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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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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用玉筷夹起一块寒山冰泉放入薄如蝉翼的玉瓷茶壶中,朝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俊美青年说道,“大公子来得巧,这一壶烟雨晚来晴恰好到第三壶水,最香最细的时候了。”
晏墨道,“先生有心了。”
“那是谢公子挑的茶好,你回来的时间也好。”临渊笑眯眯地看了眼晏墨。
他心想,不过也难得,谢指玄居然还记得烛山配茶的手法,便是在烛山也难找出一个将烟雨晚来晴配的恰到好处的。
这道茶煮起来不难,难的是茶名的形意。烟雨是指茶雾朦胧,形似烟雨来时水汽濛濛。晚来则是指烹茶时间与烹茶人的耐心,时间取决于配茶者希望什么时候见晴。
临渊记得多年之前,有个烛山弟子在配这道茶时,换了十几次水,煮出来还是一股麻麻的苦味。尝一口便如同走进了江南小镇上梅雨时节,白墙青瓦,淅淅沥沥的阴雨天不见晴光,木屋浸在水中的墙角散发出的霉味,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临渊当场就问了那烛山弟子了:你在烛山过得还不够快乐吗,叫长霆是吧?
临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长霆,长霆盯着隐约透亮的玉瓷,壶中茶水真的退去了苦叶的翠绿,渐渐淡了许多,唯独香气沉淀了下来。
长霆不期然对上了临渊的视线,亦想起当年配茶之事,尴尬地摸了摸柔顺黑亮的长发,“先生好记性,若非谢公子今日配了烟雨晚来晴,长霆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喝过的。”
“千载难逢的好滋味,记忆犹新。”临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他移开视线,看向桌旁端着茶杯的小童,小童一脸难过,闷闷不乐。
临渊便与还沉浸在日月双侠故事中的秋若讲起了这道茶。
茶者,雨晴,讲求一色一韵。
茶浓时烟雾袅袅不清明,青绿色泽犹如行舟的江面,碧绿浩瀚。
换过水后,茶烟稍淡,雨打江岸,杨柳折枝的嫩绿,吐着一抹苦涩的春意。
再换一次后,茶烟飘渺,茶水清亮,不见绿江只余白净的香气,犹如骤雨初歇便见阳光撒落江面,香气拂面而来,沁馨扑鼻。
临渊讲完,拿手轻轻一扇,白雾轻飘,满室盈香。
小秋若深深吸了口,“好香!”
长霆道,“与我的烟雨晚来委实不同。”
“或许你该称呼自己的茶为梅雨难歇,这更加符合你煮茗的品味。”临渊看了眼长霆,将茶一一斟好,然后分给大家。
晏墨入座,视线望向软榻上的少年。
谢指玄支手撑着脑袋,看着桌边,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游走,似在认真注视着他们讲话,撞上了晏墨那双淡淡的竖瞳。
晏墨眸子都没动一下。
谢指玄倒是失了镇静,眼珠往下,垂了眼睫。很快就恢复过来,顺势看着杯中茶水,这茶煮的时间确实久了些,但茶水明亮,入口清香便足以。
临渊似没注意两人的细节,他先问,“大公子没有追回血元吗?”
“没有。”晏墨道。
“诶呀,这可不妙。”临渊道,谢指玄命数还余二十年。血元是命元的关键,失了血元命数会受影响,少则一年,多则十年百年。
晏墨亦明白这个道理。他眸光再度落在谢指玄身上,低声道:“见谅,晚了一步。”
谢指玄抬眼,有些诧异晏墨为何要道歉,血元丢失本非他之过错,又何须向自己道歉?
不待谢指玄开口,晏墨便收回了视线,与临渊讲述了平岫别院中发生的怪事。
他讲述的很简洁,略去了与谢璟的对话。听完后众人表情惊变了,黄衫小童直接发下花糕站起身来——
秋若:“天啊!”
