哥哥，姐姐和数不清的宠爱；十三岁以后的沉醉有一个爱自己的人，还有一身的屈辱不堪。两者之间注定是不一样的。这就好像日与月，山与水，虽然相互离不开，却永远不可能融合在一起。

　　这天夜里，沉醉又和那些衣冠楚楚的君子们喝了好些酒，还被偷了几个香。她站在他们中间咯咯的笑，一抬手，一转眼，尽是风流。
　　她隐约记得是捻红把自己扶回了房，听到捻红抓着自己的手叹息。沉醉昏沉沉的，意识里希望她不要叹气，想要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好，很快乐。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使劲的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沉醉做了梦，梦里好多的人，她又看到姐姐厌恶的嘴脸，看到自己被爹爹打骂时姐姐眼里所有的恶毒，看到娘亲复杂的眼神……一眨眼，这些又都不见了。她又看到遥夜和自己欢笑，却又马上被那倪国太子抢了过去，她拼了命的要上去拉遥夜，可是遥夜伤心的看了自己一眼就回头和太子笑了。再一瞬，却看到了杜少卿，他还是戏谑的看着自己，好像这一切不过都是戏罢了。
　　醒过来枕头上又湿了，头昏的厉害。沉醉揉了揉额头，莫不是酒喝多了，泪就多了？她努力的想记起昨夜的梦，但是只依稀有些痕迹，也就不在意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近几日见的人太多了，又太闲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稍微收拾一下，懒洋洋的走出房门。

　　夜里依旧是歌舞遍地，软香满怀，这红楼胭脂最是销魂么？沉醉接过一位老爷递过来的酒，娇笑连连地往他身上靠去。心里却是厌倦。是的，不是厌恶，是厌倦。厌恶这种情绪在很早以前就没有了，现在剩下的仅仅是对于这没有尽头的生活的厌倦。厌倦每日不停的对人假笑，厌倦了对人做出种种违心的反应。
　　“醉儿，今晚陪爷如何啊？”沉醉笑嘻嘻的看着开口人，大概五十几岁的样子，腆着肚子，一张脸上苍白里泛着青，不知是不是纵欲过度。
　　她把手里的杯子一转，仍旧笑道：“那要看何爷出什么价钱了。”
　　“哎呀，醉儿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啊。”何爷一脸的□□，还把手伸到沉醉的腰上摸了又摸。
　　沉醉不着痕迹的退了开去，一扭一扭的走到邻桌的林少爷那儿。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又拿了林少爷的酒杯喝了半口，弓起身子，把酒杯递到林少爷嘴边。
　　林少爷好不得意，就着沉醉的手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顺道还抓住沉醉的手，猛地一拉，沉醉的半个身子就落入了林少爷的怀里。
　　“醉儿做出如此媚惑的样子，莫非是想邀林某为座上宾了？”脸凑的更近了。热气扑在沉醉的脸上，沉醉便将脸深埋在了林少爷的怀里。
　　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又能有什么呢？沉醉笑笑。用手紧紧地圈住了林少爷的背。
　　一夜的翻红滚浪。
　　起来的时候腰酸得厉害，沉醉看着身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闭了闭眼。披了件外衣走下床，看到回廊上的丫鬟，叫她打水。

