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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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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日光下移。
红木桌上,两人对坐,童子在身上摸了摸,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漆黑的镂花檀木长盒。
盒子周身雕有细致花纹,四个角落皆有金色的封印,刻用四角星的图腾,而长盒中心是一朵烛山的六瓣梅,意味此物归烛山晏氏所有。
秋若外形看起来与七八岁的孩童无异,若说不一样,那就是容貌比一般孩童要更加精致漂亮。
他用小手在木盒上敲击推算,将机关锁一道一道解开,“咔嚓”一声脆响,久居黑暗的木盒终于见到暌违已久的阳光。
再看盒中铺成着黑色柔软的布料,布料上铺着一些干燥的枯草,其中摆放着天引勾陈的部件,细数竟有两百多块。
秋若杏眸如炬,面上浮现虔诚的神色,他取出木盒中的部件摆放在红木桌上,稚嫩的双手极快地抚过每一块部件。
双手灵动,不假思索,小童似乎已经将天引勾陈组合拆卸过数万次,此时动作娴熟而认真的将弓组成。
临渊垂眸扫了眼秋若,又抬眼看向晏墨。
他缓缓道,“隐岫别苑塌了后这把弓也跟着消失了。秋若曾下山涧,花了数十年的光景才将天引勾陈的机关碎片寻回,修补亦花了不少功夫。”
晏墨记起来了,隐岫别苑是他幼时住的地方,后来入星天落修养避卦三年,再出来时,隐岫别苑因雷劫而塌毁。
世说是因为天引勾陈上面的勾陈星渡劫,所以招来了雷神,弓自然被雷神毁去。
如今再见此弓,晏墨的眼底透露出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天引弓既未毁,勾陈星仍在,是不是意味着隐岫别苑的雷劫之下,渡劫的并不是勾陈星。
临渊似看破晏墨所想,这也是自己不愿将天引勾陈还给他的原因,不过这都不是自己该思考的问题。
但比起雪名刀,还是天引勾陈更合适烛山少主。小秋若也是如此认为的吧。
“大公子,这是许久不见生疏了吗?”临渊主动出声。
晏墨起身取过缠着洒金飘带的黑色长弓,旋身一立,弓的上端悬着一只灵玉流苏,弓长人身,弓弦难开,且此弓无箭矢。星夜御此弓者更得勾陈星相助,勾陈之象为麒麟,百战而无不胜。
青年一扫衣袍扎步开弓,华丽的衣袂随之翻飞,玉冠束着的长发轻扬,簪珞与玉带泠泠作响。
阳光落在晏墨俊美的容颜上,他微微侧偏过头眯起了眼,指尖动弦,聚烛山特有的星力为箭。
、能开此弓者非烛山少主而不可为,是以这把弓也只有历任家主玩过。临渊眼中晦涩的目光一藏,转头摸了摸童子的头,愉悦道,“看大公子这架势,怕是要将太阳射下来玩哦!”
秋若道,“先生莫要夸口了。”
“小秋若不信吗?”临渊哼了声,转而朝晏墨道,“大公子你说呢?”
晏墨再一旋身站起,衣袂当风,将天引勾陈放在桌上。
“诶呀,”临渊有些失落,箭在弦上隐而不发,长大后的晏墨确实少了小时候的傲气与想法了,他道,“大公子既已开弓,何不把太阳射下来给小秋若开开眼?”
晏墨道,“兵器非是冷血无情之物,不论是雪名刀还是天引勾陈,都是有自我意识的灵器,先生方才可听见了天引勾陈在说什么?”
我可能没听见天引勾陈再说什么,但是我想你一定在一派胡言。临渊笑眯眯地看着晏墨,而后挑眉朝秋若,“小秋若,你来说?”
秋若怀疑地看向晏墨,转头对上临渊期许的目光,他小声问道,“先生,秋若可以说吗?”
临渊点头,“当然。”
秋若抬手抚上天引勾陈,语气哀伤道,“天引勾陈在哭泣,因为先生竟想让它射落太阳,如此荒诞无理的要求,犹如粗鄙之语。”
临渊:“……?”