长霆:“是这样?”
“我是不是该说大吃一惊?如此才好配合你们。”临渊笑看这二人,面上恢复了轻快愉悦的自在,“浮夸。”
晏墨道,“姬澜使用的是傀儡术,平岫别院的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公子回来晚了哦,”临渊深处一根手指摇了摇,他道:“我和谢公子对姬澜已经不感兴趣了。”
“嗯?”晏墨道,“怎么说。”
临渊抿了口茶,扬起愉悦的唇角:“因为谢公子说,人没必要对虚构的事物投入太多精力,浪费自己的时间罢了。”
晏墨一点即通,当下明白临渊话中含义,他未过问临渊与谢指玄是如何证明姬澜是姬瀚的虚构傀儡,但是从第一晚闹鬼开始,自己就从未信此地有鬼。
他看向软塌上的人影,淡声开口:“你如何想的?”
谢指玄挑眸看着他,眼底似笑非笑道,“我好奇我的血元为何会飞向平岫别院。”
晏墨明白谢指玄的意思,他在暗指谢璟。
谢指玄朝他挑唇,面上温雅却多了抹深沉,“不过谢璟也丢了血元,若是我说贼喊捉贼,不知大公子如何想?”
晏墨面无表情。
临渊看向谢指玄,怎么一对上谢璟的事,谢指玄性格就变得不聪明了?他见晏墨俊脸浮现不悦之色,便轻笑着道,“说起来大公子最近常与谢璟走动,可有什么发现?”
晏墨收回落在谢指玄身上的视线,凝视杯中茶水,“长霆,带秋若取休息。”
长霆未有迟疑,秋若乖巧地推着轮椅,回头朝谢指玄道,“谢哥哥你也要早些休息哦!”
“小秋若乖。”谢指玄笑道。
二人离开后,晏墨才继续开口。
“少时我被关在星天落闭关三年,是为了避生杀卦。那三年我确定不曾离开过星天落,但是我梦中却不止一次出现在云梦泽的过往,恰好是那三年伐谢的时候。”
“不太可能哦。”临渊道。那年晏明修挂旗讨伐云梦泽,他留在烛山主持大局,若是晏墨有异他不会不知。
晏墨道,“我亦觉得不可能。”
说完,喝了口茶,谢指玄茶配的很符合自己的口味,晏墨挑眉看向谢指玄,“谢公子你说呢?”
谢指玄笑,透露几分凉薄的探究意味。伐谢时被关在星天落三年,那自己遇到那位灿金竖瞳、衣绣并蒂梅的人是谁?
如今来看,临渊说晏墨从未踏足云梦泽、晏墨自己也说那三年在避生杀卦不曾离开烛山,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吗?那为何晏墨又似乎记得一些事。
或许临渊说得对,过去了便就过去了,人该活在前路,不然永远走不到未来。过分追忆年少时的种种甜蜜的奢望,是对眼下的抗拒与害怕,如今能与晏墨重逢,物是人非是必然,比起晏墨记得,倒不如不记得。
晏墨那一句‘还好不是’,当真是妙极。如果他记起少年时的谢指玄是如何的干净美好,如今的谢指玄就多么不堪,妙啊,妙啊。
谢指玄心中连叹好几句‘妙啊’,唇边笑意深,眼珠有些酸涩,有些妙呀。
如果说之前想利用谢璟的算计顺水推舟,让晏墨去不停地试探过往种种,谢璟的谋算显然是在临渊的计划之中,不然临渊不会放任晏墨入这般浅显的局。只是谢璟高估了那些晏墨不记得的往事,也高估了晏墨对过往的在意。
他或许在意的只是厘清真相,并不打算为此付出什么,谢璟最终只是竹篮打水。只是谢指玄有些累了,借谢璟之手抖出晏墨想要的真相又如何,倒不如先前的平静闲适。
谢指玄对年少的奢望已经释怀了,短短一年时光,于两百年的光阴而言,不值一哂,无需挂念。
晏墨平静地望着久久不言的谢指玄。
榻上苍白病弱的少年只对他摇了摇头,笑了一声,“如果你确实在烛山避生杀卦,那三年你就是在烛山。除非你离开了烛山,不然没办法出现在云梦泽。”
“是么?”晏墨道,“我未曾离开烛山,但是关于年少在云梦泽的记忆也不曾有假,谢璟可以作——”
“大公子是要无中生有?”谢指玄笑着打断他。
“谢指玄?”晏墨不悦。
“诶,指玄在。”谢指玄轻声淡语,眉目温柔,“我只是提醒大公子,此行目的非是为无关紧要之事分神,又何须在此事上多做探究?”