　　沉醉泡在水里，直到水凉了才起身。挑了件素白的衣衫穿上，头发随意的披散在后面，看起来随便了些，却也别有风韵。
　　去吃饭的路上免不了又听了不少别人“不小心”说出来的话。
　　“哎呀，有的人还真是不要脸呢，专门抢姐妹的心上人。姐姐，你说对吧。”一个甜腻腻的声音。
　　“关我什么事，没得乱嚼舌根。”一个冷漠的声音。
　　沉醉从容的在她们面前走过。
　　“姐姐，你是不在意，可是有的人啊不知道多得意呢。”甜腻腻的声音又响起，“平时装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是个下贱胚子么。”
　　沉醉听得好笑，得意，装，下贱胚子，说实在的，还真和自己搭不上边。虽然自己是在卖，但也没某些人下贱不是，她可记得她才进来那天有个女的跪在某个老爷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只为求他买她一夜呢。
　　那甜腻腻声音的主人大概觉着一个人无趣了些，便提高了声音：“你不要以为装着听不见，就当没事。”
　　沉醉挑挑眉，顿住脚步，回身，那甜腻腻声音拥有者，衾薄。早先因为自己看见她的丑态，她就一直对自己不满，上次的表演又被自己拿个头彩，不满就上升为极度不满。女人的妒忌心啊。
　　在她旁边的那个女子好像是个清倌。冷冷的，有些清高。都到这份上了，清高有什么用。沉醉苦笑着撇了撇嘴。低下头，蹲着身子行了个礼：“两位姐姐。”再抬头，笑颜如花。
　　衾薄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甩了甩手里的丝绢。
　　那个冷漠的女子看了沉醉一眼，眼里有丝鄙夷闪过，“走了。”说完迈着小步离去。衾薄一跺脚跟了上去。
　　沉醉摸摸鼻头，呵呵，还以为真的不在乎呢，原来也不过如此。这种女人，又想要，偏又好面子不说，怎么可能抓住男人的心呢，不过两天新鲜劲，怪不得林公子那种人不会长久找她了。
　　再说那林公子，倒也有几分背景，家里本就是青州城里有名的大商户，姐姐又是兵部侍郎的妻子，加上长得也还不错，所以青楼里的女子大都愿意与他攀上几分“交情”。不过林公子此人现年二十有二却一直未娶妻，一直流连在各大妓馆里。有人说他是被女人伤害过，所以不成亲。也有人说他爱的人死了，所以一直不娶。还有人说他身子不好，所以不能娶。沉醉没去想过，因为这和她关系不大。但是她还是知道，像林公子那样的人，并不像是愿意儿女情长的人，所以才会一直游走花丛，却片叶不沾身。沉醉昨晚找他不过是因为他稍微顺眼而已，这也能惹来麻烦，看来以后要注意点了。
　　吃过饭沉醉本来想回去再睡会儿，偏那捻红说昨天出门忘了买做鞋用的鞋底，于是拉了她又往街上走。
　　沉醉倒也没什么，反正经过昨天表明了身份，就算再碰到姐姐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了。只是自己现在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大好啊。披散的长发，颈部隐约的红痕，怎么看都是个不良女子啊，虽说已经是这么个身份了，但也是不愿看人白眼的。

　　运气还真是不好。
　　沉醉和捻红从卖鞋底的铺子出来的时候又碰到了杜少卿，他旁边有个女子，眉眼弯弯，清新可人。沉醉笑了，很开心，这个女子就好像以前的她，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然后看到杜少卿他们背后的承熙和靳远，点了点头。牵着捻红的手走了。
　　杜少卿本是与靳远约了上青竹轩喝酒，结果才要出门就碰到连若来找承熙，于是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在路上碰到沉醉，杜少卿的心里是高兴的，他没有想到今天白天他们还能见面。他看到沉醉对他笑，甚至连带眼里都开了花时，他的心咚的一跳。但是他还没高兴完，就顺着她的眉眼，下巴，看到了颈上的红痕。这个痕迹他是很熟悉的，因为他曾经也在别的女子身上留下过。他心里突然有些生气，连手也握的紧了。他想问她是谁干的，却终是忍住了。毕竟，如果说他对她有兴趣的话，也不过是想让她做一枚棋子罢了。
　　靳远望着远去的背影，也是不说话，剩下承熙一脸的复杂和连若的不解。

