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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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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绯跟着晏墨身后,望向晏墨和床下的少年。
她想起了往事,似乎也是如此。
那是两百多年前了,薄绯记得自己就站在晏墨的位置,跪在地上朝床底看,少年瑟缩在床底,外面起了大火,已经快要烧毁这座楼里了。
她与少年道:“指玄,你快随阿姐走吧,阿爹正派人四处找你。”
少年不作声,趴在床底,紧紧捂住右手的腕子,眼中是逃避的恐惧。阿爹总喜欢用他的血养那些怪物,他疼,他也害怕,每次看见那些怪物疯狂吸食他割开的血脉,他都惊悚地尖叫,伤口被啃咬的痛,麻木到几乎要死去。
床边跪地的少女一袭黑色繁复的云梦丧服,忍着泪呵斥道,“大师兄和二师姐前日已经战死,小师妹被擒,百家仙门都已到云梦泽了,此战避无可避,你还要避到什么时候!”
少年瑟缩地待在床底,双手环抱住膝盖,声音很低:“我们会死的。”
少女咬牙,“不会,阿姐会保护你。”
少年道,“会有人死吗?”
少女眼眶划出泪,“会。”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阿姐保护我。”少年声音带着一声哭腔,“我也不想阿姐、阿爹死。”
少女道,“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真的吗?”
“阿姐几时骗过你?”
少年在床底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阿姐。”
少年从床底爬了出来,与少女离开时,他看了眼桌上冒着轻烟的茶炉,低声道:“周流说过,让我等他的回来。”
少女牵着他,飞了出去,才惊觉火势已经蔓延过来,楼下已经烧燃了,长街上到处都是仙门的人,流民仓皇逃生……
少年道,“火是谁放的?”
少女眼中有泪,不忍看故土,“不知道。”
少年叹了口气,“阿姐,周流回来要是见不着我该如何?”
少女紧了紧手中冰凉的手,与他道:“这个名字莫要再提了,阿爹听了会不开心。”
“和阿姐也不能提吗?”少年不解地问。
少女终究是不忍,摸了摸他的头,“阿爹要是知道这个名字,他就危险了。”
少年乖巧的点头,转身再望了眼那燃烧在火中的客栈,眼珠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阿姐,我怎么觉得周流他再也不可能会来找我了。”
他会来找你的……
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谢家所有的秘密啊,晏周流就算不来找你,晏氏也会。
薄绯捂住了眼,两行泪从眼眶决堤,滚落下来。
伐谢一役,少年多次问她,周流什么时候来找自己,直到谢家满门被灭,血溅长阶,姐弟俩在祠堂的暗道里被人捉住,亲眼看着一个衣襟绣梅花的男子,一剑砍下了父亲的头,那颗来不及合眼的脑袋就滚到了他俩脚边。
少年瘫坐在地上,颤抖地伸手抱住了那颗脑袋,啊啊啊啊——
往后,他再也没提过周流两个字。
“喵呜~”
一声猫叫,薄绯止住思绪,她转过了身去,指尖别发时抹去眼角微微的湿润。冷眼扫向晏墨,语气冷硬,“让开,我来照顾。”
晏墨摇头,扫了眼地上的血迹,淡声开口:“他昨晚是去了清净阁,可知是谁弄得?”
薄绯垂着眼,语气更冷,“你既与方凌轩关系密切,或许你该问邱师爷和方凌轩,这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晏墨皱眉扫了眼她,不再多言。
薄绯却突然道,“你在这,他不会出来的。”
“那便将床拆了。”
“若世上之事皆是强求,谁都不能免俗。”薄绯冷眼望向青年。
晏墨道,“薄绯姑娘对我,似有话说?”
少女面容绝艳,神情冷淡,双目殷红,音调平平:“我使唤不动外面的人,一桶热水。”
顿了顿,少女又道,“他少年时也是喜净的,若是可以,两桶。”
晏墨被薄绯这夹枪带棒的话刺激的有些不快,心中的烦闷越来越沉重,垂眼深深地看了眼床底,少年背对着自己弓着身体,只留下一个脑袋。他终是起了身,将明火符留在了屋内,然后出去了。
薄绯跟在人身后,晏墨在门槛外看着里面,薄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她走至床边,坐了下来,轻声说道,“指玄,他走了。”
床底不声不响。
薄绯道,“出来吧,他一会儿还得回来。”
薄春不说话。
薄绯也不恼,她道:“当年我要是没带你走,那把火把我们都烧了成灰烬,会不会才是好的归宿。”
床底的人摇了摇头,“阿姐。”
“你定是不想他看见你如今的模样。”薄绯道,“你若不出来,待他回来便不会再好声好气地与你讲了。”
少年蜷缩不语。
薄绯道,“你也不愿意让他看见的,不是么?”