旁人或许不懂,但秋若懂。天引勾陈上的勾陈本就是星脉一族,与日月同为宇宙中的沧海一粟,临渊的话就好似——小勾陈乖,给大伙儿表演一个徒手杀伯父的戏码,让大伙儿乐呵乐呵。
晏墨看了眼与童子诡辩的临渊,他手再度握上长弓,仙力催动,早就认他为主的弓渐渐化作了一缕光线,消散在了掌心深处。
临渊一边与秋若争论,一边用余光瞥见晏墨收下天引勾陈,心中便稍松了口气,不管大公子是因何而收下这把弓,至少以后选择武器的时候,不会只有一个选择了。
他在烛山待了千年之久,尚想不明白当初怀旨仙统为何非要将雪名刀给一个小辈,更何况这个小辈还是烛山未来的家主。
雪名刀的来历世间之人都不清楚了,连烛山大多数人也只知道这把刀是怀旨仙统赠与大公子的,其实远没这般简单。
那还是许久之前的那位家主在世时的事了。临渊那年也才四百岁,家主偶然寻得一只淡金色的玉石,因其形似鸾鸟,故取名鸾玉,此玉不同其他玉石,能削铁如泥且伤口极难愈合。
家主得之以为宝。
烛山本身就有锻刀炼剑的地方——刀剑崖。但家主觉得鸾玉非寻常之物,须得请境内的神兵世家任家代劳。
临渊恰好就是护送鸾玉去神机山庄的人之一。神机山下,任家家主看见烛山之人分外礼遇尊敬,但一见鸾玉,家主脸色化作惊讶,一声不吭地接下了任务。
时至今日,临渊也没想清楚,那时候任家家主的表情,到底是对鸾玉本身的惊讶,还是对烛山将鸾玉送至神机山庄的举动感到惊讶。
不过,在临渊他们启程返回烛山时,任家家主让临渊带了一句话回烛山:打完这把刀,我们任家就不欠烛山的了。
十年后的一个冬天,神机山庄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在这场大雪中冻死了山下山外的许多人,神机山庄弟子纷纷下山赈灾,约定好在上元佳节那日赶回山庄吃汤圆。
这年正月十五雪下得最大,也是最冷的一天,鸾玉打造的神刀铸成,因逢雪天,遂取名雪名刀。
刀成之日,适逢弟子从山外回来,未来得及抖落身上的雪花就着急着去见山上故人,那上元夜的汤圆刚端上桌——任家一夜之间被屠杀至尽,沦为修罗血海。
一口刀,从神机山上杀到了杀下,又从杀下杀回山顶,荡平了满山楼宇,伐尽了山林花草,所经之处性命绝无,唯留山巅一处雪白。
雪名刀也在这一夜消失无踪。
又过了三十年。
一个小童背着用符咒封印的刀,渡船来到烛山交付任务。
雪名刀上,背负着可不仅仅是对神机任家的亏欠,更是对变数的忌惮。
变数者恒变之,不为时间地域而转移,哪怕时隔千年也能成就未知的变数。
临渊早就参悟了这一点,是以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坚决不用雪名刀。
想起往事,临渊叹了口气,却见秋若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生的茶喝完了,再喝一杯吧?”
“小秋若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临渊眯眼笑了,抬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
“因为大公子方才也斟茶了,秋若想先生在思考问题,喝茶会比以往快。”
临渊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朝对面的青年望去。
晏墨抽出一根天心松枝,挑着茶炉中的炭火,心中想着天引勾陈的事。
这把弓是神机山庄的家主来烛山时,在晏氏的刀剑崖花了三年时间铸成的。相传铸造之时,采用烛山特殊的星脉地气为引,联合天上的勾陈星入魂,弓与天上星辰互为指引,是以为天引勾陈。
他少时喜欢这把弓,因为烛山能开此弓的就只有自己与晏明修,毕竟年少轻狂,谁人没有骄傲自得的时候呢?
午后日头昏斜,三月底的阳光懒洋洋的。
晏墨恍惚中又记起梦中的事,云梦泽的火海下,白衣少年策马离开时就是手提天引勾陈。
烛山所言,这把弓却在隐岫别苑中遗落不明,恰好是自己被关入星天落的三年内,也是伐谢之时。
不过想到谢家,他倒有一事想听听临渊的看法。
晏墨喝了一口茶,细细品尝,而后开口,“先生如何看待谢指玄之事?”
“诶呀,”临渊两指捏着茶杯,桃花眼朝对面的青年一瞥,唇边有笑意,“海图迷阵谢公子助我们脱险,但是毁了大公子的亲事,大公子是来寻罪的吗?”
晏墨挑唇,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对面的老狐狸,他想问临渊的心思,临渊却又反来试探自己的想法。
他淡然道,“先生明知我无意与鲛族的亲事,何故与我说笑。”
“说笑也不行了吗?”临渊似委屈般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怪烛山的王子模样太过俊美,才惹来公主的芳心错付,诶诶诶。”
晏墨轻笑,喝了口茶,“太过主动的女人,就算倾国倾城,也少了一点值得动心的趣味。先生不也是一样吗?”
临渊笑笑,意味深长道,“纵然每个人都如大公子所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大公子一样,终究还是少了几分出刀的魄力。”
“哦?”晏墨惊讶,“先生也觉得我出刀是对的?”
临渊晃了晃玉瓷杯,“对也不对,当初我是教过大公子这些道理的,看待事物不该从当下情势论,只要结果是自己所求的,出刀是对是错都只是某个时间的小动作罢了,只要大公子不死,这某个时刻便只是一瞬,余生数千年还在乎这一瞬间吗?”