　　沉醉觉得这几日还真是累的可以，怎么回到青州城就不停歇了呢。握紧脖子上的玉佩，沉醉喃喃道：“遥夜，你什么时候才可以来？”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竟是无边的落寞。
　　借着身子不舒服，跟妈妈告了假。却还是在店门打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被打扰。懒懒地让小丫头把指名找自己的人请进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却发现来人正是她姐姐，承熙。于是笑就那么僵在了脸上，尴尬万分。
　　沉醉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笑着问：“不知夫人找我何事？”
　　承熙眼神复杂的看着沉醉，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沉醉不自在的转开眼，戏谑的笑着：“夫人这么看沉醉，沉醉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是不是沉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承熙静静的，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很像她。”
　　“她？”沉醉盯着承熙，努力让自己对“她”好奇起来。
　　承熙没说话，坐在凳子上为自己倒了杯茶。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道：“她……是我妹妹，十三岁那年离开了家，后来也一直没有写信回来，家里人都以为她还在闹脾气，所以也没理她。”
　　“哦？是吗？”沉醉也坐了下来，“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承熙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杯沿，“昨日见到你，家里人才派人去打听。”
　　“你们家人还真是放心得很呢，这么久不联系，都不担心。”沉醉的话没有情绪，却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那时也是我不对，妹妹她……很乖的。”承熙像是没听到那句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家里人一直都把她当宝贝，却不想她做出那种事，所以……”
　　那种事？呵呵，好笑。虽然不太懂，但是那时和靳远哥哥也算是两情相悦的吧。宝贝，如果宝贝如此廉价，那还不如当块路边的岩石。沉醉心里冷笑，原以为自己对他们已是无爱无恨，却还是有不满吗？三年不管不问，果然不能释怀啊。沉醉倒了茶，喝了口。
　　“你长得很像她，那时她……缠上了靳远……然后和靳远有些纠缠。”
　　沉醉不知道她怎么会又把自己和靳远扯到一起了，但是意思却是听出来了，是怕她也缠上靳远？纠缠？这个词啊。自己做的一切在别人眼里竟是如此吗？沉醉眸子一冷，盯上承熙的眼睛：“夫人是怕我也去纠缠靳远公子吗？”沉醉将手里的杯子放下，“我和靳远公子没见过什么面，对他也无兴趣，夫人可放心，再则，夫人莫不是信不过自己的夫君？”
　　“我并不是……”
　　“夫人不必多说，沉醉虽是青楼女子，但是也不会去纠缠一个有妇之夫的。所以，夫人可以请了。”
　　“不是的。”承熙有些急的打断沉醉的话：“我只是想……想把你赎出去。”
　　沉醉呵呵一笑：“夫人要为沉醉赎身？”
　　“是啊。我可以……”
　　“这可好笑了。”沉醉打断她：“夫人与我并无交情，若只是看在我像你妹妹的份上，也未免太难让人相信了吧。”
　　“沉醉姑娘，我觉得你并不像青楼女子……”
　　沉醉哈哈大笑：“不像，夫人又怎知沉醉不像呢？”
　　“你……就是不像。”承熙想了会儿，憋出这么一句话。
　　“夫人不觉得这句话太没说服力了么？”沉醉低下头曲起食指和中指轻敲桌面：“沉醉在这青楼中待了好些年呢。”顿了顿，又道：“夫人就不怕赎个青楼女子出去被人笑话吗？别说我不是你妹妹，就算是，出去了不也是给你们家抹黑吗。”
　　“我不在乎。”承熙挺起胸抬起头，沉醉看着她，觉得这好像多年前她替自己挨老师骂时候的神态。这么久过去了，承熙还是承熙，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做什么都充满的勇气，可自己呢，早已是面目全非。
　　沉醉苦涩的笑了笑，幽幽地说：“夫人还是回去吧，这里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沉醉姑娘……”
　　“请吧。夫人不在乎，沉醉却是在乎。”沉醉提高了声量，并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讽刺意味：“沉醉什么都不会，却过惯了这纸醉金迷的生活。夫人将我赎出去，沉醉要以何为生，更何况，天天遭人白眼，沉醉也接受不了。”
　　“我……”
　　“好了。请吧，要不你的名声受影响，我可担待不起。”沉醉说完背过了声，不再理睬承熙。过了会儿，听得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这才闭上眼，将刚才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
　　既然那么久都不管了，现在又何必再管呢？都这样了，回去与不回去，又有多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