晏墨道:“你怎就知是无关紧要之事?”
谢指玄微愣,却不答话了,晏墨此时不够聪明了,也难怪谢璟想玩弄他于鼓掌之间。
“谢璟证实过我零碎的记忆,我确实去过云梦泽,你又如何解释?”晏墨冷声质问,室内都静了袭来。
谢指玄依旧安静的品茶,吃着花糕。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临渊面上也少有的敛了笑意,一双眸子深邃又精明。
他想起讨伐云梦泽之后,烛山子回了故土,带着仙门荣耀与正义,那时修仙界莫不欢腾热闹,但烛山有过一个不攻自破的流言……有人在云梦泽见过大公子。
可大公子在星天落闭关的事所有人都知晓,是以流言便是流言,再往后连这样的声音都没了。
最高深的谎言,就是让所有人都说着真话,因为晏墨确实是在星天落避生杀卦,亦是从星天落出来的,留守烛山的子弟都能证明。
临渊觉得自己被晏明修摆了一道,忍俊不禁地笑了。
房内寂静,茶炉腾香。
晏墨不再饮茶,只说道:“谢指玄,你对谢璟的敌意依旧很深。”
“是又如何?罢了,每次棱模两可的答案让大公子同一个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今日便索性明说吧。”谢指玄声音清淡,眸子不带表情地望向晏墨。
“我喜欢与愧疚的是那个无缘临世的弟弟,至于谢璟么,指玄欣赏不来。”
说完,谢指玄撑着床榻缓缓起身,取过外袍披上时袖中掉落了一朵花。
花瓣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花朵莹润洁白,淡幽的清香盖过了血迹的腥气。
“嗯~好香。”临渊鼻子灵,嗅到空气中有不同的气味。
谢指玄将花捡起,放入袖中,朝屋外走去。
晏墨视线停在白花掉落的地方,方才那朵花怎如此像漆椿花?漆椿是黑的,谢指玄手中的白花是哪来的。
他起身跟上谢指玄。
临渊看着玉壶里的茶水,道:“诶呀你们不喝了吗?今日的茶煮的挺好的,或许可以聊聊谢璟之外的事?”
“前辈慢用。”说完,谢指玄推门出去。
天色未亮,庭院漆黑。一排灯笼挂着,黯淡的白光落下。
谢指玄缓慢地朝前走去,经过晏墨门口时,他被唤住。
“谢指玄。”
“指玄在。”谢指玄没有转身,背对着他。
“璟儿让我好好照顾你,至少他有把你当兄长看待。”
谢指玄心想方才在临渊屋中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晏墨未必不是听不懂人话的吧。
他抬起酸涩沉重的眸子,发现晏墨门口仍旧挂着那串风铃。
谢指玄眼中愈加酸涩,许久后答了声:“哦。”
“莫要再对璟儿心怀敌意了,”晏墨看着谢指玄的背影,声音轻缓道,“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谢指玄心有些疼,从心尖儿上被人用针刺了一下,然后用力一抓,心脏似乎都要爆炸。
“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见。”
谢指玄吸了口气,答道:“哦。”
晏墨眸光晦涩,眼中的身影单薄又孤寂,笔直的挺着,却又微微的颤抖。
谢指玄问,“大公子可还有话说?”