“指玄,你听话,阿姐还是能会护着你的。”
薄春嗯了声,慢慢地从床底爬出,死死地拽着遮身蔽体的床单,面色惨白。
他身上一股腥臭味,薄绯了然于心,头上是浓厚的酒味,双目又红又肿。
薄绯将少年一把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少年身子颤抖的极是厉害。
“阿姐,我不想见他。”
薄绯道,“好,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
薄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他好像不记得我了,我这一刻竟也分不清,这到底算不算好事。”
“指玄。”
薄绯心疼不已,将少年抱得更紧。
明知谢指玄少时去烛山听讲学时,就钦佩于烛山大公子,加上在云梦泽二人相处的点滴过往,她深知弟弟只是将那份喜欢藏了起来,任凭深陷泥潭森狱,那人依旧是他的光,温暖他夜里的长梦。
晏墨回来的并不快,先敲了门,得到薄绯的应允后,他差人将水送了进去。青年站在门边,屏风挡住了太多视线,使他没办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薄绯与奴仆一起出来,合上了门。
晏墨背对着门,走到长廊外,不动声色地打量满院子景象。有好事的小倌东张西望地看向他,也有三两成群低语的,纷纷议论这人的来历和薄春的关系。
晏墨一双竖瞳诡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脑中回忆着方才去前院时听人讲的闲话……昨晚薄绯被邱师爷带去了清净阁,被楼里龟公们排队玩了个爽透,今早拖了出来却变成了她弟弟薄春,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晏墨闭上了眼,转过身。
薄绯拦住他,“你做什么?”
晏墨身影一闪,便出现在了薄绯身后,他道:“水送进去这么久,他再不洗就凉了。”
薄绯再拦,“我进去看看。”
晏墨一手扣住少女的肩膀,将人带至身后,然后推门进去,反手合上,掐了个决封上。
屏风后热气腾,明火符勉力散发着光芒,照亮漆黑封闭的空间。
晏墨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脚步无声无息。
薄春伏趴在地上,床单落在一旁,他撑着胳膊似想起来,可腿跟还在发颤,由不得他使力,身后更是无法忽视的疼痛,低头喘着气。
脏,脏不可及。比起凄惨和可怜这类情绪,这四个字才是晏墨脑中最先想到的。
少年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惊得抬头。
晏墨只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竖瞳泛着幽幽的光。
薄春犹如被利刃凌迟般,忙得去抓床单想裹住自己的身体,动作却慢了一步。
晏墨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人直接横抱起来,动作谈不上温柔。
薄春惊得睁大眼,下意识想抱住他,却猛地缩回了手。
晏墨瞥了他一眼,掌心与薄春的肌肤接触,湿=滑的触感比鲜血还让他觉得恶心。
脏,真的太脏了。
他极力忍着,将薄春放到了浴桶中。
薄春一头扎进了桶里,连同脑袋,他真的没办法直视晏墨的目光。
晏墨沉沉看着他,没说话。
只是许久都不见薄春抬头,眉心一皱,一把将他捞出来,冷声道:“还要不要命的!”
薄春被吼得一愣,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死不掉的。”
有定元丹在,如果能淹死,他早死了一两百回了。
晏墨寒着脸将他松开,转身便走。
薄春望着他的背影,心有千般思绪,痛苦羞耻占半,最难堪的模样也是被他看见了,雅南阁初见时,自己也是这样嬴荡的躺在地上。
薄春又将头埋进了水里。
晏墨脚步停在了屏风后,坐在简易的桌边,又招了一张明火符,看着火光下自己的双手,方才已经在水中洗净的掌心。
为什么,那么脏,还要去碰。
再去抱他之前,晏墨明明看见了白黄相间的污浊秽物,灼烧般的刺痛感,令他下一秒就恨不得将薄春甩出去——
可他却只是轻轻地将人放在了水里。
甚至在放入水中时,他还是先用手触碰了水温。
不该的。
晏墨胸口郁结,眸中如此刻摇曳的灯火,盛满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他想不通,思不透,烦闷依旧。
身后渐渐有水声响动,他垂着眼,默默听着泠泠水声。
许久,他听见自己开了口,“你可有想过逃出去?”
薄春一愣,才见屏风上勾勒出一个人影,哪怕是坐着,也身姿卓然,器宇轩昂。
他知晏墨问的是什么,自己又怎么没试过。
薄春轻轻地笑了一声,看着浴桶中的水,道:“这里的小倌都是被废了修为的玩-物,以前也有个小倌想跑,后来被抓了回来。”
晏墨眸光淡淡,没再问下去的意思。
薄春却接着说,“那个小倌被绑在雅南阁唱曲的台子上,被楼里的男人们轮了,哭着喊着,又有什么用呢。”
薄春又将头埋进了水中,睁着双眼,哪怕泪又流下来也会瞬间融入脏污的水里,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洗了许久,晏墨听见没了水声,起身走过去。
薄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在水中堪堪遮住了身体,面色苍白。
晏墨看了眼泛红的水,眉心一蹙,知他身上有伤。道,“站得起来吗?”
薄春将他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点点头,“薄春自己来就好,大公子不必再脏了手。”
晏墨看了眼他,扣住少年的肩膀,将人往上一提带出了木桶。
薄春惊得一呼,死死地抓住了晏墨的衣襟。
青年雪白的衣领留下深色的爪印。
晏墨眉心蹙的更紧,将人一抱放到了床上,扯过旁边的衾被甩在少年身上。
他方要起身离去,余光瞥见一抹格格不入的雪白色,晏墨回过头来,望向枕头下压着的半张帕子,露出一角绣着并蒂梅。
晏墨垂眼离去,将门打开,目光淡淡的与薄绯相接,少女怒火冲天地想进去。
青年手臂一拦,朝站在不远处的奴仆道,“进去,换水。”
待水换好了,晏墨又将薄绯一人留在了外面。
薄春又躺在了水中,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屏风后青年的身影。思考着晏墨今日动作的含义,他为何要对自己好呢?他是否是在可怜自己?
就算可怜,那也是在意的一种,如今的薄春,连这种情感都会起贪心。
晏墨道,“以后不必再委屈自己。”
薄春目露疑色,而对方不言不语,他道:“大公子?”
青年食指叩着桌面,语气平淡,“你与薄绯都是,不必以色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