顿了顿,临渊意有所指地转头看向楼上那扇房间,狡猾的笑道,“谢公子就是有好好听我讲学的,当真是不错。”
“请。”晏墨给他倒了杯茶,“先生是觉得谢指玄当你徒弟是够格的?”
“诶~~”临渊摇了摇头不答应,他视线幽幽地转动,末了朝秋若挥了挥手,“小秋若,先生要和大公子说一些奇怪的话,你去找长霆哥哥玩好吗?”
“好的,先生!”长霆开心地挠挠头,临渊居然喊他哥哥,有意思的很!
“长霆哥哥就爱占这样的便宜吗?”秋若好奇地盯着阳光下笑得爽朗至极的俊朗少年。
长霆道,“我可没有,是临渊先生自己喊得!”
秋若朝他走过去,“我们去找小哑巴,钓鱼吧!”
“小秋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负责炖汤!”
“好哇,这样谢哥哥醒来就有吃的了!”
两人手牵手,分工很和谐的走开,秋若还不忘回头朝临渊扮了个鬼脸。
临渊朝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走远。而后他才对上晏墨的视线,先叹了口气以示敬意。
晏墨道,“先生有何指教?”
“谢公子自入雅南阁已经快两百年,且不论被抽了道骨废了修为,以身侍人本就有损命数,”临渊说得很是直白,语气稍稍平淡,“再者,有方家的定元丹吊着命门,只要一过三百岁,谢公子必死无疑。”
晏墨道,“若让他再筑基呢?”
临渊杯中的茶水一荡,显露出主人的惊讶,“是因为谢公子破阵画咒的事?”
晏墨道,“只是其一。”
“诶,大公子可知谢公子体内被强行种了媚骨?”
晏墨听邱师爷说过,但是未明白此物为何,想着等出海回来后再体谢指玄好好调养身体。
“若要筑基,他体内的媚骨必须除去。”临渊放下茶杯,语气渐转低沉,不过给修道之人种下媚骨,此等下作行径,当真令人不齿。
“除去呢?”他问。
说得轻巧,临渊笑看着面前青年,也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自己和晏墨一样大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比天高,无所畏惧啊。
他想了许久,谢指玄筑基还是不筑基其实也就是修仙界多了一个人罢了,遗憾的是谢家之人。
临渊道,“大公子考虑过谢公子是否想筑基,再踏入修仙界呢?”
晏墨默然不语。
临渊再道,“除去媚骨的话谢公子怕是要疼死在床上了,又或者连剩下几十年光景也享受不到,值得吗?”
晏墨抬眼,注视着临渊。
“或许对谢公子而言,定元丹了结此生也不一定是坏事,”临渊道,“至少来世清白,也不必受除骨之痛。”
临渊见晏墨一直沉默着,脸上是无悲无喜的云淡风轻,眼中却不时变幻情绪,应该心事很重吧。
坐了半晌,杯中水凉。
晏墨看着凉透的茶,放在了桌上,道:“于他,总有亏欠。”
临渊手指动了动,悬在唇边的茶杯也放下,眸中渐有复杂的微妙情绪,不敢去问晏墨口中的亏欠到底是何意,因为心知肚明。
晏墨道,“他可以投胎转世,却不再是谢指玄了。”
临渊不去问这句话中的含义,只是这样的晏墨,让他有些琢磨不透。他在乎的不是个人情绪因何而起,而是烛山会交到什么样的人手中,感情用事终究难成大事。
是以,临渊问了,“临渊只想知道大公子是如何看待仲上之约的?”
青年竖瞳一晃,阳光明亮,却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回望临渊,知晓对方这句话下的深层含义。
“不是我订下的约定,我为何要遵守?”
临渊愕然,极快的敛下惊讶,“可大公子是烛山少主,既是怀旨仙统订下的规矩,烛山子应当遵守?”
“哈,”晏墨倏地笑了,狭长却明亮的眸子迸发笑意,凉薄地没有温度,“那先生就期盼着我早日继承家主之位,废了这些破规矩好了。”
“少主!”临渊一般唤他大公子,若是唤少主,便是以烛山的身份在于他说话。
晏墨微有笑意,“先生不必紧张,我方才不是与你说笑的。”
“少主想做什么,临渊不会过问。若是涉及烛山,临渊希望少主能想清楚些。”语毕,临渊起身,拂尘一挥一扬再朝肩膀甩去,雪白的毛发温顺的垂在了背后。
晏墨看了他一眼,朝炉中丢了一根天心松枝,“先生不必警示我,我之所作所为不曾愧于烛山与修仙界。”
就是因为不愧,所以无惧。临渊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诶。
心中有愧或能约束三分,心中无愧者随心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