晏墨抿了抿唇,看了眼门口悬挂着的风铃,冷声道:“都记清楚了。”
“呵。”谢指玄一声凉薄笑意,缓缓走在曲廊幽微的灯火下。
行云无定,好梦易醒。拈花难解心自逸,飞絮飘零却是多情。
他拖着病躯回到屋中,幸得临渊用了清净咒,打斗之后的屋中又恢复了干净整洁。
小哑巴跟在他脚边,被姬澜掐的脖子有伤,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咬着谢指玄的袍子。
谢指玄俯身将它抱起,没说话亦没点灯,在桌旁坐着。安静无人处,他终于想起这副残破的躯体,身上的疼痛,先前强用晏墨留下的仙力,筋脉寸寸都疼得厉害,背后断骨也清晰的痛。
夜无声,点点光阴消磨,谢指玄心伤痛问自己。
为何晏墨非要纠结过往。
他梦中的过往又是如何的,云梦泽的芦花,清阔的江河,梦中的不能说话的紫衣少年。
谢璟?
谢指玄好像也不疼了,只是有点喘不上气来。这些年,每次从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挣扎着醒来,就想着再见他一面。
为何自己讨厌谢璟。
因为……
谢指玄支撑着额头的手捂住了右脸,指缝中一行温热的泪水滑过。
因为——没有会喜欢被取代啊!
他的阿弟早就在未出生之时就死了。
谢璟是阿爹的造就的怪物,不是他的阿弟!自他拒绝为谢家大计而握剑时,阿爹便放弃了自己。
拒绝当谢家的剑者,他忤逆了父亲,在家法之后自己生了一场大病,持续了一年多,等他好起来时,阿爹带着谢璟来见他,命令他取自己的血元饲养这个怪物。
阿爹说:你不愿为了谢家大计握剑没关系,谢家还有谢璟。你能做到的,谢璟会做的比你更出色。你做不到的,谢璟会做成给你看。谢微你给我记着,你是我谢长风的儿子,也不配是我谢长风的儿子!
是的。
微尘三千,心外指玄。
阿爹确实对自己托付厚重的期待,只是道心不同,行路有差。
谢指玄合眼,泪水不住地往下淌,止不住,停不下,浸湿掌心,漫过心头。
长夜长,心上伤,是人声声叹夜长,是人默默恨心伤。
屋外白梅灯影摇曳,灯下孤影冷清独立。
晏墨心中有事,在谢指玄门口站了一夜。
自己在乎的不是过去与谢璟到底如何,儿女私情如今在他心中没有应许之地。
只是想厘清自己为什么会有两段记忆,恰好一段是伐谢时,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云梦泽……自己真的参与了伐谢吗。
他不想面对这个回答,却应该直面。
晏墨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许久,白梅灯笼下映着苍白的手,又好像瞬间全被鲜血染就,冷白、鲜红,炽烈的对比,是无辜人的性命——
晏墨合眼,将双手落在袖中。他想到谢指玄单薄的背影,心总是难免地又闷又压抑。
如果是谢指玄的话。
聪明,灵秀,善解人意,一双眼总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谢指玄。
自己是愿意予他一处天地,方寸之间,容他此生安乐,免他苦难灾劫,赐欢喜,赏河山人间。
至于大计,是自己的大计。
他既从雅南阁带走了薄春,谢指玄往后便只能随他,不管渊沧屿,不管云梦泽,不管烛山,晏墨所在之处,谢指玄便有立足之地。
他扬起唇角,一抹薄笑,如云层淡淡的苍白。
再抬眸时,云雾层层中天亮了。
临渊早起推开门,瞥见远处廊道站着的人影,他唇边一扬。
分不清是黑夜陪了谢指玄一晚,还是晏墨守着一晚的黑夜。